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突然的長笑,令人感到莫測所由。


    古諺有雲:裏有殯,不夜歌。何況在靈堂中縱聲長笑?


    南宮亮震怒情緒立刻一改而為懷疑,搞不清這老者到底是什麽身份來頭?


    如說他是來悼祭的,不應該有這種表情神態……


    如說他是來尋仇的,似乎又不像……


    這時,南宮亮不由壓下一絲激動情緒,靜以觀變,心想,就是要抓他,也不急在一時,憑自己功力,憑自己身手,還怕他跑上天去!


    笑聲中,隻見蘇公令及“一掌斷魂”賈克威的臉色同時驀地一變,變得非常難堪,嘴唇掀動……


    而垂手肅立在供案旁跪墊後的章襲人,也猛一抬頭,雙目中射出一絲憤怒的光芒。


    老者似乎非常能把握廳中諸人的情緒,就在蘇公令及賈克威張口欲喝之際,笑聲忽地夏然而止,接著向二人一抱拳道:“想不到,真想不到,聞名中原的‘陸地蒼龍’蘇公令蘇大俠及威震武陵的‘一掌斷魂’賈克威兄竟然也在這裏。”


    說到這裏,微微一歎,繼續道:“老朽來遲一步,未能一晤洛陽大豪章兄英容,卻能與二位高人親近,也是人生一大快慰,嘿嘿!一大快慰!”


    這一番近於諛媚的話,聽得南宮亮暗暗皺眉,但也解釋了他剛才長笑的原因。


    果然,“陸地蒼龍”蘇公令及“一掌斷魂”賈克威的臉色稍稍一霽。


    “一掌斷魂”賈克威抱拳冷冷道:“尊駕謬讚,在下愧不敢當,但是,在下對尊駕容貌,卻眼生得緊。”


    老者對他這番話,似乎並不以為忤,哈哈一笑,道:“這是當然,嘿嘿,當然,想老朽除與章大俠訂交之外,在江湖上並無交遊,而且,藝業平凡,怎能入高人法眼,二位自然眼生得緊了。”


    語氣雖微含諷刺,但神態卻爽朗至極,仿佛所言,由衷而出,毫無頂撞之意。


    “一掌斷魂”賈克威神色不禁一怔。


    他覺得這老者既不像朋友,也不像敵人,來意莫測。


    “陸地蒼龍”蘇公令趨前一步,正欲說話,黃袍老者似乎已知道對方要說什麽,竟搶先側身向南宮亮微一打量抱拳道:“老朽說了這麽多話,卻忘了請問尊駕大名,失禮得很,實在失禮得很。”


    他口中說著,兩眼卻精光驟盛,如電向南宮亮逼視,像要看穿南宮亮心腑一樣。


    南宮亮心頭微感一震,雙手一拱還禮,口中卻冷冷道:“小可鞏梁,敢請老丈賜告名號,也好稱唿!”


    一旁張口欲言的“陸地蒼龍”蘇公令一聽此言,立刻嗒然不語,靜待老者反應。


    因為,他剛才所想問的,眼前的年輕人已經替他問出來了。


    老者哦了一聲,搖搖頭道:“我對你倒是眼生得緊,怎知道你說的是真名假姓?”


    南宮亮心頭一愕,但口中卻嘿嘿冷笑,報複道:“在下對老丈還不是眼生得緊,否則何必相詢?”


    老者臉色驟然一變,怒道:“你怎麽不知道老夫規矩?”


    “陸地蒼龍”神色一怔,道:“規矩?”


    老者倏然轉身道:“怎麽?連你們與章大旗這麽親近的人,竟也不知道?


    嘿嘿,凡是老朽朋友,都不會問我姓名!”


    “一掌斷魂”賈克威懷疑地道:“這是什麽緣故?”


    老者冷哼一聲道:“你們既是章大旗的朋友,為什麽不去問問章大旗?”


    屋中諸人聽了,神色不由齊是一怔。南宮亮卻對這神秘老者,更加懷疑。


    不過,老者不說出自己姓名,反而以這種話來封住別人的口,好像說,你們如與章大旗生前有交情,就不該不知道我的來曆,否則,就沒有我與章大旗那般深的交情,更請少問。


    這份應對的機智,使南宮亮也暗暗佩服不已。


    一旁靜靜怒視的章襲人,不禁冷冷道:“老丈此來仿佛並不是來祭悼家父的……”


    老者倏然長歎一聲,道:“公子說得不錯……”


    此言一出,蘇、賈二人臉色又是一變,隻見老者繼續道:“想老朽千裏迢迢而來,難道為的是想見令尊死去麽?……唉!本欲拜謁令尊,暢敘舊情,豈知竟然趕到祭靈,這豈是老朽想得到的。”


    這番話與他第一句話乍聽起來,意思完全相反,但連在一起又是這麽合情合理,章襲人立時無言以對。


    隻見老者這時取過“一掌斷魂”手中已點燃的三炷香,恭敬地站在供案前,手捧三炷香,口中喃喃道:“章兄呀章兄,你可知老朽來上香麽?唉!


    任是英雄豪傑,到頭來也是三尺棺木,一抔黃土,如今陰陽殊途,竟慳吝一麵,章兄呀章兄,你聽到老朽的話麽?”


    他喃喃而言,每一句話飄進廳中每一個人的耳中,令人有一股蒼涼的感覺。


    素幃後自剛才長者長笑後,幽泣早已停止,而廳中的氣氛卻更加來得低沉、淒涼。


    南宮亮此刻呆呆立著,他幾乎忘了剛才的做作,與自己來此的目的。


    因為,他發覺這老者的每一舉動,和每一句話,似乎都含有一種深奧莫測的含意。


    尤其,他的一舉一動,竟扣住廳中所有人的心弦。四周的氣氛,似乎隨著他的笑聲,語聲在轉變。


    這些,都是常人難以辦得到,不論是發自內心,抑是偽飾裝作,可是老者卻都那麽恰如其分……


    隻聽得老者又繼續地喃喃道:“唉!我怎地老而糊塗起來,說這番話有什麽用,章兄死了,當然已聽不到,如章兄沒有死,我說了還不是等於白說。”


    一旁的章襲人及“陸地蒼龍”、“一掌斷魂”剛剛恢複正常的臉色不禁又是一變。


    賈克威枯瘦的臉上一片怒容,沉喝道:“尊駕之言,是什麽意思?”


    老者長歎一聲,道:“老朽是有感而發。”


    蘇公令逼上一步,冷冷道:“尊駕所謂有感,又是何感?”


    老者搖搖頭道:“老朽在想,‘三元飛霜’黑道梟雄,死不足惜,‘甘陝三傑’白道高手,死得有些冤枉,而章大旗一代人傑,突然暴卒,更死得實在有些離奇。”


    垂手肅立的章襲人臉色一變,沉喝道:“你此來到底存有什麽心?”


    這些情形,看在南宮亮眼裏,不禁一頭霧水,暗忖道:“難道章大旗之死,其中還有文章?”


    隻見老者搖搖手,道:“公子不知道老朽內心是何等哀痛,故友突然仙逝,怎不使老朽懷疑。”說到這裏,立刻恭敬地三揖,把香插在香爐上。章襲人臉上神色雖然充滿懷疑,但這時卻不得不按照禮俗迴拜。


    廳中剛趨緊張的氣氛,似乎一鬆。


    隻見老者待章襲人起身之後,又道:“公子應該節哀順變,令堂在幃後,是否可以請出一見。”


    章襲人微拉身後素幃,轉首一瞥,接著冷冷道:“家母已進內室,老丈盛情,晚輩等一下自會轉告。”


    老者歎息一聲,道:“既然如此,老朽但願一睹故友死後遺容,也好一償這次欲聚未遂之願,公子請領路如何?”


    口中說著領路,人卻已向素幃後走去。


    章襲人臉色鐵青,伸手一攔,道:“家父棺木已封,老丈晚來一步,請到偏廳待茶吧。”


    語氣雖然客氣,但神態聲音卻顯然冷峻已極。


    隻見老者從容的步伐,微微一擰,身形一花,竟讓過章襲人阻攔之手,撩起一角素幃,飄越而入,口中並緩緩地道:“哦!老朽哀痛如斯,豈能不瞧上最後一眼。”


    南宮亮對老者功力,不禁暗暗佩服,就看他剛才從容折身讓過章襲人攔阻的輕快,神速身法,普通高手根本無法企及。


    尤其舉動自然,毫不露出聲色,更令人歎為觀止。


    章襲人伸手一攔,沒有攔住,神態一怔,臉色大變……


    驀地——


    廳中響起二聲大喝,南宮亮不用看,就知道發自“陸地蒼龍”蘇公令及“一掌斷魂”賈克威之口。


    喝聲中,隻見二人唰地一聲,身形一劃,已拉開垂掩的素幃,一飄而入,左右一攔,擋在神秘老者前麵,臉色一片怒容,蘇公令已開口道:“尊駕身份神秘,舉止乖張,究欲為何?”


    這番話說得色厲詞嚴,大有山雨欲來之勢。


    素幃一拉開,南宮亮才看清這間大廳,竟有三丈深廣,素幃間半而隔,棺材後麵,尚有一簾重垂,諒係通往後室門戶。他此刻身形向前移動,心中大為緊張。


    因為“鷸蚌相爭,漁翁得利”,自己正可從旁觀察一下,這謎樣老者,是否正如自己所猜測的,是一連串陰謀的主兇。


    同時,也可查明洛陽大豪章大旗,究竟為何突然而死?生前是否與案情有關?


    因為,自己所以來此,隻是憑這老者的一句話,以及聯想起“鐵筆神風”


    班睢的所言。究竟是真是假,尚待證實。


    隻見老者雙目一睜,怒道:“蘇大俠,你這話問得老夫有些莫名其妙,嘿嘿!簡直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神色中一股氣憤,仿佛認為對方阻攔,大不應該。


    “一掌斷魂”賈克威嘿嘿一笑,道:“誰豈有此理,各人肚中有數,咱們也是一生刀尖舔血的老江湖,不是初出茅廬的雛兒,請尊駕放明白些!”


    神秘老者哈哈一笑,道:“賈兄,你這話老夫更加不懂了,二位是馳名武林二十餘年的高人,老夫不是不知道,所以,放明白一些的人,應該是二位,並非老夫!”


    “陸地蒼龍”蘇公令冷哼一聲,道:“尊駕不必裝呆作傻,如不迴答老夫剛才之言,就休怪我蘇公令不客氣了!”


    老者神色一怒,道:“二位如欲出手相逼,老夫也不在乎,但是,請二位想想,章大旗屍骨未寒,你們能忍心在他靈前與他朋友動手麽?”


    蘇、賈二人神色一呆,互相覷視一眼,似在商量。


    老者口氣雖硬,並非真願動手,目光一瞟南宮亮,接著道:“何況,尚有鞏梁少俠在此,將來傳出去,二位恃勢欺人,竟不讓老夫看看章大旗遺容,敢情章大旗之死,是二位所害,請問二位對這話是否擔待得起?”


    賈克威、蘇公令神色同時一震!


    這時,他們仿佛剛想到尚有別人在旁,眼光齊向南宮亮望來。


    但南宮亮胸有成竹,在目前雙方對峙之勢下,唯有任其出手,事情才會更趨明朗。


    何況,“無影神叟”坐化前曾言,蒙麵人曾憑信物換去他的掌法絕學“乾坤一元掌”,此刻正可看看怪老人的招式路子,印證一下,自己猜測,是否確實?


    是以南宮亮一見雙方眼色,隻淡淡一笑,道:“在下局外之人,以事論事,關鍵在蘇、賈二位不識老丈,而老丈自認為章大俠生前故交,誰是誰非,莫辨真偽,在這種情形下,在下怎能幹涉,就是此刻出去,也不會信口開河,亂人聽聞!”


    蘇公令臉色立刻轉為得意,轉首冷笑道:“朋友,你聽清楚沒有,像鞏少俠這種明白事理的人,豈會中你之計,你如欲全身而退,現在還來得及!”


    神秘老者一聞南宮亮之言,臉色似乎一愣,仿佛南宮亮的話,大出他意料之外。


    隻見他狠狠盯了南宮亮一眼,倏然仰天長歎,道:“章大旗呀章大旗,假如你尚活著的話,豈能讓別人對老夫如此無禮!”


    南宮亮正靜靜觀變,倏然耳聞廳外有人移動逼近之聲,心中不禁一震。


    他此刻功力,已達十丈之內,落葉可聞境地,這一細辨之下,發覺廳外潛伏的人,不下二三十個,顯然章門手下,已經知道廳中變化,暗中包圍起來。


    於是,漫不經意地用眼角餘光一掃廳外,這時已是夜晚,隻見四周毫無燈光,一片漆黑,什麽也看不清,不由心中暗暗好笑,看看事情到底會變化到什麽程度。


    隻聽得章襲人冷冷地道:“老丈自認家父故舊,何以在下從未見過……”


    老者倏然雙目神光驟射,接口沉聲道:“別人懷疑老夫,猶有可說,你懷疑老夫,簡直不像話,令尊生前每一個相識的人,每一件事,你都知道麽?”


    章襲人聞言神色一怔,老者又道:“如老夫猜測不錯,令尊死前必曾提起過一人……”


    章襲人倏然神色一肅,呐呐道:“老丈是……”


    老者搖搖手道:“知道就好,不必說出來,不必說出來。”


    這種變化,看得南宮亮心中一頭霧水,雙方情形的變化,仿佛愈來愈離奇。


    隻見章襲人向蘇公令及賈克威一施眼色,接著對老者恭敬地道:“但家父棺木已封,何況……”


    老者點點頭道:“我知道,我知道,老夫縱不能一睹令尊遺容,也想撫棺一慟,以表意思!”


    說著,昂然穿過蘇公令及賈克威二人,向棺材緩步走去。蘇、賈二人同時身形一側,竟一反剛才怒目相向的神態,變得十分恭敬。


    情勢至此,急轉直下,南宮亮心頭一震,暗忖道:“這麽看來,自己對老者之猜測,已八九不離十了,而章大旗生前果然也與案情有關,以主兇蒙麵,隱現無常的神秘行動來說,蘇公令、賈克威及章襲人之不認識,並非不可理解之事。”他轉念至此,星眸中怒焰驟熾,正想出言叫明。


    倏見老者雙手撫棺,悲慟地道:“章兄呀章兄,老夫實在覺得對不起你,如今棺木已封,老夫雖不能再看你一眼,但如你泉下有知,當會想與我見上一麵……”


    說到這裏,雙手撫至棺邊,倏然一聲大喝,五指深深插入蓋棺縫隙內,臂膀猛然一起……


    “吱……吱……轟”地一聲大響。


    棺蓋竟被他硬生生地掀起。


    使蘇公令、章襲人及賈克威駭然失措。


    南宮亮也心中一驚,腳尖微點,目光向棺木內一掃,不由又“呀”地脫口驚唿失聲。


    棺材中躺著的屍體,哪是什麽章大旗,嘿!竟是“三元飛霜”管寧!


    隻見老者哈哈大笑,道:“果然不是,果然不是,沒白費老夫一番心血!”


    就在這刹那,幾乎同時,棺材後的黑絨垂簾,倏然飛起,一道其勁無比的掌風,向老者疾撞而至。


    老者左掌飛快一翻而出,口中依然長笑不絕,但身形卻借勢橫跨開去。


    “嘭”地一聲,勁氣四溢,大廳中燈火燭火突然皆滅。


    燈光一暗之後,隻見黑絨垂簾後,閃出一條人影,大喝道:“是奸細,你們還不迫!”身形一縱已起。


    這種詭奇變化,使得南宮亮心頭大為一怔,眼見簾後人影出現,還未及看清是誰,已見老者迎麵從自己身邊飛越而過。


    他心中未及轉念,雙掌一翻,就欲截拿……


    就在這當口,老者飛快地道:“小兄弟,老夫已替你把人找了出來,還不快去查問,截老夫做什麽?”


    南宮亮聞言大震!雙掌倏收,隻見老者已飛掠出廳!廳外立刻響起二聲慘嚎,一陣驚唿!


    顯然,潛伏包圍之人,已被老者所傷。


    幾乎同時,二條人影同聲大喝!


    “朋友,留下來!”


    唰唰二聲,已越過南宮亮,向老者尾隨追蹤而去。


    這一連串變化,本在瞬眼之間,南宮亮這時心中恍然而悟。腦中一動,那肯錯過這種機會,反手一探,銀虹一閃,已滑身向第三條人影刺去,劍化寒光千條,顫動不定,口中厲喝道:“章大旗,你給我留下來。”


    章大旗威凜的臉色一驚,胸前黑須,無風飛拂,他覺得這年輕人出劍之勢,奇快已極,竟然能在刹那之間,擋住自己縱出之勢,鼻中微哼,身軀一個大車輪,翻迴棺木旁,正要開口,目光一瞥,不禁大駭失色,眼前年輕人手中長劍,竟已抵住自己胸口,顫動之間,衣衫已經劃破,不離心窩方寸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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