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兒道:“有倒是有的,可是他的兒子,不提也罷,是一個一點用處也沒有的愣小子,雷大俠的夫人……卻沒有人知道她究竟上哪裏去了!”


    其實,丁香兒是心知自己遇到過雷大俠的夫人的,那個替陳二吮吸毒液的美婦人就是了。但是當她講到這裏的時候,卻同時又想起了孫二十的話來,心中打一個突,便未曾再向下講去。


    醜老心不在焉地聽著,已大踏步地向前走去,穿過了院子,便來到了大堂之上。


    大堂之上仍然是靈堂的裝飾,雷大俠的那具烏漆棺木仍然放在正中,隻不過在烏漆棺木之上,已有了寸來厚的塵埃了。


    醜老來到靈前,大聲道:“雷去惡,你生前也算是一條漢子,醜人這廂有禮了!”他拱了拱手立時轉過身來,道:“你說的密室,在什麽地方?”


    丁香兒道:“那半粒解藥……”


    醜老不等她講完,便道:“你不必心急,你一定帶我見到了他們,我自然會給你的。”


    丁香兒沒有辦法,隻得帶著醜老,向後走去,不一會兒,便來到了那間堆積雜物的房間之中,那房間中的灰塵,本來全是假的,但這時在假塵之上,也已蓋滿了真塵土,丁香兒走了進去,用力一掀,將那隻箱子,掀了起來,她向內一指,道:“他們就在這條秘道的盡頭處,一扇鐵門之內,你進去就看到他們了,快將解藥給我!”


    醜老卻大搖其頭道:“不行,未見到有人,我是不會給你解藥的。”


    丁香兒怒道:“你這人,未免太不講理了,這裏有暗道,你不是看不見,何以你還不肯給我解藥。”


    醜老也大聲道:“胡說,暗道有什麽出奇,不見到人我就是不給。”


    丁香兒拗不過他,隻得幹瞪著眼,道:“好,那你就跟我來!”


    丁香兒本來是想起密室之中,那隻冰冷的手,見聲而不見人的情形,心中害怕,不願意再去經曆一次,但是醜老堅決不肯,她卻也無法可施,隻得身形一聳,已向那暗道的入口處中,跳了進去。


    醜老緊緊地跟在她的身後,兩人一前一後,在甬道中疾掠而出,不多久,果然看到前麵,有一扇鐵門,丁香兒道:“就是這裏,你可以拍門了。”


    醜老的臉上,突然現出了十分激動的神色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踏前一步,伸出手掌來“砰砰砰”地在鐵門之下,拍了三下。


    那三下聲音極響,震得丁香兒的耳際“嗡嗡”不絕。可是,拍了三下之後,卻並沒有什麽反響。


    醜老呆了一呆,轉過頭來看丁香兒。


    丁香兒也是一呆,道:“你再拍,當日,我是一拍門,就有一隻冰冷的手,將我直拖了進去的,你再拍拍,就有人應門了。”


    醜老“啊”的一聲,道:“一隻冰冷的手,那,那是我四哥!”


    他大聲叫了起來,道:“四哥!四哥!”一麵叫一麵又“砰砰砰”地拍起門來,可是,他叫了足足三二十聲,也不知拍了多少時候門,就是一點反應也沒有。這時,不但醜老著急。連丁香兒也是急得麵上變色。


    她不等醜老再來責問她,便道:“別管了,撞進門去看看再說。”


    醜老的臉色,這時已變得十分之難看,他聽得丁香兒那樣講法,雙掌互擊,身形一矮,兩隻手掌,一起向前,轟地一聲,疾推了出去,震天價一聲巨響過處,醜老的內力,自鐵門上反震了迴來,形成一股極大的力道,連丁香兒都被震退了一步。


    丁香兒剛一站定了身子,醜老的第二招,又已攻出,再是一聲巨響過處,那扇鐵門,已是搖搖欲墜,醜老抬腳便踢,“砰”的一聲,將鐵門踢得倒下半邊來。


    在鐵門門口,本是有一盞半明不暗的長明燈點著的,鐵門一倒了下來,門外長明燈的燈光,照了進去,影影綽綽,可以看到裏麵有三個人,跌坐在地。


    丁香兒心中一喜,忙道:“你看,他們不是在這裏嗎?快拿解藥來。”


    她一伸手,拉住了醜老的衣服,醜老當真守信用,一見有人,反手將那半粒解藥,便塞進了丁香兒的口中,丁香兒又被那解藥的怪味,辣得眼淚鼻涕齊流間,隻聽得在密室之中,醜老突然發出了一下驚天動地的怪叫聲來!


    那一下怪叫聲,淒厲之極,一下間,幾乎將丁香兒的耳朵震聾,嚇得她向上,直跳了起來,想要大聲責問醜老,可是偏偏她自己泗涕直流,卻又講不出話來。而就在她一呆間,醜老的第二下怪叫之聲,又已發了出來。


    丁香兒定睛向前看去,隻見醜老跪倒在地上,雙手張開,像是想抱住那三人,可是又不知道該抱哪一個才好,他叫了兩聲,竟號啕大哭起來。


    丁香兒乃是何等聰明之人,一見這等情形,立時想到,那三個人是死了!丁香兒心中立時暗叫不妙,一麵暗中慶幸自己一上來便向他要了解藥,但是她的心中,卻也怕醜老一見三人已死,會再向自己下手。


    是以她一見不妙,立時轉過身,向前疾掠而出,“刷”地穿出了暗道,還聽得醜老搶天唿地的號哭之聲,不斷傳了出來。


    丁香兒拍了拍心口,暗叫道:“好險!”


    她沒想到那三個人已然死了,事情如此容易解決,既然醜老還在痛哭,自己此際不走,更待何時,她身形展動,嗖嗖地向外掠去。卻不料雷家堡十分大,走廊盤虯曲折,丁香兒越是心急想離去,越是走岔了路,竟走到內宅中來了,等到她穿出了宅子時,並不是大門,卻是後院。


    丁香兒心中暗道:見鬼麽,總算倒黴,連正路也尋不著,怎地走到後園來了。那後園十分大,樹木陰森,這時又已到了傍晚時分,格外令人覺得陰丁香兒的心中害怕,足尖一點,身形疾掠而起,已落在圍牆腳下。


    她才一落在圍牆腳下,隻要再一拔身,便可以出得後園了,卻聽得身後傳來了一下歎息聲。


    那一下幽幽的歎息聲,實是令得人毛發直豎,丁香兒猛地打了一個冷戰,一口真氣提不起來,人也未曾向上拔起來。


    她一呆之間,又聽得身後,傳來了一個女子的聲音,道:“這位姑娘,請等一等。”


    那聲音聽來,悲切無比,令人全身生涼。


    丁香兒連忙轉過身來,背貼住了牆,向前望去。這時暮色更濃了,向前望去,隻見花木扶疏,卻不見有人,丁香兒道:“你,你是誰?”


    女人的聲音,乃是從一大叢矮樹木處傳了出來的,那一叢矮樹十分濃密,天色又黑,根本看不清楚。


    丁香兒問了兩次,那女人又歎了一口氣,道:“這位姑娘,你一點也不認識我了嗎?”


    丁香兒頓足道:“你如今躲在樹叢中,我根本看不到你,怎會認得你?”


    那婦人卻又道:“唉,就算你看到我,也一定認不出來的了,我隻提一件事,你就可以記起我了,我……那……那中毒蜂針的少年人怎樣了?”


    這句話一傳入了丁香兒的耳中,丁香兒心中一亮,“啊”的一聲,道:“你是雷夫人!”


    她這句話一講,猛地又想起孫二十所講,吸了毒蜂針的毒汁之後,人會變得鬼怪不如,如今她縮在樹叢,當然是這個緣故了!


    這時,丁香兒已知對方是人,當然不會再有什麽害怕了,她也向前,走前了兩步,隻聽那樹叢中,又傳來了雷夫人的聲音,道:“你,你,你怎知我是雷夫人,你怎知道的?”


    丁香兒本來想說,你將陳二當作了自己的兒子,我就是從這一點知道的。可是丁香兒還未曾講出口,轉念一想,她隻當是救自己的兒子,所以才做出如此重大的犧牲的。如果她知道她所救的,竟不是自己的兒子,而是一個不相幹的陳二,那她豈不是要發瘋?


    是以,她將那句話咽了下去,改口道:“你放心,你兒子已經沒事了!”


    雷夫人的聲音,極之驚喜,道:“真的?”


    丁香兒道:“自然是真的,我認識孫二十,她給了我解藥,是以你的孩子沒事了。”


    雷夫人的聲音顏抖,道:“那麽,他,他如今在什麽地方,請你告訴我。”丁香兒心中苦笑了一下,心想:他在什麽地方,我要知道就好了。但丁香兒蠻不講理之際,如同蠻牛一樣,心腸好起來的時候,卻是極好,她側頭想了一想,道:“他在什麽地方,我不能說,但是我不妨告訴你,你隻管放心好了,他和一位武功極高的高人在一起。”


    丁香兒隻當自己這樣講法,雷夫人一定會聽了之後,高興不已的了。卻不料她講完了之後,卻聽得在樹叢之中,雷夫人竟然抽抽噎噎,哭了起來,一麵哭,一麵道:“我苦命的兒,你生平最痛恨武功,怎地偏偏又和一個武功極高的人在一起了?”


    丁香兒一呆,道:“你不必哭,那武功高的人要收他為徒,他執意不肯,後來,那位高人,派了他一項任務,每日隻教他煮茶,他也樂得清閑。”


    這些話,全是一派胡言,原是隻為了討雷夫人的歡喜而說的,但雷夫人卻完全信以為真,哭聲漸止,道:“那麽……那麽他可曾在你的麵前,提起過我來?”


    丁香兒想了一想,心忖這話可不能亂說,若說有,她再問:提起我什麽來,那我怎樣迴答,還是照直說的好,是以道:“沒有聽得。”


    雷夫人長歎了一聲,道:“我知道,他是不會再提起我的了,唉,是我害了他,可是……他卻誤會我了!”


    雷堅的樣子,丁香兒是記得十分清楚的,他行動古怪,言語吞吐,一點也不爽快,十足和陳二一樣,而且還有一點瘋瘋癲癲,丁香兒當時便想到,他一定是受過重大的刺激的。


    這時,她聽了雷夫人的話,心中才大是恍然,心中“噢”的一聲,暗忖道:原來他們母子之間,有了齟齬。可是丁香兒的心中,卻又不禁起疑,因為雷堅那種孱弱的樣子,十足是一個裙腳鬼,照理來說,母子的感情應該極好才是,如何會母子有了成見?


    她想了片刻,隻覺得其中一定有著極大的隱秘,如果她卻又想不出所以然來,是以她問道:“雷夫人,你這樣講,是什麽意思?”


    雷夫人接連幾下長歎,並不迴答丁香兒的問題,卻隻是道:“你見到了他,請告訴他,他的母親,上可以對天,下可以對地,中可以對丈夫兒子,絕不是他所想的那種人,我就心安了。”


    丁香兒道:“這可容易,我一定幫你帶到好了。”


    丁香兒這句話才一講完,隻聽得醜老的哭聲,傳了過來,顯然是醜老已然出了密室,丁香兒吃了一驚,道:“雷夫人,我要走了。”


    雷夫人卻道:“別忙,那在號啕大哭的,可是勾漏七老中的醜老嗎?”


    丁香兒道:“正是,我要走了。”


    雷夫人又道:“你別走,我有一點東西,托你帶給……帶給堅兒的。”醜老的哭聲,越來越近,聽來他正是一麵哭,一麵正是向著後園而來的,丁香兒大是著急,道:“什麽東西,快,快!”


    隻聽得“唿”的一聲響,自樹叢中,飛出了一包東西來,丁香兒忙不迭一伸手接住,雷夫人又叮籲道:“你千萬記得給他,千萬記得!”


    丁香兒根本未曾聽雷夫人講完,她一接了那包東西在手,真氣一提,身子疾拔而起,翻過了牆頭,落下地來,向前激射而出。


    她一口氣奔出了三五裏,才停了下來,醜老的哭聲已聽不見了,一鉤斜月,秋蟲唧唧,十分寂靜,丁香兒一直抓著那包東西,直到這時停了下來之後,才想:那不知是什麽,且打開來看看。


    她低頭一看,包著的是一塊灰色的絲巾,打了開來,乃是一隻六角形,紅黑兩色的漆盒。丁香兒心中想,哈,雷堅下落不明,人人皆爭著將陳二當著雷堅,自己當然知他不是雷堅,總不成將竹盒交給陳二,又焉知什麽時候見得著雷堅?漆盒之中,若是有什麽靈丹妙藥,自己先來吃了,卻不是揀個現成便宜?


    她一麵想,一麵已將將竹盒打了開來。


    可是漆盒一打開之後,她向內一看,不禁大聲罵了起來,道:“尋我開心嗎?”


    原來那漆盒內,倒的確放著的是可吃的東西,但卻絕不是靈丹妙藥,而是四塊芝麻餅,那漆盒本就又扁又小,剛好放下四塊金錢大小的芝麻餅。那四塊餅幹,給丁香兒吃來,隻怕還不夠一口。


    丁香兒咕咕噥濃地罵著,罵了半晌,心中才“啊”的一聲,道:“是了,那一定是雷堅最愛吃的物事,是以他母親才特地托我帶四塊去給他吃吃的。”她一想到這裏,便更想起有母親的好處,而自己無父無母,雖然師父待自己如同父親一樣,但是自己若流落在外地,他怎麽也不會托人帶兩串冰糖葫蘆來給自己吃的。丁香兒禁不住傷心起來,眼睛發酸,唉聲歎氣。


    她本來是想順才將那隻漆盒拋棄的,但這時她既然想到了那是一個母親的一番心意,她便小心翼翼地將漆盒蓋了起來,再用絲巾包好,揣入懷中,抹了抹眼淚,才繼續向前走去。


    這一夜,她一直到了午夜時分,才在一個林中,胡亂睡了一覺,第二天天一亮,便醒了過來,來到了一個小鎮之上,在一家食館中坐了下來。


    坐定之後,她不禁長歎了一聲,如今,她該怎麽辦呢?本來,她跟著師父,什麽也不必操心,隻要和師父抬杠頂嘴好了,可是如今,雙龍神君托她做事,她事情沒有做成,反倒將陳二丟了。而且,還結下了不少仇人,醜老是萬萬不能再被他遇上的,龍鳳雙俠也最好不要相見,雙龍神君那三個混賬弟子,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孫二十倒不錯,可就是有一個兇神惡煞的哥哥,想來想去,隻有瑞長子,還算不錯。但是丁香兒一想到瑞長子,心中便禁不住有氣,因為瑞長子也不是什麽好人,她想得氣悶上來,伸手便在桌上擊了一掌,道:“沒有一個好東西!”


    恰好此際,店小二端著她要的食物上來,給她冷不丁地罵了一句,嚇得一跳,一大碗魚湯,淋了他一身,燙得他哇呀大叫。


    丁香兒看了,哈哈一笑,心中的煩悶,總算去了四五分,她匆匆吃完了飯,心中已有了主意。


    原來她想到,在那客店之中,是什麽人將陳二搶走的,她並不知道,但不論是什麽人搶走的,搶走陳二的人,必然是將陳二當作了雷堅的。


    其實,不論是陳二也好,是雷堅也罷,全都是沒有出息的東西,隻不過雷堅卻有一樣用處,因為憑雷堅,可以在大幻居士夏雨石處,取到雷大俠留下來的那兩件武林奇珍!


    那麽,搶了陳二的人,自然是到大幻居士那裏去的了,自己雖然已經因為醜老的事,而耽擱了不少時間,但是隻要兼程趕去巫山大幻嶺,定可以和搶去陳二的人相會的。


    一想到了有事可為,丁香兒的心中,也沒有那麽煩惱了,她奔上了大路,看見路邊的樹上,有幾匹健馬拴著,她不由分說,拉斷了其中一匹的韁繩,飛身上馬,騎了便疾馳而去。


    丁香兒一路向巫山而去,為了要早一天到達,一路之上,她居然十分規矩,再不生事。


    她自己一個人,從來也未曾出過這樣的遠門,好在她有求於人之際,那一張口是十分之甜的,是以問到的路,絕不會走冤枉路。


    算來,在路上已有二十來天,已然進入了巫山,在一個采藥老人處,得知了一條小路,丁香兒就翻上了山崖,順那條小路,向大幻嶺進發。


    那條小路,其實根本不是路,隻不過是萬丈峭壁之上,有連續不斷凸出來的石頭,可供立足而已,走這條“路”的人,若是一不小心,跌了下去,那定然是屍首無存的了,丁香兒走在半路上,心中便已後悔起來,可是已是進退兩難了。


    她自早上上路,一直到了中午時分,方始遇到了一塊較大的石塊,她喘了一口氣,在那塊大石之上,躺了下來,清風徐來,頭上是藍天白雲,向側望去,可以看到長江像一條帶子一樣,船隻更是其小如蟻,令人心胸大開。


    丁香兒閉上了眼睛,怡然自得,不知不覺間,竟打起噸來。


    就在她睡眼蒙曨,將要睡過去之際,她猛地省起,自己是在一塊大石之上,那大石也不算太大,若是真的睡著,自己的睡相又差,一個翻身,滾跌了下去,豈不是成為糊塗鬼了?


    她陡地驚醒,仍不免冷汗涔涔,就在此際,隻聽得下麵,忽然有人在講話,道:“這一子,你從日出想起,想到日已偏斜了,還未想出,我看你定然是有什麽心事,是不是?”


    另一個聲音則道:“別胡思亂想,我哪裏有什麽心事,你看,我這不是下了一下子了嗎?”


    那第一個講話的人,突然“哈哈”大笑了起來,道:“這一子一下,你自己將自己塞死了,天下哪有像你這樣下棋的人?”


    那人“唉”的一聲,道:“別下了,別下了!”


    那第一個講話的人,仍然不斷笑著,道:“夏老二,我看你這幾天神思恍惚,定然是心中有事,我們數十年老交情,有什麽不能說的?”


    丁香兒本來,想要大聲叫嚷,令那兩人知道他們的上麵,另有人在的了。可是這時,她一聽到了“夏老二”三字,心中便陡地一動。


    她心中立時想到,夏老二,那會不會是大幻居士夏雨石呢?


    武林中人都知道,雷去惡、夏雨石、史金龍三人,結義兄弟,夏雨石居二,是以人家都稱之為“夏老二”,如果那被稱為“夏老二”的人,就是夏二俠的話,那不是太好了嗎?


    丁香兒一想及此,唯恐自己再一出聲,會將人嚇走,是以連忙伸手掩住了口,一麵悄悄地探出頭,向下張望了下去。


    她向下麵一看間,便不禁嚇了一跳。


    因為她所躺的那塊大石下麵,乃是千仞峭壁,雲霧繚繞,深不見底,就在離大石十數丈處,有一棵極大的鬆樹,打橫自蝻壁之中,生了出來,皮鱗若鐵,大矯騰挪,樹幹足有一人合抱粗細,而在樹幹上,則有兩個人坐著。


    在那兩個人人中的,是一塊鬆木板的棋盤,這時,一個中年文士打扮的人,正將手按在棋盤上,已將黑白子一齊撥亂。


    坐在那中年文士對麵的,則是一個身穿大紅衣服的矮個子,那矮個子雖然坐在樹幹上,還沒有那中年文士一半高,可是卻精神奕奕,聲若洪鍾,全然沒有縮頭縮腦的樣子,這時,兩人身邊,正有一大團白雲,緩緩飄過,令得他們兩人看來,簡直如同神仙中人一樣。


    那矮個子的雙眼,望定了那中年文士,一眨也不眨,雖然從上麵望下來,但仍然可以看到他神光炯炯,非同凡響,隻聽得那中年文士道:“你別胡扯了,我有什麽心事。”


    矮個子大搖其頭,道:“好,夏老二,我們幾十年的朋友,算是白交了,你有沒有心事,我也管不著,以後,你別來見我了!”


    那中年文士呆了一呆,道:“這……”


    矮個子道:“這什麽?大幻居士可從來不是講話如此吞吐之人!”


    丁香兒本就料定那“夏老二”就是大幻居士夏雨石,這時,她聽得那矮個子的口中,講出了“大幻居士”四字來,心知自己所料不錯,心中不禁好一陣高興,幾乎就想叫出聲來。但是,丁香兒還未曾想好,自己應該如何向夏雨石開口才好,大幻居士又已然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身子一挺,站了起來。


    他這時,是站在樹枝之上,那枝鬆樹,打橫從峭壁之中伸了出來,下臨萬丈深淵,危險之極,可是這時,大幻居士的神色茫然,卻像是全然未曾察覺,就像他是在陸地上一樣。


    隻見他站起身子來之後,背負著雙手,向前跨了出去,看來像是要踱方步,丁香兒在上麵,看得分明,大幻居士右足跨出,是向一根十分細的樹枝,踏了下去的,丁香兒不由自主,倒吸了一口涼氣,隻見大幻居士的身子,陡地向下一沉,便站在那根細如手指的樹枝之上,他的身子在那根樹枝之上,上下顫動、令得丁香兒反倒替他捏著一把汗。然而看大幻居士和那個矮個子時,兩人卻是若無其事,矮個子一雙神光炯炯的眼睛,望定了大幻居士。但是大幻居士則仍是神色茫然,他連望也不向下麵多望一眼,隻是抬頭向天,但是卻在樹上,不斷地迴來踱著,他每一步踏下,都可能踏空,向下直跌下去,跌個屍骨無存的。


    有幾次,他踏在細得難以承受體重的樹枝上,他整個人會向上直沉了下去,但是一沉下,他必然又會向下直升了起來,落在較粗的樹枝上。


    足足有好幾盞茶時,才聽得他長歎了一聲,道:“貝兄,你可還記得雪芬嗎?”


    矮個子眼睛一轉,道:“就是陰陽神叟的女兒嗎?我當然記得,你們不是從小就是青梅竹馬的一對嗎?可是她嫁了你,又跟人走了?我這幾十年,足跡不出巫山,外麵的事,全不知道了。”


    大幻居士又長歎了一聲,道:“若是她嫁了我,哪怕隻要跟上我三五天,我死也瞑目了,她……她倒是嫁了人,可是卻嫁了另一個人。”


    矮個子“哼”的一聲,道:“夏老二,那你也未免太沒有出息了,她嫁了別人,你若是要她,就該去將她搶過來,你若是不要她,就該將她忘得一幹二淨,如今卻在這裏唉聲歎氣,枉你是男子漢大丈夫!”


    大幻居士聽了那矮個子的話之後,呆呆地站著,隻見他的麵色越來越難看,到後來,簡直成了一片鐵青色,突然之間,隻聽得“啪”的一聲響,大幻居士一翻手,在自己的臉上,重重摑了一掌。


    那一掌出手快絕,而且,出人意料之極,那矮個子陡地一呆,那裏來得及出手阻止他。


    大幻居士雖然是自己打自己,但是那一掌之力,著實不輕,他青白的臉上,立時浮起了五條手指印來。隻見那矮個子勃然大怒,罵道:“臭王八羔子,你憑什麽打我的生死之交?”


    那矮個子忽然之間,惡狠狠地罵了起來,這倒也是出人意料之外的事情,丁香兒在一時之間,還不知道他這樣罵法,是什麽意思,直到想深一層,才幾乎忍不住要笑了出來。


    那矮個子和夏雨石,自然是極好的朋友,有人打夏雨石,他當然會勃然大怒的,可是,如今夏雨石自己打自己,他居然也大怒,這的確是有趣之極。


    夏雨石為之一呆,道:“我自己打自己啊!”


    矮個子道:“那也行,你是我生死之交,你挨了打,我便不答應!”


    大幻居士眨了眨眼睛,道:“貝兄,你真是我生平第一知交。”


    矮個子卻是滿臉氣憤之色,道:“放屁放屁,放其狗臭之屁,我若是你生平第一知己,何以你唉聲歎氣,甚至於自己打自己,究竟是為了什麽,都不和我詳細講起?”


    大幻居士又歎了一聲,道:“貝兄,這件事要是講起來,我可得一直自己打自己。”


    矮個子瞪著眼,罵道:“你要是再打,我就將你的手,生生地切了下來!”


    大幻居士麵上的神情,十分尷尬,道:“我說了,你可……可得仍交我這個朋友。”


    矮個子更是大怒,道:“你哪裏有這許多囉囉嗦嗦的話兒?你和我做了這許多年的朋友,難道白做了?我既與你做了朋友,哪怕你是個十惡不赦之徒,依然是我姓貝的朋友!”


    丁香兒在上麵,聽到了這裏,心中對那矮個子不禁大是讚許。矮個子那兩句話,實在是任性之極,而丁香兒大加讚賞的,也正是那種任性,因為她自己本身是極其任性的—人!


    這時,她心中在暗忖,那姓貝的矮個子,不知是什麽人?怎地自己以前未曾聽說過武林之中會有這樣的一個人?她又不免想到,以大幻居士夏雨石、的聲名之好,難道他在暗地中,也有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嗎?


    她緩緩地吸了一口氣,更是聚精會神地聽了下去。


    大幻居士點了點頭,道:“她嫁了,嫁給了武林中赫赫有名的大俠雷去惡,為了想親近她,我……便和雷去惡……結義,兄弟相稱。”


    大幻居士講到這裏,頓了一頓。


    隻見那矮個子的麵色,突然一沉,罵道:“好不要臉,做出這等下流事來,無恥卑下,畜牲不如!”


    大幻居士顯然未曾料到自己的話才出口,便會招來了這樣一連串的毒罵,一時間,他臉色蒼白,望著對方,不知如何才好。


    可是那矮個子在罵完了之後,卻又伸手拍了拍大幻居士的肩頭,道:“你別急,我已說過了,不論你怎樣,都是我的朋友。”


    大幻居士苦笑了一下,道:“那……那我還往不往下說呢?”


    矮個子道:“當然說,你又做了些什麽下流事?”


    大幻居士苦笑著,搖著手,道:“沒有了,沒有了,她……我隻不過想親近她,後來,我又知道她和雷去惡之間,原來絕無感情,而且,雷去惡的為人,實在十分卑下,她心情十分痛苦……”


    那矮個子“哼”的一聲,道:“於是你就趁虛而人了,是不是?”


    大幻居士低下頭去,一言不發。


    那矮個子怪叫一聲,揚起手來,看他的樣子,像是要一掌向大幻居士擊了下去,而大幻居士則全然未覺,眼看矮個子的手掌倏然揚起,已快落下了,大幻居士才長歎了一聲,道:“這倒沒有。”


    那四個字,令得矮個子的手掌,突然之間,僵在半空,過了片刻,他臉上才訕訕地不好意思,將手掌放了下來,道:“那麽,你為什麽又要自己打自己的巴掌?”


    大幻居士在樹枝之上,坐了下來,仰首向天。這時,丁香兒正是在他們上麵的岩石上探頭下望的,一見大幻居士仰頭向上望來,唯恐被他們發現,連忙將頭縮了迴去,側耳細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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