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沙大漠。


    一片迷茫。


    盡是黃沙滾滾,連血紅的夕陽也像變成了淡黃色。


    一眼望不盡的黃沙,荒涼千裏極少人家。


    黃沙影裏,一老一小踽踽而行。


    小的說話了,用手掩著小嘴,擋住風沙:“爺爺,怎麽像永遠走不完的路?口幹不說,水早用完了,霞兒跑不動啦,不知風哥哥現在哪兒?爺,你說。”


    老的憐惜地看著仰著麵、等待迴答的孫女兒,沉聲道:“霞兒,你嬌生慣養,不知天下路多難走,人要吃盡苦中苦,才可成人……唔,順著蹄印就可找到有水的地方,你累了,可以慢慢走,好好歇著……”


    “爺,不要隻說水啦,霞兒是問風哥哥在哪裏?”


    老的怔了一怔,目中射出慈愛的光彩,手撫著她的頭,笑道:“霞兒,你隻記得風兒?水比你的風哥哥要緊?等喝了水,再說吧。”


    “不!不!”她急了。“爺,你不說,霞兒不走了。”


    老者無可奈何地歎了一口氣,望著滾滾黃沙,似有無限感觸。


    老的正是青海“日月山”的“絕塵居士”白雲鶚,小的當然是他的孫女白曉霞了。


    不過,為了避人耳目,行動方便,白曉霞已經換了男裝,書生軟巾正好包住一頭秀發,免得被風沙弄成雞窩樣。


    白曉霞見祖父木然不語,芳心更急,連連搖著乃祖的手,叫道:“爺,怎麽啦?”


    風沙刮麵,她急忙眯住眼睛,捂住口、鼻中唔唔著。


    白雲鶚緩緩地道:“爺爺在想……”


    他忍不住再說話,低下頭,揉著眼。


    白雲鶚在想什麽呢?


    因白曉霞一路上不斷在問起百裏雄風到哪兒去了,現在什麽地方,他不禁呆呆地望著天邊流雲,呆呆地想,想著,想著,眼就紅了。


    現在,在連日奔馳,橫過大漠的中途,因急於趕路,風沙太大,一時迷失方向,沒有碰到駝隊或“蒙古包”,帶的水袋已光了,別說白曉霞口幹咽燥,便是自己,雖有“玉液還津”之法,逼出舌下津液,下注潤喉,但時間一久也自難耐,口渴最耗真氣,隻顧循著牧群過去的蹄印找水,然而,白曉霞竟仍忘不了問“風哥哥”,好像百裏雄風比水還重要!


    水,可以解渴,等於救命,而百裏雄風怎能解渴?


    少年子弟江湖老,他以曾列名“六邪之首”的地位,叱吒風雲,度過幾十年的英雄歲月。


    不料,生兒不肖,誤入歧途,終於慘死他人之手,老年喪子,白頭人送黑頭人特別傷感,家道無後,喪子之痛,把一生希望寄托在唯一的孫女身上。


    眼看由揩鼻涕長大的孫女這樣記掛百裏雄風,女孩家的心事昭然若揭。


    百裏雄風雖說隻算半個弟子,但自己把他撫養長大,一手調教,無異是自己愛徒而兼愛孫。


    如把孫女配給愛孫,他和她從小青梅竹馬,兩小無猜,耳鬢廝磨,自有兒女之情,不失為珠聯璧合,得孫女婿如此,亦足大慰老懷。


    可是,百裏雄風被空空大師力促下山;不知消息,自己曾向空空大師旁敲側擊,詢問百裏雄風一生禍福,空空大師語焉不詳,似有難言之處,隻說此子根骨極佳,但非佛門弟子不能承繼心燈,殺孽重,情孽難免,要看自己將來際遇如何;再亂以他語,岔了開去,使自己也莫測高深,不知空空大師究竟藏著什麽禪機……


    “霞兒已長大了,經曆大刺激能使人提早成熟……”他心中想著:“霞兒既對風兒這麽癡心,萬一情天生變,霞兒一定承受不起,那時,怎麽辦?”


    萬一自己唯一的孫女有個三長兩短,那真不堪設想!


    而自己為了報殺子之仇,遍覓仇蹤,沒有收獲,才決定直接向“白駝山主”宇文天拜山,當麵問罪,跑了和尚跑不了廟,不難探出殺子之仇的底細。


    自己也久知“白駝山主”威震大漠,“三音神尼”在世時,宇文天尚知收斂,不敢肆無忌憚,“三音神尼”一死,縱橫三千裏皆是“白駝山”的天下,宇文天不但是一代梟雄,武功亦登峰造極,手下高手如雲,如日中天,自己孤身拜山,雖自負功力不在宇文天之下,因不放心孫女在家,攜之同行,闖龍潭,入虎穴,自然有許多不便。


    他心中叫著:“白雲鶚,獨子遭人毒手,如果連自己的孫女也庇護不了,還能算是白雲鶚嗎?”


    麵對漫天黃沙,遍地也是黃沙,四顧茫茫,更增孤獨淒涼之感。


    他想起了“胡笳入閨夢,碧血染黃沙”的詩句,不禁愴然一歎。


    白嘵霞搖著他的手,打斷了他的紛亂思潮,她撒嬌道:“爺,想了這麽久,歎什麽氣?想到風哥哥在哪裏了嗎?”


    白雲鶚搖搖頭,表示對這嬌憨的孫女莫可奈何,又忙點頭道:“嗯,他大概是在找尋他娘……”


    猛覺不對,白曉霞已急聲道:“風哥哥還有娘?好呀,霞兒很想娘……”


    她低下頭去,揉了一下眼睛,又仰起麵笑道:“爺,你知道風哥哥的娘在什麽地方嗎?他找得到嗎?”


    白雲鶚心中歎氣,暗道:“小娃子不知世事,專門問這種沒頭沒腦、無法迴答的事,說來說去,還是隻記得他!”當下,搖搖頭道:“爺如果知道,還用去找嗎?早已帶你去玩了。”


    白曉霞側著頭想了一下,疲倦的明眸中閃過一道異彩,高興的道:“爺!我們幫風哥哥找他娘,找到了多好!我……我該叫風哥哥的娘什麽呢?”


    白雲鶚啞然道:“也跟著你風哥哥叫娘好了!唉!快找水喝,爺連說話都發啞了。”


    白曉霞拉緊乃祖的手,向前邊跑邊叫著:“是嘛,口快幹死啦……霞兒好像……好像又有勁了……”一麵向前馳去。


    白雲鶚籲了一口氣跟上去,祖孫二人又跑了幾裏,仍是不見池水。


    白曉霞往沙地上一坐,哭道:“爺,霞兒跑不動了,真的,要是風哥哥和我們在一起多好。他會捧水給霞兒喝……嗚嗚,風哥哥去找他娘,為什麽不叫他同我們一起走?”


    白雲鶚看著淩亂的蹄印,也不知究竟離水源尚有多遠。


    他十分憐惜地撫慰著她:“霞兒,先歇一下,據爺爺看,不遠就有水了。”


    她哭得更傷心,啞著嗓子連叫:“不!不!我要雄風哥哥,我要雄風哥哥……咦……”


    她側著耳朵,貼到沙麵上去。


    白雲鶚已聽到右方有車馬行動的聲息,因要辨清遠近,人馬多少?或是牧群?或是駝隊?故也凝神傾聽。


    白曉霞破涕為笑,叫道:“爺,有車,一定有人,有人一定有水,我們快去!”跳了起來,拉著白雲鶚就跑。


    白雲鶚已聽清確係車馬,馳行甚遠,而且正是向自己這邊馳來。


    他心中大訝,大漠之中隻宜駱駝行動,什麽人會騎馬駕車?倒要看個明白。


    倏地,馬蹄與輪聲停止在百丈外,隻聽到一個脆生生的女人聲音:“什麽人在叫?快去,報來。”


    白雲鶚心中一緊,暗忖:聽口氣是個女人,但中氣甚強,大漠馳車,究竟是何路道?難道是敵人追蹤自己?聽說宇文天妻妾頗多,或是白駝山派來的?


    剛要止住白曉霞,她已一聲喜叫:“爺,快來,有水啦!”


    他凝聚目力看去,也是一喜,原來百十丈外就是一泓清水,長約幾十丈,闊約五、六丈,一輛華麗的壁油車停在水那邊,流蘇飄拂,牲口正在喝水。


    一個俊秀絕倫的佩劍童子,以輕靈的身法飛渡五、六丈水麵,一掠而來,正迎著向前飛奔的白曉霞。


    那童子星眸一轉,注視了她和大步趕到的白雲鶚身上一眼,拱手道:“請教……老丈,有需要我們幫忙的嗎?我們……娘娘有請。”


    白雲鶚一麵向水邊奔去,一麵叫著:“有水喝就好了,用不著幫什麽忙。”


    白曉霞一伏身把頭浸入水裏,喝了一口水,又吐出,像馬一樣大口喝著水,又捧著水洗麵,那份高興勁就別提啦。


    白雲鶚見童子淩空五、六丈的輕功,不在一流高手之下,已大吃一驚,再聽對方說什麽“娘娘”,心中一動,但對方既彬彬有禮,便忙笑道:“多謝小友,老漢和小孫一時找不到水,小孫吵鬧,盛情心領。”


    童子點頭,一拱手,掉身迴頭——


    隻聽白曉霞滿足地籲了一口氣,叫道:“爺,水真好喝,又涼,又甜,你還不快來?”


    白雲鶚一蹙眉,暗忖:這丫頭亂叫,對方明明是道上人物,一聽嗓音,便知道是女扮男裝,豈不招人疑心……忙笑道:“你多喝點,免得等下又吵著口幹……”


    她抹了一下臉,叫道:“我偏要吵,我要風哥哥……”


    似覺不對,她又向那個正自飛渡過那邊的童子狠狠白了一眼,哼道:“你神氣個什麽?我的風哥哥,本事比你大多了!”


    猛聽那邊車中脆聲笑道:“可愛的孩子,你的風哥哥在哪裏?”


    白雲鶚暗叫大糟,白曉霞喜叫道:“你認識風哥?”


    白雲鶚忙咳一聲,向那邊車中拱手道:“那位大嫂,老漢這小孫孩子氣,別聽她的。”


    白曉霞一抹嘴,跳了起來,剛叫了一聲道:“爺……”


    車中笑道:“老爺子,別客氣,請問到何處去?如是向北,風沙辛苦,不如搭便車。”


    白雲鶚抱拳:“謝謝,老漢是向……”


    白曉霞叫道:“正是向北,爺,你不是說白駝山是在北方?”


    白雲鶚氣得一瞪眼,道:“你這孩子……”


    白曉霞理直氣壯道:“人家好意請我們坐車,總比跑得腳酸的好。”


    車中笑道:“孩子說的是,老爺子別客氣,如是到白駝山正是順路,請老爺子不必客氣,車分雙層,很寬敞。”


    白曉霞喜道:“這位大娘真好,爺,我怕過不去,你抱我過去嘛。”


    白雲鶚氣得肚脹,暗叫:“這丫頭,多少次教你小心說話,老是不改孩子氣,弄得爺爺下不了台。”


    心一橫,憑我白雲鶚會怕了誰?連忙拱手道:“既然如此,老漢有擾了。”


    白曉霞已如乳燕投懷般撲入他懷中,他隻好一把抱住,


    叫了一聲:“老漢獻醜了!”


    一式“淩霄片羽”掠過五、六丈水麵,落在車前。


    車中伸出雪白玉手,笑道:“小姑娘,來,同我坐在一起,有屈老丈坐後廂。”


    原來,這輛壁油車乃特製的,分為前後二間,一共可坐六人,車輪也是大小不同,適宜奔馳沙漠。


    後廂軟簾挑處,另一個佩劍童子點點頭,白雲鶚隻好道一聲:“告罪了。”


    進入後廂坐下,剛才那個傳話的童子也一躍而上,正好都舒適的坐著。


    白曉霞噢了一聲:“你……大娘怎知道我是……”


    車中一聲脆笑:“好孩子,快上來,我還知道你的風哥哥呢。”


    白曉霞一聲歡叫,幾乎是撲入車中美婦懷中:“呀!他在哪兒?”


    ??車中美婦笑道:“等下再告訴你。”


    她揚聲吩咐道:“速加鞭,限子時趕到。”


    鞭風響,馬長嘶,輪聲和蹄聲交雜中,白曉霞剛想張口,美婦笑道:“別急,好孩子,你先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是不是姓白?”


    白曉霞張大眼睛,問道:“你怎麽知道我姓白?是我風哥哥告訴你的?”


    後廂的白雲鶚正心中打鼓……


    因他猛然想起空空大師那夜到“日月山莊”,提到“天心教”,曾說過:“據我這些年觀察所得,好像是個女的,來自西域……”


    而大漠怪車的主人又是一個女的,連手下童子都有這麽好的身手,難道就是她?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聽她問曉霞的名字,是不是姓白?連忙咳了一聲:“老漢白雲鶚,小孫女叫曉霞,敢請教大嫂是……”


    美婦“哦”了一聲:“原來是名震天下的‘日月山莊’主人‘絕塵居士’,妾身失敬了。”


    白雲鶚心痛子仇,為了證實自己所疑,故開門見山直言相談,反正曉霞已經和對方在一處,若自己詭詞相對,曉霞心無城府,一嚷開,反而顯得自己示弱,所以單刀直入,不料對方立知自己來頭,卻不說出她的來曆……


    卻聽白曉霞叫著:“爺!這位大娘知道我們呢,又知道風哥哥,真好,大娘,你說我的風哥哥……”


    美婦笑道:“白老爺子,實不相瞞,承你培育教導小兒雄風,關夢萍感激不盡,大恩不言謝,關夢萍自有一份心意。”


    白曉霞張大了眼,也張大了櫻口,一把抱著美婦,顫聲道:“大娘!呀,娘,你就是風哥哥要找的娘……風哥哥好嗎?”


    車中美婦,正是趕迴“白駝山”的關夢萍,她的耳力能聞十裏之外的細微聲息,因聽到白曉霞口口聲聲叫“風哥哥”、“雄風哥哥”的聲音,以為愛子也在附近,她早已聽出白曉霞是一個女孩子,一打照麵,由“絕塵居士”的相貌和“淩霄片羽”的輕功,便斷定是自己愛子的恩師。


    想到大漠生下雄風,十八年前的甘事齊上心頭,空空神僧抱走剛生下的愛子,也帶走自己的心,連同那塊她和百裏居生死共有的“玉石”,也交給了空空神僧。“絕塵居士”撫養、教導愛子十八年,確係天大之恩人,而自己卻因為夫報仇創立“天心教”,為了攏絡邪門絕道高手,對“絕塵居士”更欲加羅網,也是為了借重“絕塵居士”,又可母子重見,用心極苦。


    不料,意外變起,花花浪子白浩突然脫逃,使她大為震怒,深恐萬一弄巧成拙,引起“絕塵居士”誤會……


    現在,竟相逢大漠,又驚,又喜……


    喜的是有機會表示、報答養育愛子之恩,有向白老解釋羈押其子的真相,更喜白曉霞如此關心自己愛子,如能得與“絕塵居士”結為秦晉親家,乃大喜之事。


    驚的是“絕塵居士”要去白駝山,莫非白老已知“天心教”羈押其獨子白浩的事?上白駝山當然是找宇文天!


    宇文天和自己恩斷義絕,自從被空空大師破了劍罡,一去了無消息,自己懷疑宇文天迴到白駝山後與梁倩雯重修舊好,坐關重練劍罡,又不放心變醜中毒發瘋的宇文夢,才專程趕迴白駝山,想弄個明白。


    若“絕塵居士”到了白駝山,會產生怎樣的結果……


    她心情紊亂,被白曉霞一陣搖晃,一頭鑽入懷裏,不住叫:“娘,風哥哥好嗎?”


    忙斂心神,慈母之心油然而起,她摟著白曉霞溫言笑道:“好孩子,你風哥哥很好,他隨著空空大師迴巴顏喀喇山練功去了,不久就可見麵……”


    白曉霞芳心如醉,甜蜜蜜的靠著關夢萍的酥胸,直叫:“娘!”


    後廂的白雲鶚也正驚喜莫名……


    驚的是昔年的“冷月劍客”關夢萍,百裏雄風之母居然健在,卻也似與白駝山有深切淵源?她是不是殺害自己愛子的“天心教”教主呢?如果是,怎麽辦?


    喜的是知道了百裏雄風的下落,一塊石頭落地,免得為百裏雄風操心,且雄風之母對於從小失去父母之愛的孫女,像慈母一樣的照顧她。


    他思潮起伏,欣然笑道:“原來是百裏夫人,十八年母子重逢,可喜可賀,老拙受空空大師之托,稍盡綿薄,何敢言勞?霞兒從小失教,尚望夫人多多指導。”


    “百裏夫人”四字,如四支利劍射入關夢萍心中,在隙隙刺痛,滴滴流血,與百裏居門纏綿往事,恩愛前塵一一湧現……


    好像百裏居的一舉一動,一言一笑……乃至臨死的痛苦麵孔都鮮明的出現眼前,指著她罵:“關夢萍,百裏居有何負你?竟覷顏改節,汙我聲名,更使我的兒子抬不起頭來……”


    白曉霞一聲驚唿:“娘,唉,你怎麽哭起來了?霞兒也叫娘。好麽?”


    一麵伸出纖手,用香巾給傷心淚下的關夢萍拭去涔涔淚水。


    關夢萍一時忘形:“有你這樣乖巧的媳婦更好,娘太高興了。”


    白曉霞嬌羞萬分,每個字都像蜜一樣灌入她耳中,流進她芳心,把頭埋在關夢萍胸前,嗯嗯叫著:“娘……不來啦。”


    可憐的姑娘,她怎知沉醉在美夢中的歡樂,可能是斷腸的悲傷?


    關夢萍忙岔言道:“白老爺子,請問到白駝山何事?”


    白曉霞搶著道:“娘,有個什麽‘天心教’,殺害了我的爹爹……”她流下淚來,說不下去。


    關夢萍心神大震,促聲道:“有這種事?‘天心教’?和白駝山有什麽關係?”


    白曉霞泣道:“爺爺說要找什麽山主宇文天問問……娘,你要幫我們!”


    白雲鶚激聲道:“正要請教百裏夫人,可認識‘白駝山主’宇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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