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恕有些沉重地低頭,俄頃又抬起,雙目灼灼:“會不會是因為喬修容刺駕案?”


    刺駕案中,陳瀅立下大功,國公府亦是得了好處的。


    “或許吧。”陳瀅攏袖,不太肯定地答了一句。


    康王餘黨恨陳瀅,於是遷怒於陳劭,順手坑國公府一把,一因一果,倒也清晰。


    驀地,陳瀅忽然想起件事,眼睛頓時亮了:“我聽人說,祖父……國公爺,當年駐守京城,曾拒康王大軍於城外。”


    裴恕被她提醒,也想起這件舊聞,忙附和:“此言甚是。如果康王餘黨因此記恨國公爺,輾轉報複在令尊身上,也說得通。”


    陳瀅忖了忖,頗覺此言有理。


    刨去陰謀論不提,這大約是最符合現狀的答案了。


    “父親失蹤八年,歸來卻又失憶,這麽長段日子空白,看在有心人眼裏,自是大有可為。”陳瀅道。


    裴恕點頭不語,氣氛有些沉悶。


    良久後,陳瀅才驀地開口:“我又想起件事來。”


    她陡然看向裴恕,清澈雙眸似凝了冰,森森然、凜凜然:“小侯爺還記不記得,在火災現場,您曾找到一枚軍中燧石的殘片?”


    裴恕怔了怔,心頭忽爾疾跳。


    他真是糊塗了,連這等大事都沒記起。


    好在,有她幫他記著。


    陳瀅沒等他答,便又沉聲道:“既然此事與康王餘黨有關,那麽,這塊燧石殘片,意義就重大了。”


    她目露深意,卻不往下說。


    裴恕後背滲出層冷汗。


    此事,極為重大。


    若此燧石為康王餘孽所有,那便表明,他們手中,可能還有其他軍需物資。


    這可是重大發現。


    裴恕張口欲言,忽有所感,猛地轉頭。


    珠簾子一陣亂響,尋真慌手慌腳撞進來,發上一羽雁翅簪,簪首雁喙正勾住一尾珠串兒,“嘩啦”一聲,斷線垂落,琉璃珠子“劈哩啪啦”掉了滿地,她一腳踩上,險些滑倒。


    “這是怎麽了?”陳瀅站起身,快步越過裴恕,淺青的袖子挨擦過他的手臂,柔軟輕削的麵料,倏地滑了過去。


    尋真扶著案角站定,臉紅氣促,一手不住地拍心口,說話聲兒都在打顫:“迴姑娘,那邊兒……那邊兒……楊樹胡同才傳了口信,老爺……老爺……老爺迴來了!”


    裴恕一下子站起來,動作大些,帶得桌案亂晃,果碟子裏掉出兩粒漬杏兒。


    “父親迴來了?”陳瀅亦吃驚。


    隻是,驚雖是驚,卻不喜,眉心緊蹙,眸中盛著疑惑。


    這廂才查出些眉目,陳劭就迴來了,何其湊巧?


    且依元嘉帝此前表現,分明是不願放人的,而今卻說放就放,理由呢?


    尋真卻是喜極而泣,胡亂拿衣袖揩著眼角,頭點得像風中蕪草:“迴姑娘的話,老爺真迴來了,是真的!阿虎和阿牛都傳了話來,請姑娘快迴去呢,大爺已經去詔獄接老爺去了。”


    原來人還沒到家。


    陳瀅越發不著急,先安撫她兩句,迴身向裴恕告罪:“小侯爺,我得先迴去了,不好再留你多坐。”


    “無妨的,我送你罷。”裴恕咧開嘴,倒是比她歡喜得多,“這會兒市麵上車多,你坐我的車迴去,我騎馬就是。”


    陳瀅點頭謝過,再轉眸時,敞軒內外的氣氛,忽然就變了。


    原先的寂靜早已蕩然無存,處處像蒙了層七彩氣泡,婆子丫鬟的臉上,無不帶笑。


    喜悅像能傳染,迴家這一路,鄭壽的馬鞭甩得格外脆亮,隔老遠都能聽見。


    “這下子可好了。”知實紅著眼圈兒,不住抹眼淚:“老爺迴來了,這下子一家子總算是齊全了。”


    尋真哭得更厲害,兩眼腫得桃兒也似,頭點得像小雞啄米。


    陳瀅靜靜偎在窗邊,清眉淡眼,不見喜色。


    她也並非不高興。


    隻是,自陳劭歸家,件件樁樁,無不突兀而又耐人尋味,總不能在經了那些事後,她還會認為,陳劭歸來的理由很簡單。


    哪怕明麵兒上簡單,其內核,也一定有著她未知的複雜。


    然而,秋風四起,拂亂思緒,亦拂亂了這一程短途。


    馬車踏清亮蹄音,載一車悲歡、一車笑淚,倏然轉過巷角,融入滿街喧囂……


    永延殿外,夜合花開了滿園,空氣裏,一點一點細細的香氣。


    已是黃昏將近,幾名小監躡足走到殿外,望一望天,無聲退下,不多時,俱手把青篙而來,篙頭上挑一盞絳紗宮燈,微華如暈、絳紅如霞。


    他們舉著青篙,將之懸於簷角銅鉤,複又悄無聲息地遁去。


    中元帝立在殿前,仰首望一排華豔宮燈,麵色怔忡。


    “陛下,風涼了。”賀順安臂彎裏搭件青鶴大氅,悄步上前,兩手拈住氅衣領口,迎風一揚。


    “嘩”,風張衣展,衣上青鶴如振翼,卻又忽爾攏翅,輕輕落在元嘉帝的肩上。


    “天兒是真涼了。”元嘉帝慨歎,擋開賀順安的手,自己係上領扣,又迴身拍拍他:“你也多穿些,莫著涼。”


    賀順安受寵若驚,忙不迭擺手:“奴婢皮糙肉厚,不礙的,不礙的。”


    元嘉帝歎一聲,跨出殿外。


    暮色濃重,遠景近物已有些模糊,唯夜合花綴霜染雪,香滿庭廡。


    “朕記著,這花兒還是前年栽下的,皇後親自照料了一整年。”元嘉帝漫步花前,手指托起一朵白花,細嗅其香。


    清芬濃鬱,仿若月息涼浸。


    “還真是好聞得緊。”元嘉帝放開花兒,負手環視,似有感慨,然而,眉目卻忽地一淡。


    “清河善人,沒想到竟是陳劭。”他搖了下頭,自語地道,似又有些自嘲。


    臨江府清河善人,義行善舉,為百姓稱誦,萬人祈願,為之立生祠。


    原來,這鼎鼎有名的大善人,竟是陳劭。


    得此消息,元嘉帝當先做的,便是放人。


    臨江府知府親眼認出陳劭,他又怎能不放人?


    就有再多疑惑,陳劭這八年來的去向,到底明晰,再不放人,也太說不過去了。


    賀順安哪裏敢接元嘉帝的話?頭垂得低低地,亦步亦趨,緊跟在天子身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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