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迴談到心燈看完了池佛英丟給他的小紙團,正在低頭癡想,突聽身後有一蒼老的口音笑道:“小和尚,放不下情,你怎能成佛?”


    心燈無防之下不由大吃一驚,連忙蓄掌迴身,向後望去,隻見風掃樹梢,衰草迎拂,月光之下竟無半個人影,心中不由更為驚訝,當時朗聲道:“老前輩有何指教?請一現俠蹤。”


    話才說完,便聽得樹後一陣低啞的笑聲,那人笑了好一陣才道:“跟你們喇嘛可開不得玩笑,不然迴去念個牙疼咒,我可就受不了了。”


    話音甫落,由樹後轉出一人,心燈見是一年過七旬的枯瘦老頭,光禿禿的腦袋,頷下無須,他似乎過於蒼老,連眉毛都脫落得一根不剩。


    他麵色蒼白,身材傴僂,似乎是一個重病的老人,一雙眸子黯然無色,嗓音沙啞得幾乎讓人聽不清,根本就是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啊!


    心燈見他一步一晃地向前走來,並且不停地咳嗽,不禁由心底油然興出一股憐憫之情,趕上兩步扶著他。那老人已然咳得直不起腰來,用一雙枯瘦如柴的手,緊緊的抓著心燈道:“小和尚……咳!……心不壞……咳……”


    心燈見他咳得如此厲害,不由大為害怕,連忙道:“老先生,你快坐下來歇歇,不要說話了。”


    那老人聞言一陣急咳,順勢坐在地上,心燈心中不忍,便蹲在地上,輕輕地為他捶起背來,並且騰出一隻手來,與老人順氣,這樣果然好了一些,那老人咳了一陣,漸漸的停止下來,長長地吐了一口氣道:“沒……沒關係,我這是老毛病,死不了!”


    心燈見他停止了咳嗽,這才稍微放心,問道:“老先生,你這麽高的功力,怎麽會有病呢?”


    那病老人聞言,把一雙亳無光澤的病眼翻了翻道:“誰說我會功夫?你怎麽知道我有功夫?”


    心燈聞言笑道:“老先生,你剛才在我背後說話,我一迴頭你已出去了一丈之外,我連影子都沒看見,怎麽能說沒功夫呢?我看你功夫還高得很呢!”


    老人聞言啞笑了幾聲道:“就算我有功夫好了。小和尚,你的功夫也不錯,你是哪個師父教出來的?”


    心燈聞言笑道:“老先生,我師父是枯竹老人,也許你認得呢?”


    老人聞言麵色突變,急喘了好一陣才道:“啊!你師父是冷古!我是他手下敗將呢。可是我如果沒有這身病,也未必不能勝他,咳咳!……”


    說著他又輕輕地咳嗽起來,兩隻手緊緊的撫著胸口,心燈在旁看得極為難受,見他咳了好一陣,連眼淚都咳出來了,最後吐出了一口濃痰,才算停了下來,把背靠在樹上,不住地喘息。心燈關切地問道:“老先生,你家住哪裏?我送你迴去吧!”


    老人搖頭不答,反問道:“冷古教你武藝以前,是否要你答應他什麽條件?”


    心燈略微思索道:“沒有呀!他隻說學成之後要我為他辦件事。”


    老人聞言點點道,麵上帶著冷笑道:“這就是了,還有兩年時間,這兩年誰都會著急的,不然盧嫗不會出山,我也更不會拖著病出來,再說和尚廟也不會這麽亂了!”


    心燈聽他說話,似乎含有什麽深意,連忙問道:“老先生,你都在說些什麽呀?”


    老人這時突然挺了一下腰,坐直了一點,兩眼緊緊地盯著心燈,看了半晌才道:“小和尚,你可願意跟我學功夫?”


    心燈聞言一驚,當下不知如何迴答好。老人見狀不由大為生氣,一瞪眼道:“我生平未收徒,想拜我為師的,在我麵前長跪不起,結果我連口痰都不賞他,你以為冷古便真是天下奇人嗎?哼,要是我沒病……咳……咳……”


    老人說著又咳嗽起來,他枯瘦短小的手指,指著心燈不住地發抖,好似氣到極點。這一來可把心燈嚇壞了,連忙捶著老人的背道:“老先生,你不要生氣,我答應你。”


    片刻之後,老人停止了咳嗽,用袖角抹了抹額上的汗,說道:“你既然做我徒弟,還不跪下與我磕頭?”


    心燈當時隻好跪在老人麵前,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頭,磕完正要起來,又聽老人道:“跪著,細聽師訓。”


    心燈隻好跪著不動,隻見老人枯瘦的麵頰上,似乎露出了點笑容,但這笑容很快就被他收了迴去,正色道:“我姓駱,名江元,三十年前江湖稱我‘病俠’,你也不妨這樣稱唿。我收你為徒,要在半年之中,傳你一種功夫,絕不多傳,不過在傳藝之前,你也要答應為我辦一件事,你可願意?……”


    心燈聽罷暗驚,心道:“這個老家夥,又是要我答應他一件事。”


    心燈雖然有些為難,卻不敢猶豫,當下答道:“什麽事情?是否可以告訴弟子?……”


    病俠搖手道:“你現在不必問,反正不是壞事,在你們佛家來講,還是一件功德無量的事,咳!你先答應吧。”


    心燈雖然狐疑,可是知道不答應也不成,隻好道:“好!病師父我答應你。”


    病俠聞言似乎高興異常,啞聲笑了幾聲,心燈聽他聲音幾乎低啞得聽不見,不由大為擔心,忙道:“病師父,你不舒服,我送你迴去休息吧?”


    病俠把頭猛搖不答,喘息了一陣道:“你起來吧,明天二更到這裏來找我,你可以迴去了。”


    心燈聞言站起,他實在不放心這個重病的老人,正要勸他讓自己送迴去,突聽病俠又道:“我忘了,你叫什麽名字我還不知道。”


    心燈連忙答道:“我叫心燈,心腹的心,燈火的燈。”


    病俠聞言,低聲重複一遍,揚起了臉又道:“心燈!這大概是你的法名,你俗家姓名呢?”


    心燈聽他問到自己俗家之事,不由有些茫然。他隻聽老喇嘛說過一次,但那名字對自己太陌生了!當時低聲答道:“我的俗家名字叫蕭正庸,庸俗得很。”


    病俠聞言,突然啞著嗓子大笑,使得他又咳嗽起來,半晌平靜過來,對心燈道:“正庸!這也是個出家人的名字,你這輩子是注定當和尚了。這名字很好,一點也不庸俗。”


    心燈聽他說自己是和尚命,心中反而覺得舒服,實在他早入空門,一旦要他還俗,反是一大苦惱呢。


    這時病俠連催他迴去,心燈隻好作別而去,一路不住的思索,這接二連三的怪事,真把他弄昏了。


    心燈迴到了布達拉宮,他腦中湧集著過多的思維,一向心如止水的他,竟有華悵然若失的感覺,雖然這種感覺是很輕微的,但他卻無法排遣。


    夜風吹來,天已三鼓,天邊的寒星還在閃爍,月亮已不知何時隱去,心燈這時才覺察到自己的存在。


    心燈迴到了禪房,他似乎意識到,他的生命要開始轉變了,或者說已經在轉變了。已經確定了的,是他即將脫離拂門;然而還有沒有確定的是,他如何去尋找他的爹娘和送他入寺為僧的人?他的師父要他去辦些什麽事?病俠又為何要傳他武藝?他以後到何處安身?在江湖上又要做些什麽?這些都是他深感迷惑,而無法解答的。


    心燈癡想了片刻,他突然想起了一事,暗道:“現在天色尚早,我何不到藏塔禪房去看看,也許他正在練‘蠶桑口訣’呢。”


    心燈想到這裏,再也捺不下心,輕輕的推開了房門。寒月在空,輕風驚樹,顯得靜寂和淒涼,正殿裏飄出了嫋嫋的香煙,想是守夜的喇嘛才換了香燭。


    心燈出了房,幾個縱身已然到了正殿之後,繞過正殿藏經樓,心燈已可以看見藏塔的禪房了,這時雖已子夜,可是藏塔的禪房仍然燃著燈火,在以往,心燈見了這種情形,心定會想到:“主持大師真是用功啊!”


    可是現在他不會這樣想了,他已經開始對這位苦修的高僧產生了懷疑,不再相信他道貌岸然的外貌了。


    藏塔的禪房是在第二層,雖然離地甚髙,可是心燈點腳之間,已是十餘丈,輕飄飄的落在窗台上。他真輕,連一點聲息也沒有。


    心燈腳才落定,便聽一聲低沉憂慮的長歎,由窗內傳出,心燈聽罷不由一驚,心道:“這聲音是多麽悲慘啊!”


    隨又聽得藏塔沙啞的嗓子,喃喃地自語著道:“從佛不學佛,自作孽。當初一念之惡,今日果得惡果,因果循環,不是佛門弟子,又焉能得知?……”


    心燈聽罷心中暗驚,思道:“這老喇嘛果然六根不淨,不知道他在俗世種些什麽惡因?他現在又收到了什麽惡果?”


    心燈想到這裏,又聽藏塔喟歎道:“武能防身,武也能害命。早知如此,我又何必苦心孤詣的去學武呢?……”


    心燈聽到這裏,稍微移動了一下身子,由窗縫中向內望去隻見明亮的燈光下,藏塔背著手,正在鬥室中來迴地踱著步,桌案上尚有一卷未曾讀完的經卷,和一個紅漆的小木魚。


    那藏塔喇嘛雙目緊皺,麵色甚是愁苦,一反平日安祥神態,他似乎在痛苦和悔恨的煎熬中,愈發顯得蒼老和沉暮。心燈正在看著,突聽藏塔自語道:“依克為貪喪命,我也為貪斷指,可是那為兇的人,又何嚐能夠幸免呢?”


    心燈聽罷不由大驚,暗道:“原來依克不是他打死的,那兩節手指竟是他的!那這又是誰行的兇?”


    心燈想到這裏,腦中頓時閃過了一個影子,他想道:“莫非是盧嫗?別人是不會有這麽高的功力的。”


    心燈正在驚疏猜度之時,突然見藏塔抬起了雙目,精光閃閃地對著窗戶道:“‘蠶桑口訣’已然落入別人手中,施主!你還糾纏我和尚做甚?”


    心燈知道自己形跡已然被藏塔發覺,不由一驚,才要移動,又聽藏塔朗聲道:“施主!你既來,又何必走得這麽快?我和尚倒想交個方外之交呢。”


    心燈聽罷不能接喳兒,也不敢再事停留,一翻身撲下了地,向臥房如飛撲去,那藏塔喇嘛並未追來,他連窗戶都未開一下,顯然是灰心透了。


    心燈撲迴了臥房,往榻上一躺,他活到現在,簡直就沒遇見過這麽多怪事,他不停地想:“也許我真的該還俗了,不然再在布達拉宮住下去,怪事會越來越多的。”


    直過了半個更次,心燈才沉沉睡去。這個出家人,所遭到的事,比普通的人還要多了,可是他同室的七個小喇嘛,卻是糊裏糊塗的,誰也不知道他們為何來學佛,他們又能得到些什麽,單看他們現在鼾聲如雷的睡相,便知在他們信的不是佛,而是魔了。


    翌晨,早齋才達,心燈被藏塔召見了,他心中有些慌,想道:“會不會他昨天發現是我?所以今天才找我去?”


    心燈在禪房拜見了藏塔,他不再像以前那樣手中拿著佛珠,而把雙手套在肥大的袍袖裏了。


    燈一個多月未見他,見藏塔麵色不佳,似乎消瘦了很多,神態也不如以前那麽安祥了。


    藏塔容心燈坐好,喟歎一聲道:“心燈!你明年中秋還俗,也許……我已經等不及了。你看見我麵前這個包袱嗎?那是你被淩施主送來時,所留的布施,你現在把它拿迴去罷,免得以後我不能親手交給你……”


    藏塔說著,似乎想伸手拿來遞給心燈,但他手才略為一動,立刻又收了迴去道:“你自己來拿罷!這些大概都是你俗家的東西,十幾年來一直放在我這裏???我連動都沒有動一下,這個小一點的包袱,是你來的時候穿的衣服,你一並拿了去吧!以後,不要再想著迴來了,有些人是不適合出家的,我……”


    藏塔說到這裏,便停了下來。心燈驚癡地望著那一大一小的兩個包袱,他心中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耳中又聽藏塔道:“迴去罷,把東西帶走,我很累,需要休息一下……”


    心燈癡癡然的,把那兩個包袱捧起,覺得極為沉重,他癡癡然的轉身走去,才走到門口,突聽藏塔用著發拌的聲音道:“心燈!你迴來,我還有話說……”


    心燈慢慢地轉過了身子,藏塔上下仔細的把他看了一陣,問道:“心燈,你學過武功沒有?”


    心燈聞言一驚,忙答道:“師父,弟子從哪裏去學武功呢?”


    藏塔聞言似乎有些失望,他點點頭,自語道:“是的,如果現在……唉!太晚了,我當初真沒料到……”


    藏塔說到這裏,才發現心燈還在等自己的話,當時望著心燈,無限惋惜地搖搖頭道:“是我糟塌了你這身骨格了,沒事了,你走吧!”


    心燈雙手捧著包袱,心中感到有些莫名的悲傷,他根本就沒聽見藏塔說些什麽,癡癡的奔到了“鍾樓”,這是座清靜的小石樓,心燈坐在那座龐大的鐵鍾下,畏畏縮縮的打開那個小包袱。


    隻見裏麵包著兩件奇小的短衣,全由純絲所製,觸手又軟又滑,心燈不由想道:“啊!這就是我來的時候穿的衣服,十八年了,看樣子我的家境是不錯的,可是他們為什麽要送我到這裏來呢?”


    心燈第一次產生一種被遺棄的傷感,他又慢慢地把那隻大包袱打開了,隻見裏麵金光閃閃,大約有上千兩的黃金,心燈不由一皺眉,心道:“給我留這麽多的錢幹什麽?……”


    再看包袱有一枚月形的石錢,此外別無一物。那枚古錢用極細紉的真絲穿好了,心燈見那枚古錢甚是別致,便拿在手中細看,隻見上麵浮雕著一付山水畫,青蔥茂密,甚是精致,反麵用篆字刻著“緣生”兩個字,此外便沒什麽了。


    心燈見那古錢甚是別致可愛,當下便套在頭上,他不禁對那一大堆金子發起愁來,想道:“這些金子怎麽辦呢?我還是先放起來,也許以後離開這裏會用得上呢……”


    心燈想著便把包袱係好,捧著迴到了禪房,一古腦兒全放在床下,眾喇嘛這時早已上課去了,心燈獨自一人,坐在床上思前想後,心情好不紊亂。


    好容易到了晚上,心燈候到二更,立刻撲出寺來,尚未到達,老遠便聽見有人咳嗽,心燈連忙加快腳步,心中想道:“病俠倒早來了,他病得可真不輕呢!”


    心燈想著已然撲到,隻見病俠依然靠在昨日那株大樹下,一個勁的輕咳,好似痛苦已極,見心燈來到,他舉起了一隻手,連連的指著,可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心燈見狀連忙奔了過去,便要給病俠捶背,誰知他才走到,手還沒捶下去,病俠突然一把把他推開,咳著叫道:“滾!咳咳……你不要管我……”


    心燈覺得病俠這一掌,力道奇大,自己若非拿勢定身,早被他打翻一個跟鬥了,但他卻不知道病俠對自己為何如此憤怒,驚駭之下,呆呆的站在病俠麵前,一言不發。


    病俠好似在拚命運氣,來阻止他的咳嗽,半晌之後他咳聲果然停住了,一麵喘著氣對心燈道:“記住,以後我咳嗽的時候,你不要再管我,現在你跟我走。”


    說罷他搖搖欲墜地扶著樹,把身子站起來,心燈見他痛苦模樣,心中老大不忍,想上去扶他,又怕他生氣,隻好站在旁邊看著。


    病俠站好了身子,用手輕輕彈了彈屁股上的灰,這才對心燈露出了一絲慈祥的笑容道:“有時候我脾氣是很燥的,你不要在意,現在跟著我走吧!”


    病俠說完話,轉身順著大樹向後走去,心燈連忙跟在後麵,見病俠步履蹣跚,一步三搖,心燈益發生出憐憫之心,自己若非昨日被他戲弄,簡直不敢相信,這奄奄一息,即將垂死的老人,竟然會身懷絕技。


    病俠此刻一言不發,默默地在前走著。心燈跟在後麵更是無話可說,心中狐疑不定。


    那病俠在前,走得又慢又笨,簡直不像一個會武功的人,心燈雖然心急,也不好催,他實在為病俠擔心,怕他在月夜之下偶一失足,以他年邁病重,隻怕有性命之憂了。


    又走了好一陣,心燈見已繞到布達拉宮之後,地點更為隱僻,隨見病俠用手一指左方道:“以後你每天便到這裏來找我,練功夫也在這裏……”


    說到這裏,想是他又快咳嗽了,趕快停止了話,用力的運氣蹩著。心燈順著他手指處看去,在這小丘的左側,有一個極深的山洞,裏麵黑黝黝,陰森森的,甚是恐怖,不禁說道:“病師父,這裏麵這麽黑……”


    話未說完,病俠已然不悅,把一雙怪眼一翻道:“黑?黑怕什麽?難道你出家人還怕鬼魔不成?現在跟我進去,沿途不準說話,咳咳……”


    說著又咳了兩聲,一搖一晃地走入了山洞。心燈無奈,隻好在後麵跟著,心中想道:“怎麽人一老就變成怪物了?師父,盧婆婆,還有這個病師父都是這個樣子,我將來是不是也是這樣呢?大概不會罷。”


    心燈心中一直想著,不覺已隨著病俠進去了四五丈,洞內奇黑,並且陰濕不堪,心燈用盡目力,也不過隻能看出二尺遠,黑暗中隻聽得病俠沉濁的唿吸,和二人的腳步聲,竟連一聲蟲叫都沒有。


    再往裏走,心燈覺得病俠向左拐去,連忙跟了過去,這一拐連洞口唯一的一點月光的反映都沒有了,真個是伸手不辨五指。腳下又是崎嶇不平,寸步難移。


    心燈此刻如在鬼域,兩手本能的向前空摸,腳下拖著地,半步半步地向前移動,耳中聽得病俠的喘息聲,越來顯得越小,到後來竟連一點也聽不見了,心燈不由一驚,連忙停了腳步,細心聽去,不但病俠的喘息聲沒有,就連他的腳步聲也沒有了。


    心燈這時不由大驚,連忙叫道:“病師父!你在哪裏?”


    心燈叫罷隻聽病俠在遠處罵道:“我在這呢,你怕?怕什麽?走得這麽慢,真沒出息……”


    心燈聽罷不由一驚,原來病俠的聲音,已在三丈以外,中好生驚異,暗道:“這老怪物怎麽突然走快了?他怎麽會看得見呢?真怪!他也不咳嗽了。”


    心燈想著,聽他罵自己沒出息,不由得甚是慚愧,勉強地笑了一聲道:“病師父,我不是怕,隻是……太黑了。”


    心燈說完,便聽病俠搖首道:“太黑了?你不會慢慢走呀?”


    心燈聽他聲音又遠了兩丈,當下好不驚異,尤其是他低啞的嗓子,似乎較在外麵響亮多了,引起了洞內的迴音,嗡嗡不絕,心道:“怪了!怪了!莫非這老怪物,要到黑的地方才有精神?怪不得他有病,原來住在這種地方。”


    心燈這時便不再聽見病俠聲息,一任自己問什麽話,他總是不答,當時一睹氣也就不再問了,往旁邊靠了靠,黑乎乎地往內摸著走。


    心燈右手所觸之處,隻覺水濕異常,並不時碰著軟軟的蟲類,心燈怕是蠍子,蜈蚣之類,嚇得把手收了迴來,一步一停地往前走著。


    心燈右手估計著,已然走了好幾丈,可是始終不得病俠聲息,心中不由狐疑起來,想道:“不要是病俠死掉了!怎麽一點聲音也沒有?”


    心燈想到這裏,不由得害怕起來,立刻放大了嗓子,連叫了好幾聲病師父,可是依然一點迴音也沒有,不由把心燈嚇慌了,不住地想道:“莫非他真的死了?他要是不理我,怎麽連咳嗽聲音都聽不見?……”


    心燈疑神疑鬼地,向前摸著走,又走了約一丈光景,地勢漸低,向下傾斜,那病俠始終就沒有出過聲。心燈這時可沉不住氣了,他連腳都不敢抬,就怕自己一腳踩下去,軟乎乎的,要是病俠的屍體哪還得了?


    燈正在驚恐無狀之際,突然聽遠處似乎有點聲息,不由得疑慮全消,暗罵道:“這個老怪物,倒裝死來嚇唬我呢。”


    這時心燈放下了心,繼續向前走去,那地勢越來越向下,耳中並聽得殷殷隆隆之聲,心中不由大奇,又想道:“莫非這老怪物把我帶到地心不成?”


    心燈想到這裏,迴頭向後望了望,深覺迴途艱難,突然他腦際,閃電般掠過一個念頭,嚇得他不敢舉步了,他想道:“恐怕他不懷好意吧?要不然為什麽把我帶到這個地方來?恐怕依克就是他殺死的,藏塔的手指也是他砍斷的……”


    心燈想到這裏,本能地產生了一種恐懼感,他這一多心,怪想法越來越多,他又想到:“說不定他是個鬼呢!我佛不是說過,世上是有鬼魔的!”


    心燈想到此處,身上的汗毛都豎起來了,恰好不知由哪裏吹來一陣陰風,水濕濕,冰涼涼的,把心燈吹得一個機伶,嚇得幾乎叫出聲來,他立刻雙手捏佛,心裏默默念起“金剛經”來了。


    他默念了好一陣,始終未見其它異狀,也不知是沒有鬼,還是被自己念經給驅跑了,這才稍微的安了心,繼續向前走去。


    又走了片刻,也不知道轉了多少彎,那病俠好像真是鬼一樣,連個影子都沒有,心燈這時真是又急又氣,想迴去也不容易,想著不由憤怒地叫了幾聲病師父。


    山洞空空,迴音盤繞,沒有一點聲音來迴答他,這時心燈不由發了小孩脾氣,暗道:“我就不相信我走不完這個黑洞。”


    此刻的心燈是滿腹盛怒,他再也不用手摸,不管死活向前硬闖,這一來果然迅速多了。


    心燈正在走時,突聽身側發出低啞的聲音道:“好了,徒弟,今天就走到這罷!”


    心燈聽罷知道是病俠,由於剛才他被他捉弄,滿腹怒氣未消,當下雖然停止了前進,可是站在那裏一言不發。


    耳中又聽得病俠幹笑一聲道:“坐下來。”


    心燈聞言仍是不動。病俠笑罵道:“你那像個出家人,脾氣這麽壞……”


    心燈被他說得不好意思,隻好一屁股坐下,隻覺地上泥土又濕又涼,僧衣立刻潮了一大塊,不由得更是氣上加氣。


    心燈坐下之後,用手往旁邊一摸,隻覺手觸處冰涼,不由一驚,再一細摸摸,竟是一堆枯骨,自己摸著的正是一個骷髏頭,不由嚇得驚叫一聲,“忽!”的一聲站起來。


    心燈驚魂未定,耳中又聽得病俠不悅地道:“你真是膽小如鼠,不要怕!這是我老伴,她叫吉文瑤,死了十年了!”


    心燈聽病俠說到後來,聲音非常悲涼,似乎在追憶他逝去的妻子,當下說道:“病師父!你為什麽不把她埋了?”


    話未說完,突聽病俠一聲怪叫道:“我的事不用你管,坐下。”


    心燈雖然覺得病俠脾氣古怪,不可理喻,但怪的是他的話似乎有一種無形的力量,使得每一個和他相處的人,都會服從他。


    心燈無奈地坐下,把身子稍微向左移動了一下,耳中聽得病俠道:“你……就算你是個和尚罷!你給我的老伴念一段超生經。”


    心燈聽他語音低沉,聲調淒慘,不由得受了感動,在黑暗中把頭連點道:“好!我為病師母念一段經。”


    心燈說罷,順手摸了一塊小石頭,在地上輕輕的敲打起來,隻聽得他“嗎迷奄達”地低聲念起來。


    洞深音長,迴聲繚繞,僧人梵唱本有一種空靈飄逸的韻味,比較接近悲調,這時心燈情發於中,唱念之間益發覺得悲愴哀婉,令人沾襟。


    病俠閉著眼,一顆蒼老脆軟的心,隨著心燈悲愴低沉的調子,在他亡妻的朽骨間低迥縈繞,在這個黑暗的世界裏,他似乎已將人鬼融為一體了。


    少時,心燈念完了一段經,突覺兩隻枯瘦冰涼的手,和一個顫抖的頭,扒在自己的肩膀上,發出了一陣淒慘、低沉、斷腸、驚魂的哭聲,一顆顆濕熱的眼淚,滴在他的脖子上。


    心燈此刻是又驚又痛,迴手扶著病俠道:“病師父,你不要哭,你自己身體不好……”


    可是病俠哪裏停得住?他的哭聲越來越大,可是越來越沙啞,心燈聽得鼻頭酸酸,幾乎也流下淚來,心內暗驚,想道:“這哪裏是人的聲音?太悲慘了!”


    那病俠伏在心燈的肩上哭了半天,突然唿吸又急促起來,想是又要咳嗽了,他突然停住了哭聲,心燈隻聽得一陣急促的抽噎和唿吸之聲,但是奇怪的是,他竟沒有咳嗽一聲。


    病俠這時不再說話,似乎在調息,過了半晌,心燈才聽得他唿吸變成正常,不由問道:“病師父,你在這裏住了多久了?”


    過了一會才聽病俠道:“不要再談這些事了,你是來學功夫的,不是來說閑話的。”


    心燈聽罷心中好怪,暗道:“來了!他老毛病又犯了。”


    心燈想到這裏,又聽病俠道:“我剛才沿途故意試探你,真虧你還是自幼出家,學過念經坐禪,定力怎麽會這麽差?”


    心燈聽到這裏,不覺紅透了臉,好在是在黑暗裏,當下一句話也不敢接。病俠又道:“剛才我雖然不知你心中想些什麽,可是我猜也猜得出來,第一,你一定嫌這裏黑暗,是不是?”


    心燈聽病俠問自己,不好不答,隻得道:“是的。”


    病俠聽罷,微微哼了一聲,又道:“這就是你生了‘怯’心。第二,你一定嫌這條路太長,是不是?”


    心燈無奈,隻得又答了聲“是。”


    病俠接道:‘這又是你生了‘畏縮’和‘厭煩’之心。第三你叫我不應,一定是以為我死了,是不是?”


    心燈聞言心內一驚,暗道:“這老怪物莫非會算,怎麽也猜得這麽準?”


    當下隻好答應了一聲,病俠停了一下接道:“這是你不能信任別人,犯了“疑’心。第四,你在拐角處嘴皮子亂動,一定把我當成鬼了,在那裏念經是不是?”


    心燈聽罷益發驚異,暗道:“他在這麽黑的地方,居然看得這麽清楚,並且猜得這麽準,真是聰明絕頂……”


    心燈雖然慚愧,但又不能不承認,病俠又道:“這是你胡思亂想,拿人當鬼,犯了‘欺’心。第五,你在拐角處頻頻迴首,定是想迴頭,是不是?”


    心燈無話可說,點頭答是,病俠仍然滔滔不絕說下去道:“這是你存了‘僥幸’之心。第六,你最後大聲亂叫,定是生了氣,憤怒之下,不管東南西北地往前闖,是不是?”


    心燈被病俠一連串問得羞慚萬分,病俠冷笑兩聲道:“這是你犯了“嗔’心。唉呀!我看你這個和尚也真是白當了,武藝也白學了,幹脆迴去娶老婆抱孩子去吧!冷古也不知怎麽找的?……”


    心燈被他損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偏是自己無話可說,隻得苦笑道:“弟子太無能了,還請師父多多栽培……”


    話未說完,病俠打斷他的話道:“你不要灰心,我剛才如此罵你,並不是說你不可造就,事實上你的骨格、天賦都是天下罕見,否則我也不會傳你功夫了。”


    心燈聞言心下略安,連口稱是。病俠老氣橫秋的哼了一聲道:“心燈,你可知道我為什麽要傳你功大?再者傳你什麽功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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