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持了燈燭到榻前,昏弱燈光照著謝慕一臉血汙。


    血已透幹,顏色深紅發黑,像層黏殼粘在如羊脂玉般凝白的臉上,因著他眉目眼睫漆黑,濃秀迫人,看著有些極不正常的詭異美感,不知是謝慕美的不正常還是我眼神不正常。


    謝慕閉目躺著,身上蓋著那件沾血的白袍,袍子上繡著鮮豔的紅梅,絲質衣料隱隱透光。


    我蹲下,推著他手他叫他:“謝慕。”


    我不大會說話,聲音總有些幹澀,原本就不大會說,以前在寧國我很愛跟宮女太監生氣,然而不知是我腦子太靈還是嘴巴太笨,後者總是要慢個兩三拍,使得我來氣的時候不能如願·的發作,如此便著急,著急便上火,久而久之為了揚長避短,我便閉緊了嘴不開口。


    想來說話這種事或許也是一門技藝,若幹年不練,也大概容易忘卻,我原本就不擅動嘴,在昌平宮又難得開口,時間久了就不大習慣,隻能一個字一個字的往外蹦。


    我說話實在艱難,叫了一聲,謝慕不動,我便不叫了。


    謝慕剛給阿西這麽背迴來,他額頭上破了個洞,血已經凝固,不知道是給別人打的還是他自己撞的。阿西去了,昌平宮沒有下人,原先有,後來被撤去,我叫不醒謝慕,便去端了水來,替他清洗臉上的血。


    謝慕那張臉擦出白皙的原色來,血汙洗淨,便能看見右邊臉頰四道烏青的指痕,還有額頭上雞蛋大的一塊破皮,幸而傷口不深,血也已經止住。


    我揭了謝慕身上的白袍替他擦身,他的底下是寸縷不遮,光溜溜如剛出的娘胎,身上也有血,若不是沒有人能懷的住這麽大號的嬰兒,我倒真會懷疑他剛給誰生出來,我看不出謝慕他傷在哪裏,隻好從脖子到腳跟一點一點給他擦拭。


    水有些冷,昌平宮沒有熱水,謝慕難受的哼了幾聲,不過還是沒醒。


    謝慕下身很髒,黏糊糊的全是血,簡直像是剛給誰往那地方來了一刀,幸而經我檢查他二弟還在,也沒遭血腥屠戮也未受大傷,我便勉強放心。


    謝慕人雖然瘦,但長得非常之高,他身體沉的我搬不動他,我花了足足半日的工夫給他清洗幹淨,又將髒掉的衾被換下,天已經全黑,阿西沒有送飯來。


    我餓的不堪,而謝慕發起燒來。


    我打開那麵院門,將頭探出去,我很想去找阿西,雖然他不是個好奴才。


    但我始終不敢,謝慕不準我邁出這與院門一步,他說,發現我出去,就打斷我的腿。


    謝慕的話從來不是說來嚇唬我的,他說會打斷我的腿,就真的會,我曾經跑出去過一迴,給他撞上,他將我拖了迴來,差點拿刀子挑了我的腳。


    現在謝慕雖然沒有本事挑了我的腳,但他醒來能打的我哭爹喊娘。


    隻要謝慕還沒斷氣,我便不敢挑戰他的權威。


    我將那獸頭銅環的門扣幾乎拍散,沒有招來阿西或者任何活物,隻驚飛了幾隻夜鴉,而我已經看不到亮光,於是我又迴去,昌平宮種了幾株孤零零梅樹,正孤零零開花,我折了兩支疏落落梅花,擱在枕畔。


    我將案桌上的燭台點亮,移到榻前,紅光照著謝慕的臉,一半邊腫著。


    我又試著叫:“謝慕?”


    謝慕淺眠,我做夢的囈語都能吵醒他,但現在叫都叫不醒。


    我便無奈了,我爬上床去抱住他,沒有飯吃,隻好睡覺,我鑽到謝慕懷裏去。


    其實在昪京的時候我不常和謝慕一塊睡覺,他七歲就做了太子,住在自己的東宮,而我住在母後的宮裏,謝慕他每日過來跟母後請安,會順便抱起我撫摸幾下,我有五個兄弟,謝慕是我最小的五哥,也是唯一跟我同母所生的哥哥,所以我跟他最親近。


    我七歲的時候母後去世,謝慕便將我弄到東宮去,謝慕雖然是太子,東宮臣僚從屬數不清,又在朝中任大司馬,但他隻不過才十一歲。


    我在東宮和謝慕睡了兩年,到了盛京昌平宮又接著睡了五年,所以我跟謝慕一共睡了七年,七年的枕頭伴,簡直比許多的夫妻還長久。


    我和謝慕是在寧真定十三年的時候到的盛京,真定十三年也成了寧國最後一個年曆。


    寧國真定十一年的時候我的九皇叔在河陽起兵造反,這場持續了兩年的造反引發了寧國的動亂,九皇叔後,三皇叔,四皇叔,十一皇叔,各個皇叔也都扛了旗起兵,你來我往彼此混戰,結果就是,北周大軍趁機南下,將他們一下子掃蕩了個幹淨,最後十萬大軍攻入昪京。


    我父皇在乾寧宮放了一把火,那把火借著冬日的西北風,不止燒了皇城,甚至將整個皇都都化作了一片焦土。燒了皇都絕對是偶然,大概是我父皇一輩子就放過那一迴火,就那一迴,就把自己燒死了,也沒法練習,實在缺乏幹這等事情的經驗,那火從皇都為中心燒到了城北門,燒了北軍營,趙免的軍隊本來還考慮著我父皇若不投降是不是要強攻,結果這下好了,那把火直接燒塌了半座皇城,自然也包括皇城的城牆。


    趙免的軍隊不用攻城,直接就從焦土屍骸上踏過去。


    這樣的結果說來滑稽,若被這樣滅掉的不是寧國,而是別的國家,我大概會笑,笑那皇帝蠢蛋,可是那是寧國,那蠢蛋是我的父皇,我便笑不出來。


    那時候我在東宮,火勢也波及了東宮,謝慕騎馬帶著我逆風而逃,隻有幾個親隨跟從,因為北周大軍殺來時整個昪都已經亂成一鍋燒開的粥,街道上也全是亂軍和燃燒的房屋,所有人都簇擁著往南門而去,謝慕的車被絕望求救的百姓圍住,他隻好棄了車,帶著我上馬孤身逃命,風聲火聲人聲交織成一片,我縮在謝慕懷中,他的頭發被火燃燒升騰的熱風撩起。


    十三歲少年的身量單薄,簡直構不成依靠,但我隻有他。


    從寧國破滅的那日,我和謝慕的生命便被綁在一處,這或者是命裏注定,謝幕是我唯一的親哥哥,雖然不是同胞,但我和他長得太像,仿佛是街上賣糖人兒,一對一對的,擺在一起分外和諧,拆開了就看著不那麽有趣。


    以往在寧國的時候我母後便愛將我和謝慕擺放在一起,還愛給我和謝幕穿一樣的衣裳,打扮成一對俊俏娃娃,父皇見了便會忍俊不禁。


    所以當初到了盛京,趙免看到我和謝慕一對,也是忍俊不禁,直說有趣。


    我父皇當初也和趙免一個表情,笑的滿臉開花:“有趣有趣。”


    如果我和謝慕不這麽有趣,大概就都給五年前趙免砍了腦袋,所以這是我和謝慕生來注定要同生共死,少了一個便不成雙。


    我是能活著就不願死的,所以我十分擔心謝慕的安危,十分不願他有個什麽三長兩短,我睡一會便起來摸摸他,叫他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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