暑假到了最後一天。


    在離家不遠的咖啡館門口處,周發現了要找的人,挺直了背。


    在周的眼前站著一名男性,他有一頭眼熟的亞麻色頭發、一雙焦糖色的眼睛、一身白淨的皮膚和沉穩的氣質。


    周曾與他擦肩而過,簡單聊過一次。兩人沒有報上姓名,但周已經從真晝那裏聽說了他的名字。


    「椎名朝陽先生」


    周搭話之後,他——椎名朝陽把目光轉向周,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初次見麵……也不算了。不過這應該是第一次在相互認識的狀態下對話吧」


    「……嗯,是的。事情已經從真晝那邊聽說了」


    關於直唿真晝的名字,對方沒有顯出動搖,大概他把這一方麵也調查清楚了吧。


    朝陽聞言,露出近乎苦笑的淡淡笑容。


    他給人留下的印象不是懦弱而是溫和,一眼看上去,他並不像是會無情到拋下真晝不管的人。


    「那講起來就省事了,能借用你一點時間嗎」


    「叫我出來就是為了這個吧?」


    「是啊,非常謝謝你能接受這麽倉促的請求。雖說是我提出來的,但我沒想到你會答應」


    「那是因為我很在意你為什麽會特意叫我出來……不過我覺得你不應該找我,應該去找真晝」


    「話是這麽說……但那孩子大概不想見我吧」


    朝陽露出苦笑,那副模樣似乎透出悔意。


    盡管周對真晝的境遇感到憤慨,不覺得能原諒他,但他並不認為眼前的男人沒有人情味。不然的話,他也不會特意去靜靜地與女兒接觸了吧。


    正因如此,疑問才更深了。


    或許因為注意到了周試探般的眼神,朝陽撓臉露出困惑的微笑。


    「你大概也有很多事情想問我吧?別在這種地方說那麽多了,先到那邊的咖啡館裏麵去吧」


    畢竟在咖啡館附近也不好聊太久,周便點頭同意朝陽的提議,和他一起走進了咖啡館。


    「隨意點你喜歡的。難得暑假最後一天,還勞煩你出來」


    這家咖啡館周也偶爾會來,有預約製的包廂。大概是朝陽做過提前預約,他們被帶到了包廂裏。


    兩人麵對麵坐下後,相貌柔和的朝陽露出微笑,向周推薦了菜品。


    周說完「那就承蒙好意」,點了菜單上的咖啡和每日蛋糕拚盤,而朝陽也向服務員點了同樣的一份。


    此後,在菜品送上之前,他始終表情平和,一言不發。


    他之所以沉默,大概是因為不太想讓服務員聽見,但周畢竟是和與自己父親年齡相仿的男人對麵而坐,感覺非常尷尬。


    為了排解這種尷尬,周在腦海中整理起了今天想詢問的事情。整理了三遍後,點的東西才終於擺到了眼前。


    「那麽,你找我有什麽事?」


    確認服務員離去後,周先開口說道。


    盡管有些沒禮貌,但朝陽似乎並不介意,輕輕笑道。


    「嗯,聽說你在和我女兒交往,所以我想問問你那孩子過得怎麽樣……大概就是這樣吧」


    「……沒什麽特別的」


    「你很提防著我啊」


    「不然呢?」


    「是啊,你不提防我才奇怪」


    見朝陽理解一般地點頭,周咬緊嘴唇,不知如何是好。


    如果說,他像真晝母親那樣對女兒冷酷的話,周可以態度強硬,也有各種方式可以處理。


    然而,他給人的感覺卻像是在擔心女兒一樣,實在不像是棄養過孩子。隻考慮這些對話的話,他甚至讓人覺得是個善良的父親。


    因此,周才會好奇他為什麽拋棄了真晝。


    「我也很想問,為什麽你事到如今再去特意接近真晝?」


    在「事到如今」這個詞上,周帶上了挖苦的語氣,這是因為他看到了真晝受傷很深。


    在她身上的刺幾年都未脫落,使她痛苦著。


    最近,刺終於脫落下來,傷痕也治愈了,要是在這時又添上新的傷口,那可如何受得了。


    「……你真的很珍惜那孩子啊」


    對方並未以敵意報迴應敵意,而隻是朝周投以讚歎的、又有點高興的眼神。


    「我沒有想把那孩子帶走什麽的,也不打算做出你擔心的那種事情去影響那孩子的生活」


    「……真的嗎?」


    「那是自然……至少,我沒有權利、也不準備打擾那孩子現在的生活」


    「那麽你究竟為什麽會去找真晝?」


    「……你這麽問,我也很難解釋。我隻是來見她一麵」


    「明明是你拋棄真晝的?」


    周知道這話不該由一個外人來說。


    但即便如此——他也無法原諒真晝父母對她的所作所為。


    周很少見地表達出明確的敵意,而朝陽並沒有生氣,僅僅以冷靜的表情承受著那股視線。


    「你說得真直白……是啊,我覺得我如今並沒有權利當那孩子的父親。那孩子是否把我當成父親也很懸,她大概隻把我當作是有血緣關係的外人吧」


    「……既然知道她這樣,看來你也明白自己做出了什麽啊」


    「畢竟不能一直逃避自己做出的事情……我和小夜並沒有做那些為人父母應該做的,做的事情相當於遺棄吧,受到責難也是當然的」


    見到朝陽溫和而冷靜地客觀看待他們自身的所作所為,周咬緊了嘴唇。


    (為什麽,不能早點……)


    ……不能早點反省自己呢。


    要是那樣的話,真晝便不會如此受傷,即便她得不到母親的愛情,或許也有機會從父親那裏得到,說不定還能幸福地歡笑。


    為什麽他事到如今才悔過呢。周不知道自己該朝哪兒宣泄憤怒了。


    或許周沒有資格憤怒,或許他的憤怒蠻不講理。


    即使如此,周也不由得這麽想。


    ——為什麽他沒有更早一些幫上她。


    「『要是嫌麻煩的話,就別把我生下來啊』……這句話,你覺得是誰說的?那是真晝自己說的啊。你們已經把真晝逼得說出這種話了」


    「……是啊」


    周努力抑製住聲音發顫,以平穩的聲音說完,迴答他的是坦然接受一切的眼神,而這讓他更加氣憤。


    「與其拋下真晝,到現在才後悔,還不如一開始就不要有那樣的態度。要是這樣的話,真晝也不會那麽受傷了」


    「你說的是……當然,我也知道自己作為父親,做的事情是最差勁的」


    「……說真的,為什麽到現在又想見真晝了?要是真晝見到你會受傷的話,我就不想讓你們兩個見麵。哪怕我知道我一個外人說得太多,但要是真晝會痛苦,我也不希望你去見她」


    按道理來說不應該幹涉父女相見,然而這次真晝還不希望見麵,於是周的語氣便強硬起來。


    朝陽內疚地承受著周嚴厲的目光,露出苦澀的笑容。


    「問我為什麽想見那孩子啊……是為什麽呢」


    「這是岔開話題嗎?」


    「我沒打算岔開話題,隻是很難用語言說出來……怎麽說呢,我想要趁現在見她一麵」


    「意思是將來見不到,或者不打算再見了?」


    「是啊」


    麵對朝陽的肯定,周口中滲出苦味。


    「……真是任性」


    「是啊,確實任性。我不打算改變這一點,也沒法再改變了。不過,我也不打算讓那孩子更加不幸了,所以說不定她討厭我反而更好」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遲早能懂的」


    見到他看透般的眼神,周明白他不準備繼續說下去,便停止了追問。


    「你還有什麽想問的嗎?」


    「……沒有了,就隻有這些」


    「嗯……那能不能也讓我問一個問題?」


    「請說」


    「……那孩子現在幸福嗎?」


    周不知他打算問什麽,稍稍擺好了姿勢,而朝陽仍然以溫和的表情做出了詢問。


    他的聲音和眼神就好像祝願女兒幸福一樣,於是周緩緩吐了一口氣。


    「……這一點要問本人才知道,不過我自己希望能讓她幸福,有信心讓她幸福,也一定會讓她幸福」


    那句話是願望,是自信,也是決心。


    周不打算放下那名溫柔細膩、比任何人都渴望愛的少女。


    周希望她能始終保持笑容,想要親手給她幸福。他已經決定了要讓她幸福,不管別人怎麽說,他都不打算改變這份意誌。


    聲音絕不算大,但卻毫無動搖。周堅定地斷言後,對麵焦糖色的眼睛大睜,並在下一刻在確實的安心中放鬆了下來。


    「這樣啊。能聽到你這麽說就好」


    那伴隨柔和笑容的模樣,讓人莫名聯想到真晝。


    「……雖然我沒有資格請求你,但那孩子就拜托了」


    「不用你說,我也會讓她幸福」


    「這樣啊……謝謝」


    周的聲音和態度很沒禮貌,受到責備也不奇怪,但朝陽卻高興地笑了。在難以言喻的煩悶中,周以較之剛才不那麽帶刺的聲音迴複道「沒什麽好向我道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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