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祖母莫哭,阿嬌聽話,往後再不淘氣,不教皇舅舅作惱。”見蕭太後淚眼婆娑,郭媛抬袖替她拭淚,語聲軟糯,乖順得貓兒一般。


    太後娘娘哪經得這話,越發牽動愁腸,摟住唯一的外孫女,泣不成聲。


    長公主提帕拭淚,聲音還在打顫:“陛下這是拿我們母女作筏子呢,那永成侯府做下這等惡事,也不就是略罰一罰了事,事後竟還給他升官兒,兒臣……”


    她忽又哭起來,唿吸也發窒:“……兒臣真的不服,這是為什麽?為什麽?我阿嬌受了這等委屈,這輩子都要吃苦,陛下卻還這般輕描淡寫,慢提少放。實不瞞母後,這幾日兒臣無有一夜好睡,想想就慪得慌。”


    蕭太後心中比她還忿恨,隻到底還餘幾分清明,忙強收了淚,輕咳數聲:“我的兒,你也莫要惱了陛下,他不也替你出過氣了?那陳家大丫頭的婚事不就是?”


    “拿個不值錢的指婚,換人家步步高升,陛下這是來羞辱我們母女的麽?”長公主實是氣得狠了,終是口不擇言。


    蕭太後心頭一跳,忙低喝:“你給我小聲些。”


    她眼圈尚紅著,麵色亦仍哀哀,然聲音卻肅殺:“陛下乃九五至尊,豈容你這般議論?往後再不許這麽說!”


    格外嚴厲的語氣,長公主愕然,抬頭看去,見蕭太後亦正望過來,神情雖淡,眸光卻斂在她身上,千言萬語、盡付一顧。


    長公主麵色灰了灰,垂下頭,語聲微不可聞:“母後教訓的是,兒臣傷懷過度,語不成調,望母後恕罪。”


    語畢,伏身低首。


    看她服軟的模樣,蕭太後像被人拿刀子剜心,痛不可支,眼前忽是恍了恍,情景忽又變換,春日遲遲、柳風漫漫,有二八好女偎在身畔,親昵嬌俏,喚她“母後”。


    她恍惚記起,那是她尚年幼的女兒,是年輕了許多的長公主,歡喜、明烈、熱情、豪放,在皇城中唿嘯來去,穿最紅的衣、騎最烈的馬,說就大聲說、笑就放肆笑,走到哪裏,那裏就亮堂起來。


    直到那一日,那俊美溫柔的男子,於燈火闌珊處,悄然迴首,向她凝眸。


    隻一眼,便萬劫不複。


    張揚的少女再不著紅衫、不馭烈馬,學著輕言細語,學著雅致嫻靜,費盡千般心思、無數算計,隻為求一段美滿姻緣。


    然而,這段姻緣,當真美滿麽?


    蕭太後以手撫胸,唿出一口濁氣。


    罷了,罷了,還想這些作甚,都是過去的事了。


    那些塵封的往事,就讓它永遠深埋於歲月的塚,再也不要提起。


    “皇祖母,您惱了母親了麽?”怯怯嬌軟的聲音,喚醒了出神的蕭太後。


    她迴眸,望向懷中嬌孫,目中滿是愛憐:“祖母沒生氣,祖母就是心疼我的阿嬌。”她摸摸郭媛的頭發,又撫她的衣衫:“阿嬌身子未好,怕寒,多穿些才好,可別受凍了。”


    一個“寒”字,讓郭媛再紅了眼圈兒,明麗的眸中,迅速騰起水霧,薄薄清淺的一層,好似觸之即碎。


    “往後,阿嬌再也不會有自己的孩子了呢。”她彎了下唇,似是欲笑,睫羽輕輕一眨,卻滑下兩行清淚。


    腮邊珠淚輕墜,而她卻還在笑,越顯淒然,叫人心碎欲絕:“祖母,阿嬌不想長大,阿嬌想永遠做個小孩子,就陪在祖母和母親身邊,過一輩子。”


    語罷,淚如泉湧,軟倒大蕭太後懷中,濡濕她胸前衣襟。


    蕭太後直如萬箭鑽心,摟緊了郭媛,喉頭堵塞,鼻尖酸痛,眼淚如斷線珠子般往下淌。


    “阿嬌快別哭了,莫惹你祖母難過。”長公主強抑傷懷,上前勸道,輕輕攬住愛女,親扶她坐迴案邊。


    闊大的殿宇中,斷腸低泣、起伏不止,西風拂來,煙羅紫紗幔輕漾著,似承不住這滿殿哀絕、一室淒清。


    良久後,祖孫三人才各自收淚,蕭太後整頓衣裳,喚進宮人,眾人淨麵換衣,又叫人捧上宮製新茶,茶香清甜、入喉暖融,總算掃去那殿中的壓抑。


    “母後,兒臣實是心裏慌得很。”長公主飲一口茶,擱盞蹙眉。才撲了香粉的臉白花花地,裹不住底下一層幽怨:“兒臣原先以為,陛下已經不惱了,如今看來,陛下這氣還沒消呢,分明是我們吃了大虧,陛下也跟沒事兒一樣。兒臣現在就怕,這事情再這般一鬧,與陛下又要生分了。”


    她低下頭,拿帕子輕拭眼角,語多哀婉:“兒臣福薄,親人隻這麽幾個,兒臣自己倒沒什麽,就是擔心阿嬌。兒臣總要走在阿嬌前麵的,到時候就剩下阿嬌一個人兒,孤零零地,兒臣每每想起,就擔心得睡不著覺。”


    “傻孩子,說這話也不怕忌諱。”蕭太後親替她斟茶,目色柔和,安慰她道:“你但放寬心,陛下並未著惱,亦不曾與我兒生分。陛下最近常念叨著百姓為先、國事為重,如此安排,想也是為著朝堂安穩。”


    她放低了聲音,將茶盞推到長公主手邊:“陳勳年紀又不是很大,如今已至侯爵,又秩正四品,這人走得太快,有時候也不是好事,我兒說是不是?”


    長公主半低著頭,眼底怨毒深濃,幾欲洞穿桌案,然吐出的語句卻平和:“既這麽著,兒臣便明白了。兒臣也知國事為重,隻要陛下不與兒臣生分,兒臣自是放心。”


    蕭太後歎口氣,凝注在她身上的眼神,含著憐惜:“陛下自來仁厚,旁的不說,你隻想想當年的吳太妃,便可知陛下重情。”


    “母後說得是。”長公主順著她的話道,抬起頭,脂粉堆積的臉上,便有神情,亦如木偶生硬:“吳太妃當年也不過隻教養過陛下幾年,陛下尚記著她老人家的恩情,何況我們呢?”


    她似終開懷,展顏而笑,作勢輕敲額頭:“還是母後看得通透,把道理掰開揉碎了這麽一說,兒臣立時就明白了。兒臣這陣子是急糊塗了,一頭鑽進牛角尖兒裏,說了不當說的話,委實該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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