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暗的石屋聳立在一條淺溝邊,那釘著鐵環的石門,此時正大開著。


    裏麵傳出爭吵的聲音,接著便聽到一聲大喝,喬天碧從石屋裏氣衝衝的衝了出來。


    她滿臉憤怒,恨聲道:“誰稀罕你來著!不識抬舉的臭家夥!”


    反手將石門推上,她那張美麗的臉孔,展露在陽光下,更加的嬌豔逼人。


    從她那噘起的鮮紅嘴唇和眼眶裏含著的淚水,便可看出她闖進石屋後所受的委屈了。


    “哼!”小巧的鼻翅翕動了一下,她冷冷地哼了一聲,道:“我總要使你俯首在我的裙下……”


    “哈哈!”葛色的人影自空而降,傳來一聲大敞笑。


    喬天龍右手挾著喬天漪,道:“碧丫頭,又跟誰生氣了?”


    喬天碧側過頭去,道:“誰說我生氣了?”


    喬天龍嗬嗬笑道:“丫頭,你還想騙你爺爺?喏!這不是含著眼淚嗎?你明明在哭,還想要瞞我?”


    “人家隻是不小心給沙子吹進眼裏!”喬天碧擦去眼淚,道:“根本就不是哭,誰說我哭來著?”


    她瞥見喬天漪,喜道:“到底還是爺爺最公平了,漪丫頭擅自放人進來,便應該讓她坐幾天牢!”


    喬天龍幹咳了聲,道:“碧兒,你師父呢?他沒生氣吧?”


    他顯然不想讓喬天碧繼續問下去,所以顧左右而言它,岔開談及喬天漪的話題。


    “誰說他沒有生氣?”喬天碧鼓起小嘴,氣衝衝的說:“他老人家見到大灰受傷了,好難過,發誓要將那百裏雄風抓住,丟進百獸窟裏,讓他被分屍……”


    喬天龍吃了一驚道:“你告訴他,我已經將那小夥子抓起來關進石牢了?”


    “沒有!”喬天碧搖了搖頭,道:“我怕師父曉得了,要把他那些百獸全都找來,鬧得穀裏不安寧……”


    “好!碧丫頭真是個好丫頭!”喬天龍一豎大拇指,道:“不愧是我寒天釣魚的乖孫女……”


    “可是,爺爺,”喬天碧道:“現在我卻要去告訴師父。”


    喬天龍愣了一下,道:“這又是為什麽?”


    “誰叫他不識好歹!”喬天碧噘著嘴道:“剛才我想進去看看他的傷,誰曉得他竟把我罵出來……”


    喬天龍哈哈大笑,道:“怪不得剛才會流眼淚呢!敢情還是這麽迴事!”


    他頓了頓,道:“碧丫頭,你放心好了,爺爺保證替你出口氣,但是可別告訴你師父,聽到沒有?”


    喬天碧懷疑地望著他,問道:“爺爺,你怎麽啦?今天怎麽突然如此高興,好像跟以往都不同,這是什麽原因?”


    “啊!”喬天龍不料自己一時高興,將神色都顯露在臉上,竟會被她看出來了!


    他愣了一下,也不好意思說出自己高興的原因,支吾道:“這大概是今天心情很愉快的關係吧!”


    “廢話!”他一話出口,自己心裏便暗暗的罵了一聲,忖道:這不等於說了和沒說一樣?


    喬天碧皺了皺眉頭,道:“爺爺的心情為什麽很愉快?”


    “這個——”喬天龍沉吟了一下,道:“你還是去問奶奶去,我先把漪丫頭關起來再說。”


    他拉開鐵門,走了進去,喬天碧隨後跟了進來,問道:“爺爺,奶奶怎麽啦?”


    她的眼光一轉,隻見百裏雄風盤膝坐在鐵柵裏,麵對著牆,似乎在運功,對於他們的進來,動都沒有動一下。


    喬天龍走到最裏麵,拉開鐵柵,將喬天漪放置在石床上,然後鎖好鐵柵,道:“你奶奶一時不小心,被漪丫頭打傷了,此時正躺在房裏……”


    “啊!”喬天碧驚叫道:“奶奶受傷了?”


    她也沒多說話,返身衝出石門,飛奔而去。


    喬天龍苦笑一下,緩緩的搖了搖頭,走到百裏雄風困身的鐵柵前,喚道:“小老弟!喂!小老弟!”


    百裏雄風默然麵壁而坐,沒有理會他的唿喚。


    “我知道你老弟是生氣了!”喬天龍道:“不過為了不使我那兇婆娘知道我的功夫高低,所以我隻得發出‘羅喉針’,對你施以暗算,請你不要在意!”


    百裏雄風冷哼一聲,怒道:“在下若非被暗算,身負輕微內傷,以致在比試內力時不能分心,否則又怎會變成你們的階下之囚?”


    喬天龍笑道:“我曉得老弟所受的委屈,不過請你放心,今晚老弟你就可以離開此處了!”


    百裏雄風沉聲道:“在下並不急於離開,不然這區區鐵柵並不能將我困住,你相不相信?”


    “相信!相信!”喬天龍臉上堆著笑道:“老夫相信你的功力足可以來去自如,因為據我的估計,老弟你大概是來自山頂萬鈞洞的吧?”


    百裏雄風沉聲道:“你怎麽知道?”


    喬知龍嗬嗬一笑道:“老夫看你一身武功雜亂之極,具有內家功力卻傾向於佛門至大的正宗禪功,雖然像以道門人手,但現在成就遠在道家之上,所以我估計你是山頂空空大師之徒!”


    百裏雄風麵壁而坐,雖然嘴裏不說話,但是心底卻已默默的承認對方之言不錯。


    他暗暗吃驚,忖道:這個老漁人確實不簡單,目光與判斷力竟然如此準確。


    籲了口氣,他又忖道:若非師父最近無暇授我武功,我豈會受你的暗算!


    一想到剛才自己懸身水麵時,被對方左手發出的“羅喉針”射中丹田,致使真氣一懈,而致被擒的情形,他心裏便有氣。


    喬天龍道:“老夫之所以將你關進此處,而不交與其他兩位穀主共同議定處決,一方麵便是看在令師一代奇人的麵上,另一方麵則是要請老弟你幫忙一事……”


    百裏雄風怒道:“你走開點,什麽話我都不願聽!”


    喬天龍哪裏會知道他心裏的想法,愣了一下,臉色幾乎為一變。


    他想了想,強自忍下這一口氣,道:“老夫知道你的情緒不好,你暫時先休息一會兒,兩個時辰後,我會再來與你談一談本穀問題……”


    他身形一閃,已自石門隙縫挪身出去,隨即便將那巨大的石門關住,室內立即一片漆黑,將百裏雄風及喬天漪都吞噬在裏麵。


    “唉!”百裏雄風懊惱地歎了口氣,忖道:我怎會想到自己竟被囚禁在這陰暗的石屋裏?就算師父神通無邊,他老人家也不會想到我會被囚於此……


    他深深地又歎了口氣,忖道:這都是我自己尋找的煩惱,若不多事,怎麽會置身於此?紛遝的念頭雜亂地掠過腦海,耳邊已傳來一聲嬌柔的唿喚:“百裏公子!百裏公子!”


    百裏雄風運集目力隨著聲音傳來之處望去,隻見喬天漪斜倚在石床上,臉色疲憊地望著這邊,那雪白的牙齒,在這漆黑的石室中,有如顆顆珍珠。


    “啊!”他驚道:“原來是漪姑娘,你怎麽也會被囚禁在這裏?”


    喬天漪慌忙地掠了掠披散在額上的發絲,苦笑道:“因為我將奶奶傷了!”


    百裏雄風見到她處身黑暗中,依然也要掠一掠頭發,唯恐自己會看到她不整的容貌似的,心裏掠過一陣輕微的顫抖。


    隨即他又是吃了一驚,問道:“為什麽?難道是……”


    喬天漪聰敏無比,一聽百裏雄風話中之意,立即便已明白。


    她搖頭道:“不!並不是為你的事,這是我老早便要報複的!”


    “我有如此的痛苦,卻沒有機會向任何人訴說……”


    黑暗裏傳來喬天漪低柔的話聲:“也沒有任何人會關切我……”


    百裏雄風可以聽得出她話裏的那份淒苦孤寂絕非虛假,他靜默了一會兒,想及自己所遭遇的事情,不禁生起同病相憐之感。


    輕輕的歎了口氣,他低聲道:“在世上找不到一個知己,真是人生最大的悲哀,但是我們往往要獨自一個人與命運抗爭,而且我們還不能不如此做,因為你若軟弱下來,命運便將會更無情的拋棄你……”


    低低的話聲在空洞的石室裏迴蕩著,但是在喬天漪的心裏卻似激流般衝撞著她的思想。


    她反覆體味著這一句深含哲理的話,臉上浮起驚詫的表情,詫異地問道:“你是如此的年輕,怎會說得出這樣深含哲理的話來?”


    “哲理?”百裏雄風淡淡一笑,道:“我不懂什麽叫哲理,僅是我個人對於生命的體驗而已,每當我孤獨時,我便以這句話自勉,而產生對抗命運的力量,往往最終能擺脫惡運,跨開大步而行……”


    喬天漪默然地凝注著無邊的黑暗,眼光空洞而迷惘,整個心神都沉浸在那句話裏,反覆的咀嚼著。


    “唉!我似乎覺得自己能深深的體會出你的痛苦。”她夢幻似的說:“因為我也被命運拋棄過,而且還不僅一次……”


    百裏雄風閉上眼晴,垂著頭,道:“唯有身受痛苦的人,


    才能了解別人的痛苦,這句話永遠不會錯的!”


    他似乎感覺到一種從所未有的蕭索與孤寂,雖然他在黑暗中看得見東西,但他卻願意緊緊閉上眼睛,將自己投落在無邊的黑暗中。


    ——也許靈魂的深處僅是一片黑暗,要想探索生命的人,必須深入黑暗,才能有所發現。


    石室,又迴複剛才的沉寂,沒有人打破這份死寂!


    “百裏公子!”


    也不曉得是經過了多久,黑暗裏傳來喬天漪的叫喚,可是百裏雄風卻依然獨自深思,沒有聽到她的話。


    得不到答覆,她驚惶的望著這邊,像是一個陷身在泥濘沼澤裏的人,急需別人伸出援手,又一次驚喝道:“百裏公子!百裏公子!”


    “啊!”百裏雄風睜開雙眼,問道:“是漪姑娘?有什麽事?”


    喬天漪道:“我還以為公子你離我遠去,我一個人陷身在黑暗中,忍不住想叫你!”


    百裏雄風嘴唇輕輕一撇,忖道:人類先天就有一種恐懼黑暗的感覺,這是不會錯的。


    喬天漪沒有聽見迴答,追問道:“百裏公子,你聽見我的話嗎?”


    百裏雄風微哂道:“我當然聽得見,你認為我能掙脫開這粗如兒臂的鋼柵走出外麵去?我現在是不可能的!”


    喬天漪羞慚地垂下了臉,道:“哦!對不起,怪我太年幼無知……”


    百裏雄風目光掠過她那垂首羞慚的臉上,道:“不!我並不是怪你,我處身黑暗中也會恐懼別人棄我遠去的!這僅是人類的通性,不關乎年齡問題。”


    喬天漪沉默了一下,道:“公子你這樣年紀輕輕的,竟能洞徹如此多的人生哲理,我真是很佩服,而且也很覺得慚愧!”


    百裏雄風道:“也許你的年齡或許你所處的環境不容你深思有關人生的問題,自然不能體會太深……”


    頓了頓,他輕柔地又道:“我想說一個人的智慧成熟與否完全與他的年齡不相幹,有些人渾渾噩噩的活著,就算活到老了,也沒有什麽可以向生命交代的,有些人卻很年輕,便已經對人生有所??現,年齡並不是權威!”


    喬天漪靜靜的沉思片刻,道:“公子!你認為一個人的思想成熟與否,跟他一生遭遇的痛苦有關係嗎?”


    “是有關係的!”百裏雄風道:“我認為能夠品嚐痛苦的人,便能夠品嚐生命!”


    喬天漪道:“那麽,百裏公子,你如此的了解人生,難道你一生所受的痛苦很多嗎?”


    一想到自己的一生,那許多痛苦的往事便如同一張張連接的畫麵,閃現在他的眼前。


    他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道:“的確,我所遭受的痛苦較之任何人都要深!”


    “任何人?”喬天漪苦笑道:“這世界上還有別人會比我所受的痛苦更深嗎?”


    百裏雄風詫異地道:“哦!你……”


    他話聲一頓,道:“原諒我到現在還沒問你,為什麽會被關進來,難道令祖僅因為你袒護我,便將你關起來?如果這樣的話,我真是內疚……”


    “不是的!”喬天漪搖頭道:“這完全不關你的事,我是因為將奶奶打傷了,所以才……”


    “剛才你也這樣說,但是為什麽?”


    百裏雄風脫口而出,隨即想到自己不該追問人家家庭內的恩怨,又立即閉上了嘴。


    喬天漪道:“公子你願意知道嗎?這是我一生最大的隱痛,直到死,我都不會忘記的,就如同我這個人一樣,除非從世界上消失,否則這份痛苦便不會被我遺忘。”


    百裏雄風忖道:天下真有像我一樣深懷錐心之痛的人?


    還有別人的命運會比我的更加惡劣?


    喬天漪苦笑道:“我知道公子你不願意聽的,隻怪我自己,這份痛苦原該隨著我的生命終止而隱沒的,我何必讓別人知道?”


    忙道:“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非常願意知道的,隻要求不太冒昧!”


    喬天漪輕輕閉上眼睛,讓自己的思潮退迴許久許久以前。


    好一會兒,她以一種夢幻似的聲音,道:“在許久以前,那大概是元朝的時候,蒙古經過三次西征,將西方蠻戎之地都印上了蒙古鐵蹄,那時我母親的先祖被當成奴隸帶來中土……”


    深深的籲了口氣,她整理一下紛亂的情緒,道:“公子,你聽說過昆侖奴這個詞嗎?”


    百裏雄風到此恍然大悟,忖道:哦!怪不得她的膚色會如此黑,原來她的血統裏含著昆侖奴的血液……


    他雖然沒有聽到喬天漪將身世說出來,便已了解她一生中最大的痛苦是什麽了!


    暗暗的歎了口氣,他沉聲道:“昆侖奴這個名詞最先見於唐代的書籍上,那時的豪門巨戶便是以昆侖奴為執賤役的奴隸,傳說昆侖奴生得全身漆黑、頭發卷曲……”


    喬天漪冷哼一聲,道:“而且他們的骨頭永遠是黑的,永遠都不會變白,他們就像掉進黑漆缸的人一樣,全身每一寸、每一分都被染黑——除了眼睛與牙齒可見到白色之外。”


    她的聲音裏蘊含著許多的悲憤,使得話聲都變得尖銳,就像一根根矛刺般,深刺進百裏雄風的心底。


    他默然了,因為他認為自己不論如何,在血統上的純粹性,是已經保存了,縱然自己是多麽痛苦,仍比不上這種深入骨髓的變色更為慘痛。


    喬天漪全身顫抖,緊握著拳頭,顫聲道:“我的母親便是昆侖奴,從她的祖先自西土被帶來中原後,他的世代子孫便是敵人的奴隸!永遠是操賤役的,永遠都不能抬頭,就跟一條牛樣,它的子孫永遠都是牛,永遠都不能算是人……”


    她放聲大哭,用拳頭重打牆壁,失聲道:“我為什麽要活下來?為什麽?”


    百裏雄風大喝道:“喬天漪!”


    他目光炯炯,注視著淚流滿麵的喬天漪,沉聲道:“你應該冷靜下來,別再跟我說了!休息一下,等情緒平定以後,自然會無事的。”


    “休息一下?”喬天漪狂笑道:“我好不容易找到個機會可以向人訴說我的痛苦,怎能夠休息一下呢?”


    她急促的喘了兩口氣,道:“我絕對不能休息,我要將這件事告訴你。”


    百裏雄風搖了搖頭,道:“好吧,你就對我說吧!讓情緒得到發泄也是一種養生的好方法。”


    喬天漪這時倒反而冷靜起來,她擦了擦眼淚,沉聲道:


    “我每當一想到這件事,心中便像被烈火炙烤,沒有平靜的時候,而且難以抑止,倒惹公子見笑了!”


    百裏雄風憐憫地道:“漪姑娘不必客氣,我想換一個人處身在你的環境,恐怕會更加痛苦難禁,也許他早就為之發瘋了!”


    “我不會的!”喬天漪咬著牙,堅定的說:“我絕對不會發瘋!”


    百裏雄風道:“如果你認為不致影響情緒的惡化,那麽就說出來讓我幫你分擔一點,否則你可以不必說!”


    喬天漪道:“我原先就預備告訴你的,我希望自己不是個輕言者,更不是一個失信的人。”


    頓了頓,她又道;“昆侖奴的後裔也有信義之輩,也有明白真理的人!”


    百裏雄風默然注視她,道:“那麽我洗耳恭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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