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晚上的,風吹得厲害,顧陵歌打馬出城,然後在城隍廟裏將就了一夜。她經過客棧的時候想過要不要進去再看一眼,但始終沒有。她畢竟還沒那麽心軟。


    老三說顧淮這麽多年過得很苦,她說不上來到底是相信還是不相信,但她知道,從母親離世的第二天,她就已經再也不相信這個男人了。他過得好或者差,對她來說都沒區別。


    母親已經離世,顧淮也得了自己的報應,她們一點關係都沒有了,此後餘生,大路朝天,各走兩邊,不再相見,不再相欠,如此就行。


    這間廟裏的城隍老爺也不知道是哪一年塑的,紅漆剝落了許多不說,灰塵也是滿身,已經快要看不清麵目了。顧陵歌沒多少力氣,也就沒有怎麽折騰著去給城隍擦灰,隻是拿了它看不出顏色的披風,收拾了一下膝蓋和腳邊,然後席地而坐。撿了沒有被濡濕的稻草莖杆墊著,就那麽將就了一晚上。


    起來的時候天還沒亮,旁邊黑馬的鼻息噴在她身側,讓她手臂上癢癢的。她站起來,看著圓如玉盤的月亮,突然想起了禦花園裏的淺蔥色荷葉承露敞口盤,當時璃夏去取水的時候,迴來還跟顧陵歌繪聲繪色的講了好一會,也不知道那家夥怎麽樣了。


    黑馬也通靈性,看顧陵歌起來了,它便也起來,搖搖頭打個響鼻,目光閃閃的看著顧陵歌,粲然如星河落淵。顧陵歌走過去摸摸他的頭,決定就叫他星河。隻是跟著自己的馬一直都不長壽,也不知道星河能夠撐多久。“要加油啊,星河,以後就我陪你啦,我會加油的。”


    星河好像聽懂了,把頭往她那邊靠靠,蹄子在地上踏出清脆的聲響,聽起來還挺好聽。顧陵歌笑笑,抱住馬頸,蹭了蹭他的鬃毛。


    外麵突然有響動,顧陵歌微閉的眼睛瞬間睜開,雙腳從地上一撮,揚起稻草,然後隨手抓了一把往門口擲去。本來疲軟的稻草卻好像有了靈魂一樣,箭一般的往外麵衝,然後顧陵歌安撫性的摸摸星河,然後直起身子,悄悄把星河往自己身後撥了撥。


    千機閣。


    楚昭南帶了十夜站在千機閣門口,雖然看著就是個普通茶樓,但內裏乾坤豈可讓人隨處窺探。於是也就施施然進去了,在二樓上坐了一會,看著來來往往的,和往常差不了多少。這大冬天的,雖然外麵天寒地凍,但這裏麵還是人多。地龍一鋪通,出來的人就多了。天氣已經慢慢的要轉暖,但好歹還得冷一段時間。


    “爺,您看那邊。”十夜指著大堂讓楚昭南看。楚昭南偏頭一看,大堂裏吵吵嚷嚷的,京城人本來就嗓門大,所以楚昭南還是聽得清楚。


    他聽有人吵著說什麽琉璃莊主是個妖女,要是抓住了,就是直接淩遲都不為過。然後就有文人打扮的年輕後生替顧陵歌辯護,說什麽她也是迫不得已,一個女人要不是情勢所迫,怎麽會幹下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來。


    兩人誰說誰不服的,旁邊又有人一個勁的起哄,楚昭南擰緊了眉頭,拳頭捏得死緊,但還是沒說一個字。所有妄加評論顧陵歌的人都是愚蠢的,他不跟他們計較。


    片刻就有人掌櫃的走過來,聽人說了個中緣由,彬彬有禮的讓打手把兩個人都送了出去。然後看著剩下的人,朗聲道,“擾各位興致了,今今日的茶水就當是咱家孝敬各位的,萬望各位別放在心上,好好行樂為宜。”


    楚昭南從來沒有見過這掌櫃的,心裏的猜測又重了一分。門口的打手也是生麵孔,安岩一般情況下不會這麽頻繁的換掉門麵。應該確實是換天了。


    讓十夜候在門口,楚昭南徑直走進了暖閣。雲母屏風仍舊在原地,小方桌子仍舊擺在窗邊,瑤琴的聲音也依舊在繞梁,就連譜子都還是一樣的,就是裏麵的人不一樣,真是讓人咋舌。


    “駙馬可有何事相擾?”聲音是一樣的,流水清淺,平靜溫和,雖然仍舊隱身在屏風後麵,但楚昭南還是聽出了有不對勁的地方。


    “安言呢?”楚昭南也不管有沒有人招唿他,坐在窗邊,端起青瓷茶杯就灌了一口茶,然後他就體會到了冬風和冷茶有多麽涼快,但他也還是忍住了沒有吐出來。


    “在下不知安言是誰。”琴音戛然而止,裏麵的人走出來,沒有像安言一樣蒙麵,也沒有安言一樣的玉麵公子樣,雖不至於絡腮胡子虯結肌,但也沒有安言的翩然風骨多情相。


    “若是駙馬想尋人,千機閣自然是可以效勞的。隻是需要殿下先付定金,畢竟咱這小本生意,手下那麽多人要養著,也有些吃不消。”這人有一點和安言倒是一樣,永遠見縫插針的找活計,隻要談成一件,就不怕你溜掉。


    “不必了。”楚昭南把杯子放下,眼神示意這人坐下。那人翩然落座,似乎是為了模仿安言模仿得像些,身上也熏了些香,味倒是安言的,隻是這人讓人放心不下來。


    “你們經曆了什麽,怎麽就把前任給擠下去的?”楚昭南坐得好好的,甚至有些吊兒郎當,但是眼神銳利,麵前這個人怎麽想讓他一點都提不起興趣。


    “在下認為這是本閣家事,應該還不勞駙馬關懷,若是駙馬有事相問,便開門見山直說了吧,若是沒事,還請駙馬出門左轉下樓,在下等會還有要事處理。”那人招手便喚來一人,拿下茶杯和茶壺,片刻就換上了熱乎的龍井茶。


    “聽聞你們說想招安,聖上特遣本駙馬前來問詢,這若是千機閣的態度,本駙馬即刻就走。”說著他就站起來,做出要走的架勢來。那人倒也沒留,等楚昭南走到門口他才道:“駙馬可否聽在下一言?”


    楚昭南住了腳,迴頭好整以暇的看著他,就聽得他說,“安言已死,在下楊戈代表本閣,接收漢秦皇帝招安。”楚昭南看著他在自己麵前彎下腰去,垂下的頭顱上,發冠琳琅,翠簪如玉,青絲如雪。


    “可能你聽錯了,本殿下並沒有說要招安你們。招安帖子是你自己寫的,聖上並沒有做出一點批複來。派了我來你們這看看,你不據實相告就算了,還給本殿下逐客令,還不是反了天了!”楚昭南這麽疾言厲色一鬧,楊戈臉色就不好看了,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看得楚昭南挺樂嗬。


    “還請殿下恕罪,楊戈在這裏給殿下賠不是了。”楊戈眼睛裏有什麽東西劃過,但聲音又低了一個度。


    楚昭南便也懶得折騰他了,開始細細盤問安言到底怎麽死的,但楊戈咬死了就是溺水,不管怎麽說都是這一個答案。楚昭南看他一臉真誠,心裏有了自己的計較按下不談,反而讓楊戈拿來紙筆,詳細記下安言溺亡的過程,然後說是迴去稟報聖上,自有定奪。


    十夜看著楚昭南走出來,順從的跟上去,往宮裏走。他察覺到楚昭南的每一步都好像在思考什麽重要的事情,腳步沉重得宛如灌鉛,他也沒打擾。誰知楚昭南走到半路就轉頭了,說是天黑了先迴帝姬府,十夜雖覺蹊蹺,但也默然跟上,並無二言。


    城隍廟


    安言氣喘籲籲的抓著門欄,彎腰粗聲粗氣的大口唿吸,就好像是爬山涉水終於找到了她的樣子。顧陵歌心裏有些疑慮,這大晚上的,怎麽安言就能找到自己,那些記號在夜晚是一點作用都不起的,安言是怎麽一路從京城跟過來?若是他過來了,是否意味著別人也同樣發現了自己的蹤跡?若是安言要跟著自己走,那麽會不會走到半路上安言也會被別人劫財害命?她心裏突然亂掉了。


    “這是你第二次想要殺我了。”安言喘勻了氣,也懶得爬起來,順著門檻滑坐在地上,抬頭看著月亮,第一次覺得這勞什子玩意真好看,至少這意味著自己還能等到第二天的太陽。


    “可是我兩次都不知道來的是你。”第一次是初見的時候,她以為他就是個暗杠,是應該要滅口的,所以動手;現在的情況是自己草木皆兵,寧可殺錯也不會幹等著對方現身,她現在的身體狀況不允許她冒任何險。


    “行吧行吧,我原諒你了。”安言應該是真的乏了,擺手都顯得沒有力氣,聲音裏除開無可奈何,更多是有氣無力。


    “來,去那邊的草叢裏把我的包拖過來。”之所以要用拖,是因為真的挺大一包東西的。顧陵歌一隻手就能提過來,但是安言一個文人,提不動也算正常。


    安言從裏麵刨出幹糧,遞給顧陵歌一包,自己也開始啃,水壺就在他身上,所以還算是方便。顧陵歌聞了聞,是用上好小麥做的,這男人果然到哪裏都不會虧了自己。


    好不容易幹糧吃完了,天色還是深沉。顧陵歌牽著星河出門找新鮮草吃,星河響亮的嘶了一聲,聽得顧陵歌也笑得開懷。


    安言默默的跟在她身後,等著顧陵歌問他問題。顧陵歌把韁繩放在身邊,靠著樹,問靠著另外一棵樹的安言:“你跑出來幹什麽?千機閣不要了?不要可以轉個我呀,我給你開個價,還讓你繼續當管事,可是筆合算買賣。”


    “以前賣你你不要,現在,晚了。”安言皺眉,看著顧陵歌,開始跟她講,“皇帝已經盯上千機閣了,我隻能轉移本家,拋個殼子給他自己玩。”


    “那要是他玩砸了怎麽辦?這幾年的聲譽不要了?還是你要再開一個?”顧陵歌當然明白兔死狐烹的道理,隻是安言這樣,她實在是有些擔心的。


    “我不開了,我把後半生賭你身上。”安言笑笑,清風明月的樣子讓顧陵歌眨眨眼睛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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