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nt face="黑體" size="4">一</font>


    上山來的這個女人,高高瘦瘦的身材,長長的臉,眉和眼都是向上挑起來的,在剛健的英氣中又另有一種嫵媚。雖然不美,卻有魅力。


    她身上穿著件很短的銀狐披風,露出一雙修長的腿,腳上穿的果然是雙繡花鞋。


    這麽樣一個苗條的女人,走起路來怎會比“大鼓”的腳步還響?


    這個問題的答案隻有一個。


    ──她是故意的,故意在炫耀自己,炫耀她的武功。


    她練的是一種很特別的,而且在江湖中絕傳已很久的外門功夫,在必要時,甚至可以把自己的身子變得比一個幾百斤的大秤鉈還重。


    這種功夫從來也沒有女人練過,更沒有女人能練得成。


    她一向以此為榮。


    她的名字就叫做“繡花鞋”。


    這當然不是她的真名,可見認得她的人,誰也不知道她還有什麽別的名字。


    x x x


    繡花鞋上山來的時候,也和“大鼓”一樣,帶著一些很奇怪的東西。


    她帶的當然不是吃的。


    她帶來的是一管簫、一個用上好漆器製成的梳妝箱、一副用象牙匣裝著的賭具,其中包括了一副骰子、一副牌九,和四副葉子牌。


    最奇怪的是,她後麵還跟著個很漂亮的小男孩,替她挑著一副鋪蓋棉被。


    這麽樣一個女人,真的是怪異了。


    <font face="黑體" size="4">二</font>


    西門吹雪極目蒼茫,仍未迴頭,大鼓臉色發青,一雙眼睛瞪得就像是兩個肚臍眼一樣。


    ──當然是他自己的肚臍眼,除了他這樣的大肚子,誰有這麽大的肚臍眼?


    他們知道這個女人的來曆和底細。


    ──她也是這幾年來崛起江湖的有限幾個超級殺手之一,隻不過她還有一些非但大鼓比不上,別人也比不上的特別本事。


    據說她賺的錢,比其他那三四個和她有同樣身份的殺手加起來的還多。


    這是什麽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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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見大鼓,繡花鞋就笑了,笑起來的時候,眼神更媚。


    “大鼓兄,別人都說,心寬體胖,你的確是個寬心大量的人,近來的確越來越發福了。”


    大鼓卻在歎氣。


    “發福有什麽用?肥肉賣多少錢一斤?”他說:“要能發財,才是本事。”


    “這倒是真話。”


    “聽說你越來越發財了。”大鼓說:“聽說連山西那幾家大銘號有時都要問你周轉點銀子。”


    “那倒不假,”繡花鞋也歎了口氣:“錢多了雖然也麻煩,可是誰叫我天生就會賺錢呢?”


    她忽然一本正經的問大鼓:“你有沒有聽說我賺的錢比你們加起來的都多?”


    “我聽說過。”


    “可是你也應該知道,我殺人要的價錢,並不比你們高。”


    “我知道。”


    “那我賺的錢為什麽會比你們多?”


    她替自己迴答了這個問題。


    “因為我不但會賺錢,而且什麽錢我都賺。”繡花鞋說:“我不像你們,隻肯做天下第二古老的生意,連最古老的一種我都做。”


    大鼓故意問:“我知道天下第二古老的生意就是殺人,最古老的一種是什麽?”


    “當然是賣淫。”


    繡花鞋麵不改色:“天下曆史最悠久的一種生意,就是賣淫。”


    大鼓苦笑,笑得並不像要哭出來的樣子,卻有點像要吐出來的樣子。


    繡花鞋卻好像一點感覺都沒有。


    “別人要什麽,我就賣什麽,要我殺人,可以,一萬七千五百兩,錢到命除,從不失手。”繡花鞋說:“要我賭錢,可以,我腰裏有副牌,誰來跟誰來,隻要有錢能輸,就是你的錢是剛從祖墳裏挖出來的,我也照贏不誤。”


    “好。”大鼓故意拍手:“有性格。”


    “別人要我唱一曲,可以,一曲五千兩,錢到就唱。”


    “一曲五千,是不是未免太多了一點?”


    “不多。”繡花鞋說:“非但不多,還嫌太少了一點。”


    “有誰肯花五千兩聽你唱一曲?”


    “這種人多的是。”


    “他們是不是有點瘋?”


    “一點都不瘋!”


    “你唱的哪一點比別人好?”


    “一點都沒有!”繡花鞋說:“隻不過我這個人跟別的唱曲人有很多點不同而已。”


    她問大鼓:“你想想,那些一肚子肥油的暴發戶們,能請到當今江湖中最成名殺手之一到他們的喜慶堂會上去唱個曲子,是件多麽有麵子的事。”


    大鼓歎氣:“這倒也是真的。”


    “他們給你五千兩,你肯不肯去唱?”


    “不肯。”


    “那麽,五千兩多不多?”


    “不多。”


    “所以我比你們賺的錢多,就是天經地義的事了。”繡花鞋說:“何況我還肯陪人睡覺。”


    “我看得出,”大鼓苦笑:“你甚至隨身都帶著鋪蓋。”


    “不錯,隨身帶鋪蓋,清潔又方便。”繡花鞋說:“你要我陪你睡覺,可以,也是一萬七千五百兩,錢到褲脫。”


    大鼓吃了一驚:“睡一覺的價錢也和殺人一樣?”


    “當然一樣。”


    大鼓上上下下打量著她,故意搖頭:“這一點我倒真是看不出。”


    繡花鞋也不生氣:“我明白你的意思,我這個人長得雖然不算醜,可是怎麽看也值不了一萬七千五百兩的,”她說:“隻不過……”


    “隻不過你是大名鼎鼎的繡花鞋。”大鼓搶著替她說下去:“有名的女人,就算長得醜了一點,年紀也老了一點,還是有很多老瘟生冤大頭願意上當。”


    “你答對了。”繡花鞋吃吃的笑:“我們也算是同行,如果你要找我,我給你一個九折。”


    天色漸暗,夜色已臨,西門吹雪仍然獨坐不動,繡花鞋壓低聲音問大鼓:“那個人是誰?”


    “你不知道他是誰?”


    “我沒注意。”繡花鞋說:“剛才隻注意到你。”


    “現在呢?”


    “一個人既不是石頭人,又不是木頭人,動也不動的坐在那裏那麽久,我想不注意他也不行了。”繡花鞋說:“何況,每一次我隻要往他那邊去多看兩眼,就會覺得有點冷。”


    “你顯然已經注意到他是誰,那麽我就有句話要先問你了。”


    “你問。”


    “你到這裏來,是不是有人雇你來殺人的?”


    “大概是吧!”繡花鞋說:“那個人付了我一萬七千五百兩,絕不是要我到這裏來陪他睡覺的吧。”


    “你知不知道要殺的是誰?”


    “不知道。”


    “那麽你最好還是趕快求個神的好。”


    “求什麽?”


    “求神保佑你,你那個主顧沒有瘋,要你來殺的人不是他。”


    繡花鞋跟著大鼓看過去,那人仍然獨坐岩石上。


    “為什麽不是他?”繡花鞋問:“他是誰?”


    “西門吹雪。”


    繡花鞋呆了,嚇呆了。


    西門吹雪?


    她從未想到隻憑一個人的名字也能讓她這麽害怕,她這一生中好像從來也沒有怕過什麽人。


    可是現在她卻忽然覺得冷得要命。


    <font face="黑體" size="4">三</font>


    在蒼茫的夜色中,西門吹雪的一身白衣看來仍如雪。


    就在這時候,黑暗中忽然出現了兩盞宮燈,一個人背負著雙手,施施然跟在後麵走了上來,一身白衣居然也如雪。


    提宮燈的兩位宮鬢如雲的宮裝美女,細腰、長腿,儀態高雅,就算不是宮中選出的宮娥,也必定是萬夫人訓練出來的“職業美人”。


    她們不但都有很漂亮的樣子,而且還都有一身很不錯的身手,否則怎麽能在夜晚走上山巔。


    ……除了這種身手外,別的身手當然也很不錯。


    所以她們的身價也是非常高的。


    x x x


    跟在她們身後走上來的白衣人,是個白麵少年,衣白如雪,麵白如衣。


    他的腰上,係玉帶,佩長劍,劍與玉帶,都是價值連城。


    繡花鞋又問大鼓:“你看這個人怎麽樣?”


    “這個人真英俊,真好看,不但有樣子,而且有氣派。”


    “而且他還有一樣別的東西。”


    “他還有錢。”


    “對了。”


    “所以他就是你的主顧?”


    “也對了。”


    大鼓苦笑:“碰巧我的主顧也是他,所以我早就在求神了。”


    少年微笑。


    “幸好我不是要你們來殺西門吹雪的!”他說:“隻有瘋子才會要你們來殺西門吹雪!”


    繡花鞋好像又有點不太服氣了。


    “難道你真以為西門吹雪是絕不會理的?”她問這少年。


    “我不是這意思。”他淡淡的說:“我的意思隻不過是說,如果我現在堅持要你們去殺西門吹雪,你們一定會先殺了我。”


    他甚至還微微帶著笑:“要殺我,當然比殺他容易得多。”


    “是的。”


    靜默已久的西門吹雪忽然說:“殺你容易,殺我難!”他的聲音冰冷:“可惜他們也殺不死你!”


    “為什麽?”


    “因為他們隻要一出手,就已死在我的劍下。”


    “你的劍呢?”


    “劍在。”


    “我為什麽看不見?”


    西門不迴答,也不必迴答,他的劍,為什麽要人看得見?


    他的劍,誰能看得見?


    西門吹雪隻問這少年。


    “你說不要他們來殺我,為什麽要他們來?”


    “因為我要知道,我是個非常有身份的人,不但能把你約出來,而且還能要這麽樣兩位大名人先開路在這裏等我。”白衣少年說:“我知道你的眼睛一向是長在頭頂上的,我至少要讓你明白我也不簡單。”


    “你的意思是不是說,你花了很多銀子找他們,隻不過要我明白你的身份?”


    “是的。”


    “那麽你這位有身份的人,又是來幹什麽的?”西門吹雪問:“為什麽要約我來?”


    “你看呢?”


    “以我看,以你的武功,隻有送死。”


    白衣少年大笑:“像我這樣年少多金,英俊瀟灑,又有身份,又有地位,而且還有錢的人,如果連我都想死的話,這個世界上的人恐怕已經死光了。”


    這也是真的。


    “我到這裏來,隻不過想要用一用你的劍。”白衣少年說。


    西門吹雪沉默。


    他沉默,隻因為他不知道應該說什麽,他沉默很久之後,才能說一句:“我的劍是用來殺人的。”


    少年時他常說這句話。


    少年時,仗劍殺人,縱橫江湖,這句話說出來,如金鐵交征,多麽有豪氣。


    此時,此刻,縱橫天下事,已成過眼煙雲,他再說這句話,隻覺俗氣了。


    可是在白衣少年聽來,卻還是有豪氣的,而且有魅力。


    他甚至鼓掌。


    “好,英雄的劍,不殺人難道去殺豬殺狗?”白衣少年說:“我要用你的劍,本來就是要請你去殺一個人。”


    “殺誰?”


    “殺一個想謀害陸小鳳的人。”


    x x x


    陸小鳳,多少年未見陸小鳳了,紫禁之巔那一戰至今已有多少年了。


    一劍西來,天外飛仙。


    昔日的名俠劍客,今日在何處?


    x x x


    西門吹雪眼中非但無淚,眼神反而更冷酷,他冷冷的告訴這個白衣少年。


    “如果你要殺一個想謀害陸小鳳的人,你就不該來找我。”


    “為什麽?”


    “因為這個人的對象是陸小鳳,不是我。”西門說:“這個人和我全無關係。”


    他又告訴這少年:“你要殺他,隻有去找一個人。”


    “找誰?”


    “陸小鳳。”西門說:“你要殺他的對頭,當然隻有找他自己。”


    這不但是真話,而且是至理。


    更重要的一點是:“陸小鳳自己應該能管自己的事,已經用不著我出手。”


    “如果這件事是他不能管的呢?”


    “那麽他就應該去死。”


    “如果我一定勉強你去替他做這件事,你是不是就會要我去死?”少年問西門。


    “是的。”


    “是不是立刻就要我去死?”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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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門吹雪的迴答永遠是這樣子的,永遠如此簡單而直接,正如他殺人的那一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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