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秀蓮據傳是清代河北省钜鹿縣,著名一位女俠,她有著強健的身體,擅長著高超的武藝,並有著美麗的容顏,與聰明的心思,尤具有義俠的熱情,在那時代,——在女性方麵的人權被高壓的時代,她確實是一個封建社會的反抗者,但她終不如玉嬌龍之能夠打破封建的枷鎖。所以她為舊禮教所壓,而不能與李慕白結合,但是她曾經憑仗她的勇氣敢幫助過許多受壓迫的人,她殺過許多的貪官惡霸,那些事都是在她死前數年之內所作的,以那個時代來說,確也是烈烈可欽,並且她也曾對於舊禮教有過一時的反抗;對於封建,她破壞過,而可惜無多人知道。作者於前幾部書中也未暇提及,現在似乎應當補述出來,以使讀者明了這個俠女自生至死的完備性格,同時使作者持筆之下寫的這個人物,也不至於“有頭無尾”。


    俞秀蓮生長的那個時代,是滿清以權威統治著中國的時代,滿清一麵以屠殺鎮壓漢族,一麵利用科舉,八股,舊禮教,以牢籠漢族之民眾,用以鞏固她們的“征服者”的地位,使“天下”之人皆為其奴隸。俞秀蓮的父親“鐵翅雕”俞雄遠是自十八歲就學了一身超人的武藝而入了鏢行。在那時,學武藝的人決沒有什麽“世家子弟”,而多半是些田地為豪紳所侵占,而致失業在家的農村少年強壯之人,他們學武藝原是為報仇,投鏢行是為吃飯,混得稍為好了一些的人就像俞雄遠,到老年時居然也在他的家鄉钜鹿城內置了一所小房,然雖不做鏢行了,卻也能夠生活,可是這位俞老鏢頭,因為多年在江湖上與同業及綠林中人,爭強鬥勝,鬥殺結仇,反倒把他幼年之時所受豪紳惡霸的那些氣衝淡了,他不記前恨,隻防眼前之仇家;而且他的腦子也因為生活變好,無意中染了些“詩書之家”的惡習,把女兒也鎖在家裏,把女兒也配給她所沒有見過麵的人(孟思昭),雖然教給了女兒一身武藝,可是同時又吩咐女兒要“端重知禮”,暮年時,俞老鏢頭處處對人忍讓,隻想自己平安無事,將來將女兒送到婆家去,使她給人家作一個好媳婦,然而這點的希望他也得不到,原因就是他並不是一個官,不是紳士,不是什麽有錢有勢的人,所以雖有“老雕”這江湖之間的威名,可是沒人怕他,並且因為他的女兒年紀輕,長得好,人家還都來欺負他。


    以至仇人尋來要傷害他,鄰縣南宮的浮華少年梁文錦,席仲孝來覬覦他的女兒,他們並且推來了個青年李慕白,硬認為他的女兒是要“比武招親”(自然李慕白不要是受人所騙,意思還不壞,並且經過事情說明之後,他也頗為愧悔。)俞老鏢頭卻因此種種的原因,在家裏呆住不了,便要送女兒往宣化府去“就親”,卻不料在半道上又逢到了仇人,打架,打了官司,遇著了個知縣,知縣的兒子要把俞秀蓮收作二房,於是這知縣就是把俞老鏢頭押在監牢,後來雖然因為這個知縣受了賄賂的關係,又把他釋放了,然而老鏢頭究竟受不了這種氣這種無端的壓迫與淩辱,他受不了,他一個年邁的老百姓又反抗不得官,終至於他吐血死在路上。遺下他的女兒,被李慕白送到宣化府,但是到了那裏之時,才知道秀蓮的未婚夫,孟思昭是因為殺傷了本地的惡紳——張萬頃,而逃走出外。於是俞秀蓮雖然到了夫家,卻又找不著她的未婚夫,她便托李慕白替她往北京尋找。(這時其實李慕白已經是她心思所矚望的人了。)李慕白也愛她,可是終究限於這時候的舊禮教,兩個人什麽話也不能夠說。


    演至後來,李慕白在京無意之中與那隱名更姓,身操賤役孟思昭見了麵的二人並且成了好朋友,孟思昭明了李慕白與俞秀蓮之愛情,他倒說得爽快:“弟連年流浪,父母俱不能見麵,俞家女子與弟虛有婚姻之名,但早無夫婦之分,兄如與之有情,即請聘娶之可也。”孟思昭確是好漢子,比秀才出身的李慕白爽直得多,他就由此不再與李慕白見麵,並且替李慕白去迎擋仇人,這與其說他是有點“殉情主義”倒不如說是那個時候江湖好漢的一種濟人之急,成人之美,舍己從人的義俠行為。不料他竟因此被李慕白的仇人所殺死,於是“悲劇”鑄成,李慕白要是娶俞秀蓮,在所謂“道義”上更通不過了。所以他對俞秀蓮的愛情,便更為堅決地拒絕,而俞秀蓮對他,也是“禮教”所限,不能表示願嫁,在那種毀滅人性的舊社會是不容許他們這樣做,他是還想再社會上作人,還有個立足之地,可是那舊社會也不容他們。李慕白屢為北京的富商豪紳瘦彌陀黃驥北借用官傷勢力,製做冤獄,害他坐監,雖然也有那時的一兩個貴族對他加以維護,他沒有死在獄裏,但也無用。因為李慕白並沒有職業(沒有給滿清作官或作奴隸。)所以他終究抵抗不住強有勢者,雖然最後他殺死了瘦彌陀黃驥北,他可也就成為了一個罪人。不得不穿上道士的裝束了,不得不隱跡於九華山了。


    俞秀蓮也是,雖然她也跟北京的幾個貴族的女眷如“德大奶奶”,邱廣超之妻,以至於玉蛟龍等人,都成了朋友了。她可不但不會巴結人,還得仿佛叫人巴結她,叫她以“私人的交誼”,為那幾個還不算太討厭太可恨的貴族的女眷們幫一點家庭閑事的小忙,是可以的;但是要叫她與那些人發生感情,她是不會。請她多住些日她都不幹。所以後來她雖又到北京去了兩趟,都是沒長住,都是跟誰也沒得密切。在表麵看似乎是太為冷淡無情,其實她根本對那些富貴之家的奶奶們有成見,她是覺得根本是兩路人,無論個人怎樣好,官跟平民總是不同,旗人與漢人原來就是對立,自玉蛟龍投入邊荒之後,俞秀蓮便也沒有再往北京去,這是因為那裏已經沒有她的“敵手”了。


    她孤身住在钜鹿縣家鄉,這時她的年紀還未到三十歲。這幾年她本來重理她父親的舊業,在钜鹿縣北關開設著一處“雄遠鏢店”,買賣起先不錯,但近來是越來越為蕭條,原因是:第一,那時北方的大碼頭,小碼頭是山東臨清,而旱碼頭要算南宮縣,一些出產大半都集於南宮而再行分散,所以商人,保鏢的,也全都集中在那裏。以至钜鹿縣的無論什麽全都漸漸冷落了。


    這其實也不要緊,南宮縣離著钜鹿縣這麽近,她們很可以再那裏設立一個“分鏢局”,憑仗“俞秀蓮”三個字,到那裏一點也不用爭,人家自然就得退讓,好的生意她自管搶先去做。但是她不肯。給她經管鏢店的人五爪鷹孫正禮(這個她的“師兄”。)和地裏鬼崔三(這也是她父親早先的一個夥計。)全都屢次的主張,並且向她說:“在那裏全都找好了房子啦,隻要師妹肯去見見那裏地麵上最有勢力的梁財東,就什麽事也沒有了。他隻是要這個麵子,衙門裏都不用我們花錢請客,鏢店在那裏一定能開,他們還不能把我們當作外人。那裏的生意可有的是,不像在我們這兒,半個多月一點生意也沒有。師妹還不必搬了去住,沒有大事你還是不用出頭,隻挑著你的招牌,就準保生意忙都忙不過來。”俞秀蓮聽了這些話,她更是堅決地搖頭。急得地裏鬼崔三直說:“你要是不肯出麵見那裏的梁財東,我們可以說是你病了,拿一張紅紙,寫上我們鏢店的字號跟你的名字,去拜訪他,他也不能就不給點麵子,因為那梁財東是南宮縣的土皇帝,又是財神爺,不但在我們這縣裏開著那麽大的泰德和米糧店,在別處也都有大買賣。作官的一上任,不先去拜訪他就不行,就跟我們這縣裏的金百萬是一樣。想在那裏開分店,光憑名聲,武藝,也是不行,那樣照舊吃不開;非得請他幫忙,再向衙門請請客,那樣才能夠萬事亨通了。”五爪鷹孫正禮說:“我想在南宮開個分店,也不是為發財,是為爭一口氣。我們空有好武藝,老招牌,可在這裏開著。那邊不遠,那些無名小輩都成了大鏢頭,他們的生意一天忙到晚,這看著有多麽叫人生氣……”——這二人雖是這樣地向俞秀蓮苦勸,俞秀蓮卻仍然是搖頭,說:“不行!不行!決不行!我們寧可鏢店不開了,寧可挨餓,我也不能到南宮去開什麽分鏢店!”孫正禮還要跟他的師妹講理,可是崔三在暗中向他擺了擺手,就叫他別再說了。孫正禮還發著怔,不知道是什麽原因,及至二人走出了這個門,崔三才說:“你忘啦,我們師妹早先不是認識一個人叫李慕白嗎?那人就是南宮縣的人,那人要娶我們師妹沒有娶成,我們師妹想嫁他也沒有嫁了。所以,南宮是使她傷心的地方,你叫她去上那兒開鏢店,她怎麽能夠肯呢?”孫正禮聽了,也不言語了,從此就把這件事情擱起不提。她們的鏢店,買賣一天更不如一天,南宮縣的小鏢店都一天比一天興旺。崔三看著雖很眼紅,可是自己沒有本事,不能到那裏去另開一家。他也曾慫恿著叫孫正禮跟他向秀蓮去拆夥,二人到南宮去自創事業,或是暗暗地借著點俞老雕跟俞秀蓮父女的名兒,去作買賣。可是孫正禮又是個死心眼的人,他說:“我們給師妹的鏢店幹,就是給師父早先的鏢店幹,有一點買賣,夠吃飯的,就先這麽待著,要是沒得吃了,我就迴家去種那二畝地。要是自己跑到南宮去想發財,那可不義氣,那不是人!”——這就完了,崔三也隻好就死了心。


    其實崔三說的這些話,是太冤屈俞秀蓮了。俞秀蓮所以不願往南宮去開設分鏢店,是因為她恨那“財東”——那裏的土豪,惡霸,——她不單決不想去想去和他們敷衍,還想要去殺了那些人。她的爸爸早先保鏢,一輩子沒發財,還結了些仇人,原因就是性情太剛直。原來開鏢店的藥想買賣好,不但得聯絡紳商,還得結交官府。這些卑鄙肮髒的苟且行為,俞秀蓮是決不肯做的。她因為在“京都”住了些日,更深深地知道了官場的卑鄙,與豪門之橫行,她把那些視若深仇,甚至連什麽德嘯峰家,邱廣超家,那雖然都沒有得罪過她,而且還都對她很好,她可全都不認了。兩個月前,德大奶奶與德少奶奶楊麗芳,還差人來問她好,送給她幾樣禮物,她卻叫人把禮物全都退迴,並囑說:“你們不要再來了!”——所以,她是變了,變得仿佛性情孤僻,不近人情。本來在她的房裏還供著一個小小的靈牌,上寫:“宣化孟思昭之靈位”,這紀念的是她那沒有見過麵而且毫無情感的未婚夫,但她這次迴來,她就把這靈牌劈了,燒了火,她是心裏在恨恨地想著:“他們九門提督的女兒(玉嬌龍)全都自己找了一個當強盜的男人去嫁了,屢次不聽她們家裏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屢次地的逃跑;我又不是官家的女兒,祖上也沒有人讀過書,我學那什麽文縐縐?學那些什麽三從四德,小姐的酸態?”


    雖然是這樣,她可仍然沒有勇氣打破禮教的藩籬,她的這個小院子,除了孫正禮與崔三之外,還是沒有一個男子能夠進門,她的家裏連一個女仆也沒有,五六間屋子隻她一個人住,天天自己做飯自己吃,除了練習武藝,就是做活。有時她在家裏悶得實在難受了,便自己找一個伴兒,或是去買針線,或是去到她的櫃上(雄遠鏢店)看一看,而逛一逛大街,而去一次“北關”。她總是青衣,青褲,鞋上有時可紮著點花兒,梳著處女式的長辮子,臉上也有時擦點兒胭脂,見了什麽熟識的“大娘”,“老伯伯”,也時常有說有笑。櫃上有時崔三跟人講買賣,她遇見了,也搭幾句言。隻是要叫她去不為什麽事,和年青的男子說話,她卻不肯。也沒有人敢多用眼看她。——她出來了,家裏一個人也沒有,大門不鎖,也不會有人進她的院子去偷的,——更沒有男子敢沒有事在她家門前閑站或是閑談。


    關於她的婚姻,人家都知道,她是在守著“望門寡”了,有人在背地裏說她是“妨夫”,可是見她有時也擦胭脂,也穿花鞋,又不像一輩子願意作老姑娘的樣子,可是,誰敢給她去提媒呀?又那個年青的小夥,或是“斷了緣”的鰥夫,敢想一想娶她為妻呢?——在這時,一般女子要是過了二十歲尚未給人當媳婦便很難出嫁了,尤其誰都知道俞秀蓮,美麗還是那樣美麗,年輕也還算很年輕,但人們,尤其是城裏的一般認識她的人,對她都是又敬愛又疏遠。——這樣,遂使她一個很有熱心的人,反弄得“落落寡合”,二十來歲的姑娘以致“青春虛度!”俞秀蓮獨居自活,不發愁也不傷心,有時,雖然想起李慕白,那也不過是在心頭一閃,輕輕地就飛過去了,談不到是什麽“相思惆悵”。她隻是願意度著這“與世無爭”的歲月。


    但是在這小城裏,小院中,誰想得到竟連這也是不可能呀!她這位置在小胡同裏的小門小院,鄰家——從大街上直到她的西牆,竟自“大興土木”起來,整天“咚咚咚”“叮叮叮”“嘩啦嘩啦”,把原來的一些小房全都拆了,而重新打地基,不多久,就建築起來了一片高樓巨廈。——聽說這是在城西北“金家莊”住的大財主金百萬,有個兒子做了兩年多的外任官,就更發了大財啦,所以在城裏蓋家子,把這一帶的房屋全都收買了去,而拆了另蓋,磨磚對縫,畫棟雕梁,蓋起了這麽一所巨宅。俞秀蓮的爸爸給她遺下來的這幾間小小房屋,雖然沒有被“圈”到裏麵去,給她還留著,可是緊連著她的西牆就蓋起了一座高樓,有時遮得太陽都照不到她這小院裏,那樓上住的不知是“金百萬家裏的什麽人,整天地歌舞彈唱,笑語喧天,把些橘子皮,栗子殼,都從樓窗掉到秀蓮這院裏。


    有時還從那窗裏潑來盤子那麽多,脂粉那麽密的洗臉水。並且隻要秀蓮在院中練武,那樓上就有人看,還笑。半夜裏那樓上還吃酒豁拳,高歌大笑。弄得秀蓮在這裏簡直居住不安了。孫正禮有時到這裏來,見此情形,氣得就向那樓上大罵,說:“什麽金百萬,拿他家的尅扣人的錢,供兒子作官,刮來地皮在這置產業還欺負人?我跳到樓上罵他們去!”崔三來了,卻不住地擺手,說:“現在的金百萬比南宮的梁財東更有錢呀!不但這城裏他起了大房,城外他的莊子牆也築得更高更厚了。地又買了二十多頃,慢說這裏的知縣,連正管這兒的順德府的知府,都叫他是‘老世伯’了,以前他是金百萬,現在恐怕不止金百萬,他家的大少爺聽說現在是四品,一挪屁股就是道台,我們這個小院子一來是他沒看上眼,二來也許是看在老師傅生前的名氣,給姑娘點麵子。不然,他要占,也得叫他占。得啦!現在是忍事為佳,師妹在京裏雖說認識什麽邱小侯爺跟德五爺,可是她平常太不聯絡,再說那又都是早就倒了楣的閑員。遇著事,別說師妹不肯去求他們,即是去求他們,他們也莫能為力。金百萬正在走鴻運,我們可惹不起。我勸師妹以後還是少出屋子,好在他們是在樓上,別惹他們也就是了!”氣得孫正禮依然向著那高高的樓窗睜大眼。秀蓮卻極為沉著,隱忍,什麽話也沒有說。過了幾天,他就托崔三把這房小房屋賣掉了,她離開了城,而搬到鄉間去居住。


    秀蓮搬居的這個鄉間,是在钜鹿縣的北定,因為她家在這裏有一塊祖塋,不到一裏,由一個早先也是給俞老鏢頭當過夥計的名李駱駝的照管,並在隙地種起莊稼來。秀蓮就拿她賣房子的錢,在李駱駝的家裏空地上,蓋了兩間小土房。餘下的錢她就留著慢慢地花。並買了一個紡車,整天跟李駱駝的老婆,妹子,兄弟媳婦,在一塊兒紡棉花。鏢店仿佛倒不是她開的了,那裏櫃上的事情她全都不管。地裏鬼崔三還是常常來找她,每次來到,總是鼓動“如簧之舌”,說:“南宮的那些鏢店,簡直發達得了不得啦!早先不過有六家,現在開了快有三十六家了,地越旺,人越多,早先那些數不上的小鏢頭:賽白猿,小張飛,飛槍太保,快腿羅漢,現在全成了南北聞名的大鏢頭了。梁財東的少爺梁文錦也拿錢開了一家‘雄威鏢店’,簡直是一頭假冒我們鏢店的字號‘雄遠’,可是他這個鏢店比他家那幾個大糧店還賺錢多。南宮離著臨清又近,旱碼頭接進水碼頭,客人既覺著方便,保鏢的人也好兩下聯絡,彼此關照,誰還跑到我們钜鹿縣這偏靜的地方來講買賣呀!我看我們要不趕緊上南宮去開個分號,或是幹脆搬家,那可就要快餓得隻剩下一張皮啦!”崔三的確是越來越瘦,混得也日見其窮。可是秀蓮爽直告訴他說:“我真膩煩死了保鏢這一行啦!”


    崔三挺著胸脯說:“師妹!鏢用不著你親自保呀!那迴又用你親自出頭哩?隻要你把頭一點,凡事就有我和孫大哥去辦理,不過萬一將來有了什麽事,孫正禮擋不了的時候,你把你那一對雙刀拿出來幌上一幌,也就行了——也決不致於有那事,因為俞老雕,——就是師妹你俞秀蓮三個字的英名,在江湖上說出來,還是響當當的……”俞秀蓮決然地說:“反正我是不願意再保鏢啦,現在北關的鏢店,有買賣你們就去做,沒買賣你們就去改行!”崔三吐著舌頭說:“改什麽行呀?連師妹你,還不都是吃鏢行飯長大了的嗎?”俞秀蓮擺著手說:“千萬別再說啦!崔三哥你去吧!反正我是不願意再保鏢啦!這一輩子我也不願意再走江湖啦!”崔三聽了她這話,可不由得又起了疑心,心說:“你不願意再走江湖啦?難道你是想要給人當媳婦去嗎?可是誰能娶你呢?”崔三垂頭喪氣地走了。過了不到一天,孫正禮又來找她,報告鏢店裏的事情,鏢店這些日雖然沒有什麽生意,可是也有些舊賬,欠債家的人,人家償還了的,事情也還不少。秀蓮對這些,雖然不關心,連聽都不愛聽,可是孫正禮一定要忠實地,詳細地,把這些對她來報告。他來的時候一定要騎著大馬,腰掛“撲刀”,他長得又魁梧,兩隻眼睛又兇,認識他的,知道他是本地有名的鏢頭,拳師,“五爪鷹”,但是不認識他的,看著他可是有些可疑,——他好像是那座山上的“山大王”。


    孫正禮隻到秀蓮住的這村子來過了三四次,這一天竟然有縣衙裏的兩名官人,來到這兒盤問秀蓮。這兩名官人全都帶著紅纓帽,一個拿著刀,一個帶著鐵鏈子和鎖,氣勢洶洶地來了,“咕咚咕咚”一陣亂打門,差點就把兩扇破板門打碎了,嚇得李駱駝的老婆趕緊躲避進了毛房,他的妹子跟媳婦都直哆嗦。幸虧李駱駝還是在鏢店作過幾年夥計的人,見過點兒世麵,他迎出門去問說:“兩位頭兒來這兒有什麽事呀?請進來喝茶吧!”一個官人還扳著陰沉沉的麵孔,問說:“你們這兒住著什麽閑人了沒有?”李駱駝說:“沒有什麽閑人,頭兒你要不信,自管來搜一搜,我們這兒隻新來一個大姑娘,是從城裏搬來的,是雄遠鏢店的女東家,這兩間土房就是人家自己蓋的。”


    這時秀蓮已停住了紡車,自屋裏走出來,官人裏有一個上點年紀的,認識她,當時就說:“原來是秀蓮姑娘在這兒啦?怪不得呢!……”秀蓮當時就問說:“有什麽事?”這上點年紀的官人把刀就沒敢舉起來,笑著說:“沒有什麽事!就是我們今天奉命來這兒看一看,因為金百萬金老員外寫信告訴了我們縣裏的老爺,說這一股路上,近日常有形跡可疑的人來往,恐怕這村裏住著什麽歹人,這村子離他的莊院又不遠,他有錢的人,就疑心多,我們縣老爺也不敢怠慢,就派了我們兩人來了。我就想:這村裏住的全是好老百姓,那致於有什麽不規矩的呀?現在既是秀蓮姑娘在這兒住著,那我更明白啦,一定有些個保鏢的,教武藝的,常來這兒找你,才叫人看差了點眼,錯疑惑了。這不要緊,我們知道了你就放了心啦,我們迴去也就好交代啦!”那個陰沉著臉的官人,手提鎖鏈,還直發官的脾氣,向秀蓮說:“你在這兒住著,就得安分一點!這地方同不得你們的鏢店,離著這兒幾裏地,西北就是金家莊,你這兒來往的人要是淨是些個不三不四的,金員外家就是丟了東西,我們可來找你!”氣得秀蓮臉都紫了,問說:“你說什麽?”這官人還說:“我說什麽?我這是關照著你啦,別發保鏢的脾氣,保鏢的人跟賊隻差著一點邊兒,我們當官差的人眼裏不揉沙子!”


    秀蓮跳起來怒聲說:“你說什麽?你混蛋!連你們縣官帶什麽金員外狗員外,都給我揪來!”這官人還真要抖他的鎖鏈,可是被他那同伴把他連拉帶推地給弄走了。這裏李駱駝就勸說:“姑娘值不得為這件事情生氣,我們不犯法,怕什麽?”秀蓮卻真真地氣得半天也沒有緩過來臉色,她——倒不是氣那個官人,她卻是想:“走到那裏都躲不開那金百萬,不惹他,他還會找你來。一個土財主,因為兒子作了官,簡直就把這钜鹿縣都屬於他了,把人都踏在他的腳底下,官人差役都受他的指使。我在這縣裏算是有點名姓的,尚且要受他的屢次欺壓,淩辱,旁的良善的百姓要受他怎樣的侵害啊?這是本地出了個惡魔,遇見了個暴君,鏢我雖是決定不保了,可是我的雙刀以後更得有用!……”她憤然地下了決心,從此她就要尋找那“金百萬”的劣跡,她要為她的鄉裏除暴安良。


    因此她就在家裏紡線的時候較少,而出門的時候居多了。她先到她的鏢店去問,五爪鷹孫正禮說:“誰有功夫管他金百萬?隻要他不欺負到我們的門上來就行!”五爪鷹是一心一意要把鏢店的生意做好,他常跑到南宮縣,把那邊的買賣向他這邊來拉,因此在那邊得罪的人,就夠他一人應付的了,這裏金百萬幹了什麽事,他真沒有功夫去打聽。崔三是因為結識了金百萬家的幾個惡奴,他把那金百萬說得像個“活菩薩”,並說:“金百萬在本地也不是一年兩年的財主啦,早先不過在鄉下有名,放閻王賬,可也修過廟,給神開過光。家裏雖有田地,可多半是訛人家的,占人家的,可是花錢給他的兒子求官,積德,也曾蓋過一座石頭橋,與人方便,凡走過他那座橋的,每人隻收一文錢,車子收二文,總算是‘行好’。他的須子都白了,有一尺長了,不過才有六七個老婆,收新房的丫頭聽說才十五歲,不過隻是那麽一個,他永遠手裏拿著‘勸善文’,又時常買鳥放生,他的二孫子養活十多隻鷹,不但一天要抓無數的小鳥,還抓瞎了別的村小孩的眼睛,因而使那些小孩喪了命,那他可沒有辦法,因為他的二孫子就是他大兒的兒子,而他大兒子現在正連升三級,官運亨通,財多福厚,不斷地往家裏捎金子,帶銀子,因此在城裏也蓋了大樓,連縣官也向他自稱晚生,——像這種人,師妹自然是絕不巴結他了,可最好也是別惹,因為我們雖有名,不過是江湖之名,雖有本事,不過是在江湖上拚拚鬥鬥,卻鬥不了官,俗語:七品縣官能滅門,更鬥不了財主,因為財高北鬥壓死人,——有財就能壓別人,官便能殺老百姓。”俞秀蓮聽了這些話,她越發地忿忿不已,她恨不得立時就拿雙刀去殺了那金百萬,但又想:“殺他一個老惡人也沒有多大的用,應當先殺的是他那兒子,跟那些像他兒子一樣的惡吏,貪官。”俞秀蓮又暫時地隱忍下了,又加著李駱駝向她勸,她也不願意弄出事來,連累了別人,但因此,有不少人都已知道俞秀蓮要去尋金百萬,為受過金百萬欺害的人打不平,這也不過是不少人心裏一種希望,可還沒有見諸實現,又有人斷定俞秀蓮也一定惹不起金家,人們雖在議論紛紛,事情卻已因為俞秀蓮後來沒有出大門,而暫時又擱置了。


    這一天,正是一個三月初的清晨,下了一夜的小雨,起來,窗上才將發曉,窗外仍有沙沙的雨聲,同時可聽得有“啊呀啊呀”地小孩哭啼之聲,俞秀蓮不由得驚訝了,因為李駱駝家的小孩全都長大了,——他的老婆有一個七歲的男孩,和五歲的女孩,他的弟婦生的小孩也三歲了,但聽這哭聲卻似才生下沒有幾個月的嬰兒,而且哭聲似發生在門外,俞秀蓮於是就趕緊跑出去,門還沒有開,雞也才叫,各屋中的人還都沒有醒,她自己開了板門,一眼就望見在雨中的濕地上,放著一個小小的被褥,就有小孩子在這被褥裏哭聲是已漸漸的微弱,俞秀蓮就趕緊由地下將小孩抱起來,這破被褥,都被雨泥濕透了,她摸了摸小孩的濕頭發,並向四下裏去看,見田野都籠在迷漫的雨煙裏,一個人也沒有看見。


    俞秀蓮隻好將這小孩抱迴她自己的屋裏,點上了燈,將這小孩的頭上和臉上都用手巾擦幹了,她看出是一個女嬰,不似新生的,大概已有五六個月了,然而很是瘦小,身上什麽衣裳也沒有穿,她趕緊用她的棉衣把這小女包裹住,可是待了一會兒,就把她的棉衣裳尿了,她趕緊又換用棉被給這女孩蓋,女孩可還不住地哭,秀蓮想著:“她也許是餓了,可是上那兒去奶奶呢?李駱駝家的兩個媳婦也都全沒有奶!”她發了半天的愁,看這小女孩哭得真可憐。她就趕緊去叫李駱駝的屋門,李駱駝才起來,老婆也蓬頭散發的才起炕,秀蓮就急急地說:“你們快給我想一個法子,剛我在門口兒拾了一個小孩,我給抱進來了,可是她還直哭,我想他一定是餓了,想個什麽法子喂她點東西才好啊!”駱駝一聽,覺著這是一件稀奇的事,他老婆也趕緊跑到秀蓮的屋裏去看,但一看是一個女孩子,可又不感覺什麽趣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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