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府後,陳瀅摒退眾人,連裴恕亦不叫跟著,隻獨自於小書房中靜坐。


    今日得來的信息,必須加以厘清,以便她做進一步安排。


    可是,枯坐了半日,她有一多半兒的時間,卻皆在心神不寧。


    看李氏的態度,想必她已然知道了些什麽,且亦清楚她的選擇是何種意味。


    她不想離開陳劭。


    一天都不想。


    陳瀅尊重她的選擇。


    可是,理智上清楚,卻並不代表情感上的認同。


    若非那個隱約的猜測,陳瀅說不定當場就把話給挑明了。


    而直覺卻告訴她,不能。


    她需要得到裴恕的確證。


    近兩小時的思考,這是陳瀅得出的唯一答案。


    而當她推門而出時,恰見裴恕於階前踱步。


    他黑著張臉,身上氣息冷若寒冰,周身三尺內的空氣都仿佛結了霜。丫鬟仆婦盡皆瑟瑟發抖,縮在離他十步開外的廊下,頭都不敢抬。


    哪怕最大膽的尋真,亦不敢近前。


    委實是小侯爺的氣勢太駭人,那眼神瞪過來,就跟要殺人也似。


    幸運的是,這怪異的氛圍,在陳瀅出現後,終得緩解。


    “你辦好事兒了?”一見陳瀅的身形,裴恕立時迴寒轉暖,黑臉上綻出燦爛的笑,仿若朝陽初升,一口白牙尤其晃眼。


    陳瀅將手虛遮於眼前,笑道:“我哪裏有事要辦,不過是坐著想點東西而已。”她指了指腦袋,微笑道:“這裏有些亂,需要整理一下思路。”


    “那夫人可整理好了?”裴恕笑問,大步行至她跟前,醇酒般的聲線,溫柔得能醉死人。


    陳瀅點了點頭:“我想好了。”


    她放下手,抬頭看向他,澄靜眸光若秋水長天:“既然你就在這裏,那麽我就直接問吧。之前你告訴我說,讓我等到三月再看。現在已經快到三月底了,請問,我可以行動了嗎?”


    裴恕神色一凝。


    那個瞬間,他的唇角下意識斜去一旁。


    不過,這表情快得稍縱即逝,幾令人以為是錯覺。


    “隻要過了這個三月,阿蠻想怎麽做都成。”他望住陳瀅,眸光溫柔,語聲隨暮春的風拂來,磁沉有若撥弦:“阿蠻就再等上幾日,好不好?”


    最後三字,隱有求懇之意。


    “好。”陳瀅想也不想地應下了。


    那一刹,她麵上的笑容與裴恕如出一轍。


    “阿恕,這是我最後的底線。三月一過,多一天我都不會再等,這一點望你記住。”她擰著嘴角道。


    裴恕微眄了眸顧她,唇角亦自往旁一斜:“我記住了。三月一過,你做甚麽都行,我絕不會再有二話。”


    語罷,二人相視而笑。


    廊下眾仆看看陳瀅,再看看裴恕,齊齊抱臂發抖。


    這兩夫妻也笑得太嚇人了,小孩子見了都得哭。


    而更可怕的是,他們自己根本毫無自覺,保不齊私下還以為他們笑得很正式、很禮貌、很合乎應酬的規範。


    眾仆役俱皆低頭縮肩,恨不能把身子抵進牆角才好。


    唯有尋真與知實,麵上劃過幾分憂色。


    她們姑娘的這種笑容,多是衝著不熟悉、不親近之人才會有的。


    可是,小侯爺是姑娘的夫君啊,姑娘如何與他也生份了?這才新婚沒幾天呢。


    尋真愁得整張臉都皺起來了,眉頭險些擰得解不開,知實亦斂首不語。


    自然,這一雙婢女小小的憂慮,陳瀅與裴恕皆是不知的。


    就在方才,當他們互相衝對方笑的時候,他們的想法出奇地一致:


    我信她(他)。


    無論他(她)做出怎樣的決定,我都支持。


    這兩個結論,為這次短暫的、打啞謎般的對話,劃下了句號。


    接下來,他們繼續享受他們的新婚生活。


    專管值宿的鄭嫂子與惠嬸兒,夜夜聽著那咿呀床板之聲過三更方停,而每日天光未亮,小夫妻便相攜著出屋,一去校場、一去跨院兒。


    至於平常用飯、交談、讀書習字諸事,侯爺並夫人亦是和和美美地,縱不是好得蜜裏調油,卻也差相仿佛。


    鄭、惠二人自是歡喜不禁,日夜燒香拜佛,祈禱上天保佑他們夫人早早有孕,為裴家開枝散葉。


    不覺間,時序已至穀雨節氣,巧的是,那一日,盛京城亦應景兒地下了場小雨。


    這雨來得識趣,細若銀針、沾衣欲濕,夜半來、天明去,寥寥淡淡,若一場清夢。


    到次日,唯階上濕漬、庭前落紅,昭示著這最後一場春雨的落幕。


    建章宮大監孫朝禮,便是踏著那清晨濕漉漉的街道,突然造訪了威遠侯府。


    他此行帶來了元嘉帝的口諭,陛下著威遠侯即刻覲見。


    裴恕匆匆隨他去了,而這一去,便再不曾迴來。


    下晌時分,郎廷玉迴府報信:元嘉帝命裴恕馬上離京,有要事需得處置。


    “侯爺要處置什麽事,方便透露一下麽?”將鄭嫂子打發下去收拾衣裳包袱,陳瀅延郎廷玉坐了,低聲問道。


    郎廷玉頭搖得像撥啷鼓:“屬下不知道。主子隻說要屬下送幾件衣裳進宮,拿了包袱主子就得走。”


    陳瀅點了點頭,思忖片刻,試探地問:“我可以去送送他麽?”


    郎廷玉立時露出為難的神情:“這個……怕是不成的。”


    “為什麽?”陳瀅追問,絲毫不為接下來的大膽言辭而感到害羞:“我和阿恕新婚還沒到十天呢,突然間的他就要出遠門兒,我身為新婦,自然是舍不得他走的,送一送都不行麽?”


    郎廷玉驚訝地張大了眼睛,再過一息,連嘴巴也張大了


    我的個天,這話也是能當著人麵兒說的?


    可再一轉念,他又很想要笑。


    哎喲喂,可真瞧不出啊,他們夫人竟還是個熱情似火的主兒呢,怪道他們爺整天咧嘴傻樂呢,卻原來是琴瑟和鳴,小夫妻要好得很哪。


    郎廷玉興興頭頭地想著,又悄眼打量陳瀅。


    誰想,就這麽打量著吧,他就又覺著有點不大對勁兒。


    按理說,這話都說了出來,他們夫人怎麽著也該有個樣兒,要麽嬌羞、要麽不舍,再不然來個泫然欲泣什麽的,可他們夫人卻連眉頭都不帶動一下的,就這麽平平靜靜地看了過來。


    簡直淡定得反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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