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尚未黎明前的黑夜,如船的月亮,已落向西邊天際。


    淡淡的銀光下,百裏雄風搖搖晃晃的身形在地上拖著一條長長的影子。


    他隻覺全身疲憊,連走向龍玲玲的幾步路都覺得是那麽的艱辛,他急於需要休息……


    龍玲玲嘴角漾起冷酷的微笑,柔聲道:“唯有死亡才是最好的休息……你閉上眼睛睡吧!在睡夢中,你便可以領略到死亡所給予你的安全與愉快……”


    她的話好似含有蜜糖一般,溫柔而甜蜜,使得百裏雄風無從反抗。


    他的眼簾漸漸垂了下來,那搖晃的身軀更加搖晃,全身沒有一絲力氣,頭顱也漸漸垂下……


    龍玲玲臉上的笑意更濃,目光更加爍亮,聲音也更加溫柔……


    倏地,“叮”的一聲,百裏雄風拿在手裏的七孔笛掉落在地上,發出一聲輕響。


    在那溫柔的語聲裏,這一聲輕響,傳在百裏雄風的耳中,卻宛如半空裏乍然響起的悶雷,震得他的神智驟然一清。


    他那迷茫的目光立時轉為炯炯的神光。他長長地吸了口氣,別開頭去,掙紮出那死亡的紫色之網……


    看了看掉落在地上的血笛,他默然俯身將之揀了起來。


    龍玲玲沒料到在這最緊要的關頭,竟然會事出意外,功虧一簣,讓百裏雄風的心神脫出自己的控製。


    她微微一慌,高聲喊道:“百裏雄風。”


    百裏雄風心神微動,連忙施出玄門正宗的內功心法,固持心神,任由她那柔軟的唿聲隨風而去。


    龍玲玲情急地柔聲道:“你看看我的眼睛……”


    百裏雄風朗聲大笑,道:“你的眼睛又怎樣?難不成是鑲著寶石的?”


    龍玲玲心中雖是非常吃驚於百裏雄風突然變得如此堅強,可是她卻絲毫不肯懈怠自己的心神。


    她趁著對方說話分神之際,沉聲喝道:“咄!看著我的眼睛,那正是兩顆寶石……”


    在百裏雄風意念還沒來得及集中之時,這一聲沉喝似乎又產生了效果,迷惘間,他仿佛看到她那兩顆閃爍的眸子,果然像兩顆寶石……


    龍玲玲一見他逸個樣子,立即又轉變聲音,道:“你看到這兩顆寶石了……那是夢幻寶石……唯有在死亡國土裏才能尋覓得到……你渴望死亡麽?”


    百裏雄風似是在考慮著,先是點了點頭,然後又搖了搖頭,他目光中酌企望之光時刻變幻著,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好像在抗拒著什麽似的。


    是的,他的意誌正在與一種虛幻的力量搏鬥著,那像是熊熊烈火燃燒著的魔力,此刻正焚燒著他的心……


    貪婪的企望,與對死亡的恐懼,以及對於求生的勇氣,對他是一種考驗,也是一種折磨。


    在他點頭與搖頭之間,他實在已經曆過了無數的痛苦,雖然他求生的意誌暫時克服了那虛幻的力量,但卻是那樣的脆弱,難以持久。


    龍玲玲嘴角又漾起微笑,道:“在死亡的國境裏,隻有安祥……隻有平和……紫色的霧與夜的芬芳……流瀉於空中……嫋嫋的幽浮在飄忽的靈魂上……四處都是閃爍的夢幻寶石……”


    她幽幽的話聲終於又要突破百裏雄風的戒備、提防,漸漸地把他帶進那虛無縹緲的幻境裏……


    他仿佛看到了那似夢似幻的死亡之國,到處閃爍著寶石的光芒,在紫霧繚繞裏有幽靈的魂魄……


    龍玲玲緩緩舉起右掌,向著他慢慢地移近,柔聲道:“那兒有一幢翡翠的宮殿,尖尖的屋簷上有飛揚的火焰,熊熊地燃燒著……碧綠的大殿上……有著淒迷的弧光……那是淬煉靈魂的地方……”


    龍玲玲高高舉起手掌,緩緩地向百裏雄風頭頂拍下。


    她目光如水,溫柔至極,曼聲道:“你看到你的父親了麽?還有你的母親……他們都在那裏接受淬煉……充滿了欣喜……”


    百裏雄風迷惘的眼睛裏突然流出兩行淚冰,他拚命搜索,卻沒有看到自己的父母在那裏。


    在他的記憶裏,父母的影子是空白的,他對他的父母根本就沒有一絲印象,所以在這陷入魔境的刹那,他竟能清醒了過來。


    “爹爹……”他淒苦地喚著:“媽媽,你們在哪裏?”


    龍玲玲心弦一震,正要將手掌拍下,卻已聽得百裏雄風厲聲喝道:“你想要怎樣?”


    她大吃一驚,隻見百裏雄風臉上掛著淚水,右手血笛斜撫胸前,似乎隻要她一掌拍下,那洶湧不絕的笛招必然毫不留情地施了出來。


    她痛苦地呃了一聲,全身如風中殘柳,倒躍出九尺之外,怔怔地望著百裏雄風。


    在月色下,他的影子顯得特別頎長,濃濃的劍眉,深沉的眸子,挺拔的身形,顯出他那雄偉的英姿……


    不知道是什麽緣故,她突然想到了剛才被百裏雄風按在胸前的那一掌,全身一酥,她的幽思裏有著他那深沉的眸子……


    百裏雄風可不曉得她心裏在想什麽,他在懷念著那從未見過的父母,那使得他終日隱痛的身世,此刻又被她挑起了。


    龍玲玲喃喃地道:“他怎麽能夠脫出我攝魂大法的禁製?他有什麽魔法?”


    她久思不得其解。


    難道他的精神比任何人都強?或者他的身體裏有一種異於平常人的力量存在?她暗暗的思忖著。


    百裏雄風深深地歎了口氣,在這個時候,他隻覺得自己的身心都十分疲乏,揮了揮手道:“你走吧!我也不想跟你計較什麽了。”


    一股落寞的淡淡哀愁浮上他的眉梢,他轉身朝廟裏走去。


    望著他即將沒入廟裏的身形,龍玲玲似乎感受到一絲什麽,可是她又無法領悟出那到底是什麽。


    夜風清涼,吹皺了他寬大的黑袍,袍角飄飄,卷得好高,在地上留下一片搖晃的黑影。


    可是她卻跟石雕一樣怔怔立著,兩眼凝望著黝黑的廟裏,動也沒動一下……


    在她的眼裏閃現出淡淡的哀傷,漸漸有晶瑩的淚珠進現……


    是受他的感染,還是在感懷自己的身世?


    也不曉得過去了多久,在縹緲的晨霧裏,傳來縷縷幽沉的笛聲,絲絲的傷感,滲入人的心裏,使犬泫然欲淚……


    那淒愴的音韻就跟網子一樣,一層層的纏住她的心,使她心碎。


    久久,她淚濕滿襟,自輕泣裏清醒過來,耳邊笛音嫋嫋,依然繚繞於晨霧裏。


    “唉!”她深深地歎了口氣,自言自語道:“這個人為什麽有如此的哀痛?難道他也跟我一樣,有不能向人傾訴的痛苦?”


    她想到自己的幼年,想到那在沙漠裏的快樂日子,想到慈祥的母親與威嚴的父親……


    那些都已成過去了,美麗的夢已經破碎,往事如一條蛇般的齧噬著她的心靈……


    她發瘋似的向廟裏飛奔而去,叫道:“不要吹了!不要吹了!”


    奔進廟中,她看到百裏雄風倚在頹敗的神案上,橫笛於胸,正忘情地吹奏著。


    那感人肺腑的笛音縷縷傳出,迴繞於殿裏,悄行於梁上,帶給人無限的悲痛與哀悼……


    “你……”龍玲玲道:“你有什麽痛苦?”


    百裏雄風整個心靈都浸溺在“安魂曲”的音韻裏,根本就沒有聽到她的聲音。


    龍玲玲咬了咬嘴唇,忍不住大聲叫道:“你不要再吹了!請你不要吹了!”


    笛聲戛然而絕,百裏雄風愕然抬頭,道:“你為什麽還不走?”


    龍玲玲見他那掛滿淚痕的臉上有著痛苦的扭曲,歎了口氣道:“你為什麽要吹這麽淒愴悲涼的笛子?難道你也有跟我一樣的隱衷麽?”


    百裏雄風拭了拭臉上的淚水,傲然道:“這是我自己的事情,不需你過問!”籲了口氣,又道:“你為什麽不走遠一點?”


    龍玲玲臉色一變道:“你是討厭我在你身邊?”


    百裏雄吼一怔,目光凝注於她那蒼白清瘦的臉上,搖了搖頭道:“我不是討厭你,隻是現在不願有人打擾我!”


    龍玲玲苦笑道:“我就住在這裏,為什麽要走?”


    百裏雄風哦了一聲,道:“你真是就住在棺材裏?”


    他隻覺得她身上有一種使人憐惜的楚楚風韻,使得自己不忍過份拒之千裏,於是語氣也就漸漸和緩了下來。


    龍玲玲靠著牆角席地坐下,她的眸子自神案上一盞油燈的光暈轉落在百裏雄風的身上。


    他那堅毅的輪廊,使得她的一顆心莫名其妙的跳了一下,她趕忙把目光轉開,默默地點了點頭。


    百裏雄風沉默了一下,道:“你是在這裏練什麽功夫?是不是藉著那裏麵的陰寒之氣練你那‘玄冥真氣’?”


    “你怎麽知道?”龍玲玲睜大眼睛,詫異地道:“我正是在修練‘玄冥真氣’!”


    微微一笑,百裏雄風正容道:“這種邪門功夫,練久了對人的心性有轉移作用,我看你受它的影響太大,而且……”


    他搖了搖頭,又道:“你剛才用的好像是什麽邪教的唿魂之法,這對施術人本身更是有害。”


    龍玲玲道:“那是‘攝魂大法’,乃西方魔教絕傳之學;並不是什麽邪術,隻是一種操縱精神的功夫而已……”


    他們兩人剛才還在互相攻擊,惟恐不能殺死對方,這時竟又好像朋友一般,侃侃而談,真是令人奇怪。


    百裏雄風道:“一個女子練這種功夫又有何用,難道……”


    龍玲玲突然打斷他的話聲,道:“你剛才吹的是什麽曲子?”


    百裏雄風詫異地道:“那是安魂曲,喂,你為什麽要問這個?”


    龍玲玲興奮地道:“果然是‘魔笛五闋’裏的曲子,怪不得!天下沒有幾個人能使我的情感受到波動,並且不畏我的‘攝魂大法’,原來你是當年天下第一奇人絕塵居士的弟子!”


    “你又是誰呢?”點了點頭,百裏雄風問道:“你從何肯定我是……”


    龍玲玲指著他手持著的血笛道:“哪!那不就是當年絕塵居士打敗海天雙奇跟不老神仙柴達木老魔的七孔血笛?”


    她身形向前移動了一點,道:“我剛才還以為你是來自星宿海的人呢,所以……”


    “所以你就下那種毒手?”百裏雄風道:“你說的那白駝山主宇文天到底是誰?”


    龍玲玲道:“你真的不知道他是誰呀?”


    “誰會騙你!”百裏雄風道:“我是剛由日月山下來的。”


    龍玲玲問道:“你有沒有聽說過有關天心教的事?”


    “天心教?”


    “嗯!”龍玲玲眼中閃過一絲仇恨的光芒,道:“他們的教義是‘上秉天心,下戮人心!’”


    百裏雄風一皺眉頭,道:“這真是胡說八道,應該說‘上體天心,下憫人心’才對!”


    龍玲玲恨恨地道:“我爹爹就是被天心教殺死的……”


    “但是這又與宇文天有什麽關係?”


    “因為——”龍玲玲道:“我懷疑宇文天就是那天心教主!”


    “哦!”百裏雄風哦了一聲,問道:“這又跟星宿海及不老神仙何關?”


    龍玲玲笑道:“據我按各種跡象推測,當年的幾個大魔頭,如今均已加入了天心教,他們的黨徒分布各地,預備征服整個武林!”


    百裏雄風突然想起那晚黃昏白浩臨死時的情形,不禁暗忖道:哦!原來師父也是懷疑星宿海、不老神仙與天心教有關,所以才命我去打聽一下情形。


    他咬了咬嘴唇,問道:“今尊是哪位前輩?”


    龍玲玲道:“家父是大漠神騎旅的瓢把子,而宇文天則是大漠十八個騎旅隊的總首領!”


    她想起當年自己父親痛苦地抗拒宇文天那神奇的武功,終於不敵而被擒,為了整個神騎旅的生存,隻得忍辱答應歸順白駝山。


    誰知後來卻仍然被宇文天派人殺死——雖然是被天心教下的護法所殺,但是,她認為那是出於宇文天的陰謀。


    一時悲從中來,她哭著道:“他老人家被害後,媽媽也隨之憂鬱而死,隻剩下我一個人,為了躲避天心教的魔掌,隻能躲在這破廟裏……”


    她的話語被哭聲掩沒,可是百裏雄風卻完全能領會出她心底的悲哀。


    一個弱女子終日藏在棺材裏練功,為的是替死去的雙親報仇,這種堅強的意誌與忍受痛苦的毅力,使得他佩服不已。


    他與她,由於同是淪落天涯的孤兒,距離愈來愈近。


    他歎了口氣道:“我能明白你的痛苦,我能夠明白……”


    龍玲玲抬起頭來,被那溫柔而富情感的話聲所感動,心中鬱積多年的痛苦,立時宛如決堤的河水一樣進發出來。


    她放聲大哭,好像驟見自己的親人般,撲進百裏雄風的懷裏。


    這是奇妙的一刻,兩個陌生男女,由於命運的相同,遭遇的類似,而致產生了心的共鳴與情感的契合。


    加之在這破曉前的黑暗裏,處身於古老而頹敗的祠院中,情緒的激動促使他們在剛剛認識不久便相擁而泣。


    女人真是一個奇怪的動物,當她們板起臉孔,裝出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時,你會覺得她們距離你好遠好遠。


    可是當她們在哭泣時———尤其是伏在你的懷裏哭泣時,你就會覺得她們距離你很近。


    當此之時,你會感到天地間,唯有你最了解她,你已能領會她心底的一切。


    此刻,百裏雄風便已感受到如許深刻。


    他輕輕地拍了拍龍玲玲的香肩,歎了口氣道:“你不要太難過……”


    龍玲玲泣道:“當我曉得我的仇人是誰時,我的仇人便遍布天下都是,你想,我一個人能有多大的力量?我有什麽辦法呢……”


    百裏雄風可以想像到以她一個女人,麵對著遍布天下的天心教徒,想報仇而又無法報仇的苦境。


    那正如一隻離群的小鳥麵對一群兇猛的兀鷹連逃生的機會都不多,更談不上反擊了。


    他感慨著她身世的可憐,也對自己的身世興起更多的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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