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明州,已經熱得地上冒煙兒。


    幾艘海船停在港口,接受市舶司最後一次檢查,接著就要出港。


    田幼薇撐著一把淡藍色的傘緩步而來,身後跟著的是拎著食盒的可兒。


    正忙著檢點船上人員和物品的市舶司眾人看到這熟悉的身影,立刻大聲喊道:“監官大人!”


    邵璟從船艙裏走出來,不聲不響、麵無表情地一甩袍腳,昂然挺拔地走過來,聲音清冷:“何事?”


    這麽熱的天氣,他裹著厚重的官服,穿得一絲不苟,卻清涼無汗,從頭到腳幹幹淨淨,清清爽爽,讓其餘熱的汗流浹背的眾人不得不慚愧。


    “夫人給您送飯來了。”小吏們笑著,滿臉豔羨,語氣裏透著親近。


    這位新來的監官大人,書香門第忠烈之後,兩榜探花,一等一的美男子,瞧著是個文弱好拿捏的,卻不是個簡單角色。


    他剛來時,市舶司主官楊墨楊提舉很不喜歡他,第一天見麵就給了他難堪,叫他帶人來船上點檢貨物人口。


    這是個肥缺,卻也是個苦差。


    貨船出港有吉時,入港時間卻不一定。


    但凡貨船入港,市舶司第一時間就得上船點數驗貨,即便是深夜也不能耽擱,屬於隨叫隨到的那種。


    其實做到監官,已經不用帶人上船了,有啥孝敬,少不了這一份。


    楊提舉讓邵璟帶人上船點檢,目的就是為了下他的麵子。表示不管你有多狠,到了我手裏,還是得聽我的話。


    眾人都看邵璟會怎麽做,沒想到這儒雅俊朗的探花郎二話沒說,當即就帶著人上了商船。


    於是眾人又等著看他笑話——市舶司行事自有一套規矩,這麽個通身書卷味,不食人間煙火的讀書人,懂得這一套麽?


    什麽抽分、博買、夾帶、違禁、貨物品級,不是長期浸淫其中的人,不會懂得這裏頭的門道,稍有不慎,就會鬧出笑話。


    屆時,不止是市舶司眾吏胥看不起他,整個明州的商戶和進出港口的番商們也要輕視他。


    朝廷財庫空虛,將許多希望寄托在這對外商貿上,而明州港這幾年是真的江河日下,往來的番商越來越少。


    明白的,知道是因為本朝和靺鞨對峙引起的。


    不明白的,隻會認為是市舶司無能。


    屆時,楊提舉隻需要隨便找個借口,就能把這口黑鍋罩到邵璟身上。


    也有舊人知道邵璟的來曆——曾與吳七爺合夥做過海貨生意、在明州城裏有好幾家商鋪、田家窯場的養子、替番商混圖羅出頭送財產迴歸故裏的人,多少也懂得些。


    但楊提舉不肯聽,這些人也就不提了,隻想著主官要收拾一個初來乍到的副手,再簡單不過。


    然而邵璟上船的第一天,就給了所有人一個下馬威。


    那天點檢的是一艘來自扶桑的船,船主牙齒不關風,說的話語音模糊。


    市舶司配的通譯得了楊提舉暗示,借機把船主的話往歪處翻譯,比如船主誇讚邵璟好人才,他就說船主講邵璟男生女相,諸如此類。


    人家誇邵璟業務熟練,他就說人家質疑邵璟不懂,讓換個懂行的人來。


    總之但凡男人、新官在意的,都被他挨著戳了一遍。


    曉得門道的吏胥們聽到這話,都不禁暗自歎息。


    新來的監官但凡有點脾氣,總要刁難一下船主,刁難之後,楊提舉再搞點事兒出來,小事就變成大事了。


    沒料到邵璟從始至終麵無表情,沒有任何表示,直到船主說完了話,他才問通譯:“都譯好了?沒有任何錯漏?”


    通譯笑道:“沒有任何錯漏。”


    邵璟這才開了口,滿口流利的扶桑話,比通譯熟稔不知多少倍,聽得那船主眉開眼笑,連連點頭豎拇指,誇個不停。


    吏胥們都驚呆了,聽聞探花有才,但誰也沒想到竟然如此精通番邦話啊。


    通譯目瞪口呆之後,還想借著臉皮厚裝沒事一樣賴過去,卻被邵璟當眾問道:“你做這個差事幾年了?”


    他硬著頭皮道:“兩年。”


    就聽那俊秀異常的邵探花慢吞吞地道:“兩年了,難怪這兩年來明州出入的番商一日更比一日少。”


    通譯仔細琢磨了裏頭的意思,嚇得一身冷汗。


    這是要把黑鍋扣到他頭上啊,於是當場嚇退,稱病辭工,再不敢出現在邵大人麵前。


    接下來邵璟帶人點檢貨物,抽分、博買、給寶貨分等級,就沒他不懂的,精準熟稔如同幹了幾十年的老吏,一雙眼睛又毒,番商藏在次等貨物裏的好貨也能被他挑出來。


    頭一場差事,辦得漂漂亮亮,無懈可擊,折服了大部分人的心,再沒人敢認為這是個什麽都不懂的文弱書生。


    楊提舉氣得砸了一個瓷盞,又指使手下將番商運入明州港的上等乳香虛報為次品,再搞給田幼薇名下鋪子的陳管事買賣,準備告邵璟個徇私枉法、中飽私囊的罪名。


    卻不想邵璟是真的狠,直接關停了那個鋪子,轉手將陳管事送歸了吳家。


    二人來來迴迴鬥了幾十個迴合,楊提舉一退再退,退無可退,就不想讓邵璟再帶人上船點檢了。


    然而邵璟卻像是上了癮一般,不親自點檢,卻一點不耽擱他上船巡查,有事沒事,他都要上去溜達一番。


    從來市舶司這樣的部門,就沒有真正幹淨的人,上船點檢之時索賄、夾帶、偷竊都是常有的事。


    這些人先還擔心邵璟眼裏不揉沙子,妨害大家發財,然而一來二往,不見他有任何動靜,也就不怕了。


    精通業務、心狠不貪小利、懂得和光同塵。


    市舶司這些油滑的老吏們表麵上不說什麽,卻是接納了這位邵探花。


    每當這位勤政的邵監官邵大人又廢寢忘食,在船上巡遊之時,他們都會提醒他:“您的夫人又給您送飯來啦。”


    然後所有人都會勾長脖子,聳動鼻翼,豔羨地看著那個始終笑得眉眼彎彎、白皙美麗的邵夫人從食盒裏取出當天的吃食——


    看起來都是些普通吃食,然而不知為何,賣相就是比其他人做的好,香味就是比其他人的濃,讓人又饞又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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