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漢中府一帶山區已可看到淡淡的秋色。


    中梁山東南麓古木森森,迤西一帶則荒草蕭蕭。


    那是一處向陽的山坡,一處有名的亂葬崗,荒墳疊疊中散落著一些斷碑殘碣,荊棘蔓生中矗立著一株株鬆、柏、白楊,點綴著三五隻老鴉和盤旋於高空的蒼鷹,景色淒迷而寂寥。


    亂葬崗西端,大道一分為二。


    左走石梯口,到褒城三十餘裏;右行兩三裏路又一分為二,左行土地堊,右走猴子嶺,分稱中、東二道。三條路,同是到褒城的道路。


    近午的陽光暖洋洋,石梯口蜿蜒的古道上,出現第一個人影。一個粗壯、驃悍、醜陋的虯須客,所佩單刀足以令安分守己的人心驚膽跳的浪人。


    這人手上提了一個小包裹,敞開胸襟,露出毛茸茸的結實胸膛,一麵走,一麵用大嗓門自得其樂,唱著荒經走板的小調。


    走著唱著,接近了三岔路口。


    真巧,東麵土地堊猴子嶺的大道上,也有一個鷹目鉤鼻的中年佩劍道士,偕同一個妖豔的年輕女郎,繞過樹叢到了三岔路口,雙方幾乎同時到達。


    三個人六隻眼睛,對上了,同時止住腳步,同時觀察對方的神色反應,氣氛有點不尋常,眼神中可看出濃重的敵意,和波動的無窮殺機。


    老道首先冷冷一笑,抖抖大袖,用那刺耳的嗓音說:“劉施主,不是冤家不聚頭,你才來呀?”


    中年人哼了一聲,抿抿嘴拉開大嗓門說:“老道,你瘦得像個幹猴,走的路是猴子嶺,理該比在下先到的,沿途被什麽事耽擱了?不會是找到賣春藥的好主顧吧?”


    他最後那句話,雖然是麵向著老道說,一雙大環眼卻瞟向年輕女郎。


    這種話在一個年輕女郎的麵前說,不但刺耳難聽,而且十分無禮,顯然,他對那位年輕女郎毫無好感。


    女郎果然冒火了。


    水汪汪的鳳目湧上濃濃的煞氣,往路口一站,擋住了去路,但那誘人的櫻口,卻湧上笑意。


    “你的嘴很髒,神色尤其可惡,本姑娘要替你洗一洗,免得你日後招下殺身之禍。”女郎笑盈盈的說,但眼中的殺機更濃,如果有人懷疑這是賣弄風情的話,準有麻煩。


    “我怕你!”中年人止步:“你就高抬嬌手吧!妙手飛花周嬌嬌的手在我這大力金剛劉永壽的口中,絕不是什麽可口的佳肴。你要是嫌手癢不舒服,不妨替長春老道洗一洗。”


    妙手飛花周嬌嬌身形一閃,快逾電火流光,疾衝而上,纖手伸出了袖口,臉上仍是媚笑如花。


    大力金剛劉永壽也快,閃電似的閃入路旁的荊棘叢,枯枝折斷的聲浪大起。


    這一閃,距離足有三丈以上,不但速度驚人,而且身形美妙,很難令人相信,這麽一個巨熊般的粗豪大漢,會有那麽高明的輕功提縱術。


    長春老道估計得十分準確,恰好及時截出,迎著大力金剛尚未穩下的身形,一掌拍出,桀桀怪笑。


    這一掌毫不起眼,也看不出有多少力道。


    但大力金剛卻不敢承受,扭身倒地,貼地遠竄出三丈外,方敢飛躍而起,毫不臉紅地說:“老道,你的熔金掌更純更霸道了。”


    “誇獎誇獎,貧道的掌力,當然不可能真的熔金化鐵。但對付你這練有八成火候金鍾罩絕學的人,敢說絕對應付自如,就算所擊處不是罩門,你不死也得脫層皮。”老道傲然地說,並未繼續追擊。


    “這……在下倒也相信。但老道,你想擊中區區在下,還沒有那麽容易。”大力金剛拍拍身上的草屑說。


    “那咱們再來試試?”


    “算了!”大力金剛擺手示意:“咱們目前打不得,等到事情了結,再鬆鬆筋骨好不好?哦!兩位拚老命趕路,大概也是得到確實消息了。好像,咱們已經到了地頭。”


    妙手飛花的媚目,落在裏外的亂葬崗上。


    黛眉一軒,冷冷的說:“得到消息的人多著呢!我猜,有人已比我們捷足先登了,走吧!去晚了,沒有東西好撿啦!”


    亂葬崗的東南角,在那些殘丘破穴中間,建了一座高出地麵兩尺左右的大長墳,野草荊棘高出腰際,一看便知是一座並不太久的新墳墓。


    南首,堆放著一塊似碣非碣的大石,上麵並未刻有任何字跡,大概隻有墳中人的子孫,知道這座大石代表些什麽了。


    這座無誌無銘的荒墳並不寂寞,至少目下有四個人圍繞在它附近。當然,他們絕不是來掃墓的人。


    看他們所站的方位,也可看出他們不是夥伴。


    南麵站在石塊前的兩人,倒真像是夥伴。


    那位佩劍的英俊年輕人斯斯文文的,穿的也是文雅的月白色長袍,那雙明亮的大眼相當靈活,似笑非笑地注視著身旁的青衣中年人,用穩定平和的嗓音說:“李兄,你確定真是這裏?”


    中年人李兄神色萎頓,歎口氣說:“不到一年工夫,在下記性再不好,也該記得這處地方,錯不了。”


    “裏麵一共埋了多少人?”


    “在下真的不知道!”中年人李兄的語氣近乎驚恐了。


    “你是掩埋人員之一。”年輕人眼中殺機一閃。


    “在下來得太晚,接到信號趕迴,屍體已經覆上了一層土,在下不過幫著添土而已。”


    站在墳東北角那位虯髯大漢聽得不耐煩,按了按所佩的盤龍護手鉤,用打雷似的大嗓門說:“張白衣你怎麽有那麽多麽話?下麵埋了一個人或一百個人,又有何分別?”


    張白衣冷冷一笑,劍眉一軒,盯著虯髯大漢說:“虯髯客,最好閉上你那張臭嘴。這裏沒有你的事,你插什麽嘴?”


    虯髯客嘿嘿怪笑,拍拍胸膛說:“既然來到此地的人,少不了全都有事,你以為我虯髯客井坤與鬼影子洪濤閑得無聊,前來看你張老兄偷墳挖墓窮開心嗎?”


    站在西北角那位五短身材,麵目可憎的鬼影子洪濤幹咳了兩聲,皮笑肉不笑地說:“是啊!張白衣,你說那些話,就是你的不對了。這段日子以來,漢中道上風風雨雨,你以為來的江湖朋友,都是吃飽了紅燒蹄膀,附庸風雅來看棧道的窮山惡水吟詩作賦嗎?”


    張白衣哼了一聲,沉下臉說:“別人的事,在下懶得過問,張某的事,也不喜歡別人幹預,你們明白了嗎?”


    “在下當然明白。”鬼影子又幹咳了兩聲:“每一個江湖人都自負驕傲,都不喜歡別人幹預自己的事。但是,你別忘了,在下既然來了,當然也把這件事當作自己的事,同樣不喜歡你老兄幹預。”


    “你又有何打算?”張白衣獰笑著問。


    “你老兄如果隻說廢話,沒有下一步行動,那請離開此地,讓咱們辦事。”鬼影子露骨地說。


    “好啊!你是想趕在下走了?”


    “趕走你並無不可。”虯髯客插嘴。


    “憑你?”張白衣輕蔑地向虯髯客問。


    “當然算上鬼影子洪兄。”虯髯客色厲內荏,向鬼影子投過一瞥求援的目光。


    “張白衣,你也有兩個人。”鬼影子陰笑著說,果然不令虯髯客失望。


    “哈哈!鬼影子,你大概愈來愈不中用了。”張白衣傲然大笑:“鷹爪李兄不是在下的同伴,這是任何稍有一點常識的人,都可以看出來的,你老兄居然把他看成在下的同伴,你何必還在江湖活現世?”


    “洪某當然知道李兄是你從河南把他抓來的。”鬼影子又幹咳了兩聲:“你用獨門手法,製了他的經脈,除你之外,別人無人能解禁製,你如果不幸死了,他豈不是也得墊你的棺材背?所以他為了保命,不得不與你聯手,他必定拚老命保護你的安全,對不對?”


    “你又料錯了,閣下。”張白衣轉盯著鷹爪李浩陰笑:“這位李兄在蜀王府吃了五六年王糧,城府極深,對生死兩字看得十分透徹,不是貪生怕死之徒。這次千裏迢迢在下把他請來,沿途他逃跑了兩次。暗殺在下三次,無時無刻他都在打宰了我的主意。哈哈!隻要你們能有把握將張某置於死地,李兄必定會迫不及待助你們一臂之力的,那就是三比一,在下的處境惡劣得很。李兄,你說是不是?你會幫助在下嗎?”


    “你以為如何?”鷹爪李浩冷冷地反問。


    “我以為你殺我之心,比他們更為殷切。”


    “你的想法如何,李某並不在意。”


    “不過,鬼影子的話,你閣下真該好好考慮。”


    “那也是你一廂情願的想法。”


    “好了好了,咱們不談這種不愉快的事。”張白衣轉變話題:“你真不知下麵埋了多少人?”


    “不知道!”鷹爪李浩不假思索地答。


    “但事後……”


    “事後,除了布政司衙門派來的少數幾個人之外,蜀王府負責押送上供品赴京的大部份高手,留下的寥寥無幾,三龍五虎十八星宿,一個都不見了。


    “就這樣,數十名一等一的武林高手,就被那場突如其來的瘟疫,搞得煙消火滅。在下與那些打前站的人,在重行動身通過北棧道抵達留鳳關之前,由於沿途不斷有人生命留置,心中一害怕,也就各走各路逃亡了之。”


    “李兄!”鬼影子急急地提出問題:“那一對白鹿和兩株玉靈芝,確已運抵京師,那又是什麽人押送的?你不是說人都逃散了嗎?”


    “鬼影子,你怎麽這樣沒常識?”虯髯客的聲調怪怪的:“你以為那並不比小牛肉好吃多少的白鹿,和吃了可能會中毒死亡的什麽玉靈芝,犯得著派蜀王府的高手精英押送上京去嗎?


    “江湖大豪們屬意的是蜀王從後藏與天竺弄來的奇珍寶石,誰閑得無聊去搶劫白鹿靈芝?奇珍異寶暗藏在背囊裏,體積絕不會太大,毫無疑問的寶物並未抵達京師,押送專使被砍腦袋便是最好的說明。


    “總之,運送隊在這一帶出了意外,珍寶在此地失蹤是無可置疑的事。問題的是,假如墳內確是埋著死人,那些價值連城的珍寶,是否也埋藏在內呢?”


    “說你四肢發達頭惱簡單,一點也不假。”鬼影人挖苦虯髯客:“要是珍寶埋在裏麵,事隔一年,怕不早就被有意埋藏的人掘走了,還等到你來挖墳尋寶?”


    “你也好不了多少,不必五十步笑百步。”虯髯客頂了迴去:“瘟疫是連綿不絕的,誰敢保證事後收埋屍體的人不會受到侵襲而死亡?


    “這一年來,成千上百的江湖好手尋遍天下,找尋珍寶的線索下落,皆毫無所獲。在下也許很笨,所以迴到出事現場找線索。


    “最笨的念頭,就是從墳下麵的死人身上尋可疑征候,我就是動了這最笨的念頭,也許真被我料中了,盛珍寶的背囊或許和死人埋在一起呢!你以為如何?”


    “你並不笨。”鬼影子向南麵一指:“那幾個仁兄仁姐,可能也是笨得來到現場找線索的人。”


    那些人可能已來了許久啦!隱身在百步外的矮林中,這時方現身徐徐接近。


    走在最前麵的是長春老道,妙手飛花緊隨在他身後。大力金剛也許是怕妙手飛花反臉動手,因此落後六七步,保持距離,以策安全。


    “怎麽啦?你們要向死人找線索?”長春老道一麵接近,一麵笑問:“死人是不會說話的。”


    “死人的確不會說話,但死人遺留下來的東西,卻可顯示出曆曆往事,保留著昔日的情景。”張白衣冷冷地打量來的不速之客:“如果在下所料不差,諸位恐怕也是想在死人身上打主意的江湖高手。”


    “張白衣,不要說你不認識我。”妙手飛花媚笑如花,走起路來有如風擺殘荷,款擺得有點誇張:“想不到你卻是先來了,說你已經得到了確實的消息,知道珍寶的下落,看來,你獲的並不是獨門的消息。”


    “哦!你們也是準備來掘墳的?”張白衣嘲弄地問。


    “難道你不是嗎?”妙手飛花反唇相譏:“彼此,彼此,你掘墳我盜墓,誰也不要自鳴清高。”


    “周姑娘,你們晚來了一步,張白衣張老兄,已經把這座大墳看成他家的私產。”鬼影子的話尖酸刻薄:“恐怕還輪不到你們來挖呢!這可是天大的事……”


    張白衣不是一個氣量恢宏的人,鬼影子的話也夠刻薄,他怎受得了?


    不等鬼影子把話說完,一聲怒叱,白虹破空而出,宛若電光一閃。


    這幾個人彼此都有相當的認識和了解,表麵上彼此神色毫不緊張,但骨子裏皆各懷戒心,隨時皆嚴防意外,每個人所站的位置,皆有足夠的活動空間,進退裕如,足以應付意外的變化。


    張白衣無疑地是這些人中,身手最高明的人。


    闖蕩江湖的人忌穿白衣,白衣不但惹人注目,行動不易隱秘,張白衣既然以白衣獲得名號,可知他必定藝高人膽大,不同凡響。


    他的確不同凡響,不但劍術超絕享譽江湖,他的暗箭白羽箭也堪稱武林一絕,內家高手的護體氣功如果未練至化境,在三丈內也禁不起白羽箭的一擊。


    張白衣發射白羽箭,照例是先一刹那發聲警告的。


    鬼影子早有提防,但竟然未能安全無恙。


    “好厲害!”長春道人頗為驚心地脫口叫。


    鬼影子以身法迅疾享譽江湖,這次卻嚇出一身冷汗。當他聽到叱聲看到白影,反應奇快地向下伏倒,但仍然晚了一刹那,八寸長的鐵杆白羽箭,貼頭皮擦過,打散了發結,帶走了不少斷發。


    他側滾兩匝,滾到墳後方長身而起,伸手一摸發麻的頂門,臉色突然變得蒼白失血,感到混身發冷。


    “你已經死過一次了。”張白衣陰森森地說。


    本來媚笑如花的妙手飛花,笑容僵住了。


    這位以一手銀梅花暗器橫行江湖,放蕩自負的女光棍,真被張白衣那一手可怕的暗器手法嚇了一跳。


    “鬼影子,你真的死過一次了。”妙手飛花誠懇地說:“你的鬼影功雖然很了不起,但絕對快不過白羽箭。張白衣如果存心殺你,你即使有九條命也完了。人貴自知,你最好不要逞能。”


    “張施主,咱們能不能平心靜氣談談?”長春道人神色肅穆,說的話客氣多了:“今天光臨此地的人,可說有誌一同,大家心裏有數。總之,任何人想獨吞,絕難如願,勢將引發一場慘烈的生死決門,施主可否讓一步,大家同心協力,挖開墳墓看看究竟?”


    “對啊!張白衣,就算你能把我們全都趕走,這對你反而大大的不利。”妙手飛花恢複了明媚的神態:“隻要任何一個人,故意放出你已取得珍寶的消息,想想看,後果如何?”


    張白衣心中一動,臉色一變。


    “這騷狐狸果然利害。”他心中暗叫。


    如果真的珍寶到手,一切好辦,天涯海角一走,誰也休想找得到他。


    但珍寶沒到手,他必須盡力追查,而聞風而來覓寶的人將他看成得主,他豈不成了眾矢之的?


    “分金同利,獨食不肥。”大力金剛乘機製造機會:“誰都知道,這批珍寶是當今皇上撥下大批金銀,委由蜀王殿下深入窮荒,遠赴後藏督責國師大寶法王,專程至天竺搜羅的奇珍異寶,作為祭天求神賜壽的禮物,就算不值千萬,至少也值百萬以上。


    “張兄,你一個人花得了那麽多嗎?謀財恨不多,財多害自己。


    “目下珍寶是否埋藏在下麵,誰也不敢斷定;你老兄一個人,辦得通嗎?拖久了,趕來的人越來越多,那就不怎麽好對付了,是嗎?”


    “你閣下是……”張白衣劍眉深鎖發問。


    “哈哈!區區劉永壽,匪號是大力金剛,一個江湖三流小混混。張兄名震江湖,宇內稱尊,我這小混混今天算是幸會了。”


    “在下聽說過你這號人物。”


    “在下深感榮幸。”


    “你有何高見?”


    “大家挖掘,看裏麵到底有沒有珍寶。如果有,張兄要一半,其他的事,張兄就不要管了。”大力金剛胸有成竹地說。


    張白衣淡淡一笑,退至一旁說:“好吧!依你,其他的人同意嗎?”


    “貧道第一個反對!”長春道人大叫。


    “咱們就第一個對付你。”大力金剛兇狠地說。


    “算了算了!”妙手飛花向老道打眼色:“珍寶在不在裏麵還是未定之天,打起來多沒意思?本姑娘讚成大力金剛的主張,咱們就動手吧!”


    “怎麽動手?用手挖嗎?”虯髯客嘲弄地說:“真要用手挖,你豈不成了二十五孝了?據說孝子殮骨是用手挖的,我老爹還沒死呢,在下不能用手挖。”


    話說得不中聽,可是卻說中問題核心,沒有工具,如何挖掘?用刀劍是不可能的,而且誰也不願用心愛的兵刃來挖土。


    所有的人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傻了!


    “我去村子裏找些鋤鍬來。”大力金剛自告奮勇。


    “最近的村莊也在五裏外。”張白衣冷冷地道。


    “你既然準備來挖掘,為何沒準備工具?”鬼影子問。


    “在下並不打算今天挖。”張白衣哼了一聲說。


    這裏距府城足有十五裏,最近的村莊也在五裏外,跑上一次來迴三十裏,大力金剛可就不願做傻瓜去跑一趟啦!


    下麵半裏外的小徑中,矮林叢內傳來了嘹亮的歌聲:“閑坐悲君亦自悲,百年多是幾多時?鄧攸無子尋知命,潘嶽悼亡猶費詞。同穴赴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惟將終夜常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歌聲嘹亮,但掩不住那淡淡的哀愁。


    心中有感觸的人,會不期而然地低徊歎息。


    “是他!”張白衣喃喃地道。


    “那是誰?”妙手飛花低聲問。


    “一個姓周的古怪年輕人,與在下同在興元老店投宿,深藏不露,喜怒無常,是個莫測高深的蛇神牛鬼,在下無法查出他的底細。”


    “張兄與他交過手?”


    “沒有!”


    “那你怎知他深藏不露?”


    “氣質,你懂不懂?有些人你一眼便可看出他的本性來,有些人你與他做了一輩子朋友,仍然摸不清他的性格,有些人你認為他是危險人物,但他卻對你無害,而有些人卻正好是相反。”


    “他又是何種人物?”


    “不知道,反正不會是好相處的人物。”


    那人已離開了道路,出現在下麵的荒草叢中,脅下挾了不少東西,正大踏步向眾人站立處走來。


    “好消息,那小子帶了鋤鍬來了。”虯髯客欣然大叫。


    張白衣與妙手飛花談話的聲音甚小,而其他的人卻又被歌聲所吸引,並未留意兩人的談話。因此除了兩人知道來人不好惹之外,其他的人均沒將來人放在眼下。


    也難怪,這位高歌而來的人太年輕了,最多不過二十一二歲,身材並不怎麽魁偉,眉清目秀,不像個練武的材料,也沒有令人害怕的兇惡神情流露,是一個並不特別引人注意的年輕人。


    唯一搶眼的是,他穿了一襲黑衣,由頭到腳都是一身黑,與耀眼的張白衣形成強烈的對比,一黑一白極不調和。


    他右脅下挾著一捆工具,有鋤有鍬,的確是掘墳挖墓的利器。


    近了,年輕人腳下一停。


    張白衣是最聰明的人,低下頭閉上嘴,拉了鷹爪李浩退至一旁,沉住氣冷眼旁觀。


    年輕人在十餘步外站住了,頗饒與趣地打量眼前的七男女,眼神平和,既沒有驚訝,也沒有畏懼的神色流露,似乎在這裏碰上佩刀帶劍的人,是極為平常不足為怪的事,沒有什麽好驚疑的。


    “小子,你過來。”虯髯客大叫著向對方招手。


    年輕人淡淡一笑,舉步接近。


    “你帶了鋤鍬。”虯髯客獰笑著說。


    “不錯。”年輕人點頭答,泰然自若。


    “幹什麽來的?”


    “絕不會是來盜墓的。”


    “你……”


    “你沒看清鋤鍬都是新品嗎?”年輕人搶著反問。


    “對,你是……”


    “來賣的。有些孝子孝孫粗心大意,經常忘記把鋤鍬帶來挖墳坑。我這是獨門生意,穩賺不賠。”


    “很好,你就賣給我們好了。”


    “你也是孝子?”


    虯髯客大怒,舉步逼近。


    鬼影子伸手虛攔,陰陰一笑說:“小兄弟,不知你是真蠢呢,抑或是瘋了。閑話少說,咱們買你這些鋤鍬。”


    年輕人將整捆工具往腳下一丟,拍拍手微笑著說:“怪事,你們要鋤鍬何用?這裏好像沒有靈柩呢!”


    “咱們要把這裏挖開。”鬼影子指指大墳。


    “挖開?挖墳?這……挖墳的價錢是不一樣的。”


    “你要多少?”


    “每把十兩銀子……”


    “什麽?恐怕你是真瘋。”鬼影子幾乎跳起來大聲嚷:“十兩銀子可買十把,甚至二十把。”


    “要不要悉從尊便,可不是在下找你們買的。”年輕人抿抿嘴作勢搬拾工具:“要是在下不瘋,也不至於在亂葬崗賣鋤鍬。從城裏帶來要走十五六裏,辛苦得很呢!要你十兩銀子還算是公道的。”


    長春老道了了笑,從懷裏掏一錠十兩金元寶,往年輕人腳下一丟,獰笑著說:“給你十兩金子,貧道全買下了。”


    “全買?我這裏三把鋤四把鍬。”年輕人不住搖頭:“金子折銀,官價一比四,市價一比五五,怎能全買?開玩笑。”


    老道一麵伸手入懷亂掏,一麵若無其事地走近,一麵陰笑著說:“小意思,貧道有的是金子,大方些,再給你一錠十兩元寶,給你啦……”


    啦字出口,手亦出懷,宛若電光一閃,抓住了年輕人的右手脈門,真力驟發。


    站在遠處的張白衣,苦笑著向鷹爪李浩低聲說:“老道要倒黴了。”


    “他已製住了那小子。”鷹爪李浩不以為然。


    “等著瞧好了。”


    年輕人屹立如山,右手並未抗拒,直瞪著矮了一個頭的長春道人,眼神漸變,瞳孔似乎在慢慢擴大,更黑、更亮、吏深邃,煥發出一陣奇光,一種令對方心悸的奇異光芒。


    “你敢戲弄貧道,真是不知死活。”長春道人兇狠地說:“你知道咱們這些人是什麽來路?”


    “你們這些人,如不是從北路來,就是從南路來的。”年輕人從容不迫:“放開你的手,金子呢?”


    “你這該死的……”老道咒罵,真力驟增。


    “劈啪!”耳光聲震耳。


    “哎……”老道怪叫,放手掩麵急退。


    旁觀的人包括張白衣在內,全都大吃一驚。


    熔金掌號稱武林一絕,名列江湖風雲人物,竟然在扣住對方門脈後,挨了兩耳光。


    沒有人看清年輕人是如何出手的,當然用的是左手,快得連旁觀的人也未能看清,耳光聲卻聽得真切。


    老道這兩記正反陰陽耳光挨得不輕,口中血出,雙頰慢慢地變色,連退了三四步。


    “咦!”妙手飛花訝然驚叫。


    一聲怒吼,老道衝上拚命。


    “要糟!”張白衣搖頭叫。


    年輕人身形略閃,信手一撥。


    “啊……”老道狂叫,衝勢更猛,拍出的右掌前伸,發瘋似的從年輕人身側衝過,直衝出三丈外,方腳下大亂,砰一聲仆倒在荊棘叢中,叫嚷著掙紮難起。


    “這是一頭老瘋牛。”年輕人搖搖頭說。


    妙手飛花與長春老道是一夥的,心中一急,眉梢眼角殺機怒湧,纖手一伸,銀芒電射而出。


    “不可魯莽……”張白衣急叫。


    可是已叫晚了。


    威震江湖的銀花已經破空而飛,共有三朵銀花,向年輕人飛去。


    銀花大如拇指,先是以驚人的奇速直線飛行,距年輕人身畔約五尺左右,突然折向飛舞,三麵一分形如活物,先外張,然後內聚,劃出三道美妙的弧形銀芒。


    年輕人舉步上前,怪!恰好從銀花飛行軌跡的空隙中透出,身法並不快,腳下更從容,是那麽泰然自若,那麽飄逸,那麽鎮定。


    銀花一合,響起三聲輕爆!十五片花瓣向四麵八方爆散,飛行的銳嘯聲懾人心魄,威力遠及丈五六。


    可是,年輕人已遠出兩丈外,到了猶在得意的妙手飛花麵前。


    “你是個不安分的壞女人。”年輕人將手伸出:“卻是最好的掘墓專家。給我十兩銀子,工具全賣給你,條件是你得動手挖掘。你如果不挖也不要緊,在下要弄斷你的右手,或扭掉你那美麗的小鼻子。”


    妙手飛花這才看清,年輕人毛發無傷地站在自己前麵,相距伸手可及,自己那百發百中的銀花勞而無功。


    隻要她的左手再伸,便會有另一朵銀花貫入年輕人的胸腹要害,在體內爆炸。


    以往她的反應極為敏捷,闖蕩江湖經過千錘百煉,反應已用不著神意控製,幾乎出於本能。


    但今天,她像是麻木了。


    對方伸至她眼前的手,似乎已經不是人的手了。


    人的手是可愛的,尤其是英俊男人的手,對她是莫大的誘惑,情欲的根源。但這隻手像是一條毒蛇,令她心膽俱寒的毒蛇。


    因為這伸展在眼前的手掌中心,隱約地出現一朵銀白色的薔薇花。肉紅色的手掌,白色的花朵,不會看錯。


    她左手的銀花,再也打不出了。


    她的瞳孔突然收縮,因恐懼而透出絕望的光芒。


    接著,她的頰肉扭曲,她的牙齒震顫得發出聲來,她的臉蒼白得怕人,她的全身汗毛森立。


    她口中發出一聲撕裂人心的可怖慘叫,見了鬼般扭頭狂奔,連摔了三跤,跌倒了再爬起,發狂般向坡下奔去,片刻便消失在坡下的矮樹叢中。


    似乎,她那撕裂心肺的慘叫,仍在天宇下迴蕩,但她的身影已經消失了。


    年輕人的手本來已抓出,但半途卻突然收迴,搖搖頭,無可奈何地聳聳肩,慢慢地轉過身來,臉上有迷惘的表情。


    後麵六個江湖高手,目瞪口呆盯著他發怔。


    久久,張白衣以不穩定的嗓音問:“閣下,你用什麽把妙手飛花周姑娘打走的?”


    “在下並未打她,雖則她真的該打。”年輕人說。


    “可是……”


    “她知道不是在下的敵手。”


    “你真能勝得了她?”


    “也許。”


    “但你讓她走了。”


    “是的。”


    “為何?她用三朵歹毒的銀花打你。”


    “因為她姓周,在下也姓周,所以在下讓她走。”


    “閣下的大名是……”


    “周遊。”


    “閣下避銀花的身法……”


    “不要說廢話了,工具送給你們,你們要做什麽,盡管去做吧!”周遊顯得有點不耐:“在下不幹涉你們,即使你們真的挖出了珍寶,在下也毫無興趣過問。”


    “施主不是挖珍寶而來的?”長春老道訝然問。


    “那些玩意既不能充饑,也不能當衣衫保暖,要來何用?”周遊的口氣大方得很:“在下毫無興趣。”


    “但施主帶來了工具……”


    “要來偷墳盜墓的人很多,所以在下特地為諸位準備工具。你們如果不挖,自有大笨蟲來挖的。”


    “你說過不過問的。”張白衣說。


    “是呀!你的記性不差。”


    “挖出珍寶,都是我們的。”


    “完全對,在下絲毫不取。”


    “好,我們來挖吧!”張白衣欣然說,走近工具,熟練地解開捆繩,拿起一把鋤頭。


    長春老道搶過一柄鐵鍬,陰陰一笑。


    周遊的目光,落在崗上的散亂鬆林內,劍眉一鎖一舒,背著手踱至右方的一株柏樹下,盤膝坐下假寐,似乎天底下的事皆與他無關。


    六個人出了一身大汗,已挖出方圓兩丈的一個大坑,深有丈餘,已挖至地層下。


    地表下竟然是潮濕的,這地方真不適宜埋人,除非棺木可以防水。


    如果鷹爪李浩所說是真,途中死了人就地掩埋,那來的棺木護屍?


    果然不錯,屍體皆已腐化成塵,留下一條條半腐的白骨,一些一觸即碎成粉末的衣物、皮護腰、裹腿、護腕套、半腐的毛發……


    沒有盛物的背囊,當然也沒有任何珍寶。


    六個人站在四周的積土上,垂頭喪氣盯著坑底的零亂殘骨發愣。


    “見了鬼啦!”虯髯客喪氣地自怨自艾。


    “共有十七個骷髏。”張白衣說。


    “可以認定這裏最少也埋了十七個人。”鷹爪李浩說。


    長春老道把鐵鍬往坑裏一丟,拍掉身上的泥土,低聲咒罵了幾句,向張白衣咧嘴一笑,大踏步走了。


    第二個離開的是虯髯客,灰頭土臉狼狽已極。


    周遊似乎大睡未醒,直至眾人走遠了,方張開雙目伸伸懶腰,整衣而起。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崗上的鬆林內。


    鬆林上空有幾隻老鴉起落不定,鴉噪聲刺耳難聽。


    他背著手,悠閑地踱近積土,站穩向下瞧,口中喃喃自語:“這些家夥隻挖不填,死人的鬼魂大概饒不了他們。”


    他跳下坑底,專心地用一根樹枝,仔細地撥動那些殘留的半腐衣物,似乎在尋找什麽他想要找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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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遠出裏餘,走上了至府城的大道。


    虯髯客跟上了長春道人,苦笑著說道:“長春道長,你打算另外找線索嗎?從何處著手呢!”


    “貧道當然不會罷手。”長春道人並沒將自己的打算說出來:“井施主,你看出可疑的征候嗎?”


    “什麽征候可疑?”


    這時,他們已經進入一座樹林,大道是穿林而過的。


    “那些殘骨。”老道粗眉深鎖:“顱骨泛灰,你相信那是瘟疫所害的人嗎?”


    “這個……道長的意思是……”


    “無疑是中毒。”長春道人肯定地說。


    “中毒?可能嗎?”虯髯客拒絕相信:“三龍五虎十八星宿,那一個不是成了精的老江湖?那一個不是高手中的高手?他們居然集體中毒,恐怕隻有白癡才相信。”


    “至少貧道不是白癡。別忘了,貧道也算是當今江湖上,玩毒行家中的行家。”


    “在下另有想法。”虯髯客語氣肯定。


    “施主又有何想法?”


    “在下認為他們起了內訌,為了吞沒珍寶而自殺殘殺,這是可能的。運送隊破曉出城,除了鹿車之外,所有的人都是輕裝就道,到達中梁山下,半個時辰盡夠了。那時剛好天色大明,道上沒有行旅,正好展開一場外人無法目擊的大火拚。”


    “貧道檢查了所有的遺骨,未曾發現任何兵刃留下的創痕,火拚之說,不能成立……咦!附近有人隱伏。”


    “有人隱伏!”虯髯客警覺地問,止步四顧,手本能地落在護手鉤的鉤把上。


    長春道人也止步戒備,目光落在右方的濃林內,袍袖無風自搖,目光極為淩厲。


    “貧道眼角分明看到有物體移動。”老道低聲說。


    沒有任何聲息,更看不到移動的形影。


    林空寂寂,連飛禽走獸也蹤跡不見。


    “這是你老得眼花,見到鬼了!”虯髯客嘲弄地說。


    “貧道雖祀奉鬼神,但從不信鬼神。”


    “難怪你騙凡夫俗子騙得心安理得。”


    “別廢話了。這鬼林子陰森森地,寂靜得可怕,貧道真有白日見鬼,毛骨悚然的感覺,咱們快走。”


    不等他們有所行動,前麵十餘步外路旁的一株大樹後,悠然飄出一個幽靈似的怪影,輕飄飄地飄到路中,攔住了去路。


    長春道人大吃一驚,臉部突然失去血色,原來銳利的目光,變得畏縮、驚恐、無助。


    一個意誌軟弱的人,當突然碰上重大的危難時,就是這副德性。


    一頭家犬突然麵對著一頭猛虎,也就是這副德性。


    虯髯客也好不了多少,渾身在發抖,極端恐懼地挪動著顫抖的雙腿,吃力著一步步向後退。


    他們看到的並非是魔鬼,也不是猛獸,隻不過是一個戴了青黑色可怖麵具,穿了黑罩袍的人。


    雖然是在光天化日之下,這種裝扮仍然令人心頭發緊,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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