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好一會,宋大仁才大著膽子,小心翼翼道:“師娘,師父過世,弟子們都明白師娘傷心,隻是這後事......卻是不能拖的啊。”


    蘇茹臉色淡淡不變,非但如此,她甚至連看也沒看宋大仁一眼,在她眼中,除了剛才望了那個剛迴來的老七一眼,便隻有田不易的身影了。


    宋大仁麵上露出尷尬之色,一時不知怎麽辦才好,迴頭看了看那些跪在地上燒紙錢的師弟們,但眾人也是麵麵相覷,不知如何是好?正在這個時候,蘇茹卻開口叫了一聲:


    “大仁。”


    宋大仁急忙應道:“是,師娘,您有什麽吩咐?”


    蘇茹道:“你和其他人暫且先出去,沒我的叫喚,不準進來。”


    宋大仁呆了一下,退後了幾步,旁邊幾個師弟都是看了過來,宋大仁皺眉不語,站在他身旁平日最是機靈的何大智衝著他微微搖頭,臉上有焦慮之色,宋大仁看在眼中,眉頭隻是皺的更緊了。


    他與這些師弟們在一起日子不知有多久了,何大智心中擔憂什麽,他自然清楚明白的很。他是這些弟子中跟隨田不易與蘇茹時日最久的人,沒有人比他更明白師父師娘之間的伉儷情深,這要是在他們這些人不在的時候,師娘一個想不開的話,豈非......


    一念及此,宋大仁臉色都嚇的白了,這腳步也無論如何也邁不動了。便在這時,蘇茹瞪了他們幾人一眼,微怒道:“你們幹什麽,莫非你們師父一死,你們就不將我這個師娘的話放在眼裏了麽?”


    “撲通!撲通!”


    一連幾聲,除了原本就跪在蘇茹麵前的鬼厲外,宋大仁等大竹峰弟子都跪了下來,伏地叩頭,宋大仁口中連道:“弟子不敢,弟子不敢!”


    蘇茹歎了口氣,臉上露出了深深疲倦之色,似乎連罵人的力氣都沒有了,隻是輕輕揮了揮手,道:“你們出去罷。”


    宋大仁等人不敢再違逆師娘的意思,當下一個個苦著臉向後退去,但是心頭那塊大石卻是沉甸甸的,不知該如何是好。鬼厲向著蘇茹輕輕拜了幾拜,也緩緩向後退去,不料他才退了幾步,蘇茹忽然道:


    “老七,你留下來,我有話要問你。”


    鬼厲一怔,停下了腳步,但身後宋大仁等人卻是鬆了口氣,不管怎麽說,隻要有人在師娘身邊,想來就不會出現什麽意外,當下隻聽腳步聲聲,不多時,宋大仁等六人都已經退出了守靜堂。


    守靜堂內,一時安靜了下來,隻有燃燒的火焰吞噬著紙錢,不時發出輕微的劈啪聲音。


    鬼厲默默站在原地,低頭不語,也不知過了多久,隻聽蘇茹歎了口氣,道:“你師父這個人,向來是嘴硬心軟的。十年前那場變故,他一直都耿耿於懷,雖然他沒開口對我說,但我看的出來,他心裏其實是覺得很有些對不住你的。”


    鬼厲眼圈一紅,用力搖頭,急道:“不是,是弟子不肖,辜負師恩,是弟子對不住師父......”話說到後麵,已是哽咽了起來。


    蘇茹的嘴角輕輕顫抖了一下,聽到麵前鬼厲略帶哭音的話語,似乎她也被勾起了心底傷痛,隻是她眼中雖然痛楚,卻終究還是強忍住,沒有掉淚。她默默望著田不易的臉龐,幽幽道:“在你師父心裏,從來就沒當你是一位趕出門牆的弟子,你明白麽?”


    鬼厲垂頭低聲道:“是。”


    蘇茹道:“既然如今你也認迴了他這個師父,你且過去,給他燒些紙錢,權且當作你盡了幾分孝心,想必不易他也會高興的吧......”


    鬼厲牙關緊要,向著田不易遺體跪了下去,拜了三拜,眼中有淚,然後起身走到了大鐵鍋旁,跪了下去。鐵鍋中的火焰已經低了很多,想來是因為宋大仁等人都走了出去,沒有人添加紙錢的緣故。鬼厲向旁邊看了一眼,隻見不遠處堆放著好幾疊厚厚的紙錢,都是沒有開封的新品。


    大竹峰上都是修道中人,幾百年隻怕也用不上一迴紙錢,這些東西想必都是宋大仁臨時置辦後事,去山下購置上來的。想到此處,鬼厲心中又是一酸,默默伸手拿過一疊,解了封條,慢慢以三張為度,一度一度緩緩放進了火焰之中。


    火光緩緩再度明亮了起來,火舌閃爍著赤黃的光芒,在貼著薄薄金箔銀箔的紙錢上舞動著,將紙錢一一化作灰燼。


    蘇茹坐在田不易身旁,默默地望著那起伏不定、翻滾不休的火焰,那火光倒映在鐵鍋旁的鬼厲臉上,折射出忽明忽暗的光線。


    她忽然開口問道:“你師父過世的時候,你就在他身邊麽?”


    鬼厲身子微微一震,隨後將身子轉了過來,仍是跪在鐵鍋旁邊,同時麵對著蘇茹,低聲道:“是。”


    蘇茹深深看著鬼厲,道:“昨日你昏厥過去之後,我替你治傷換藥,卻發現你胸口重傷之處,體內竟有一道你師父獨有的赤焰劍氣,傷你經脈最重的,也是因為此故。這是怎麽迴事?”


    鬼厲心頭猛然一跳,不知不覺手間微微出汗,片刻之後,他低聲道:“弟子這一次受傷,的確乃是師父下的重手,可是.......”


    他說到這裏,一時茫然,竟不知從何說起,那一夜變故陡生,曲折詭異,饒是他已經久曆人間紛爭動亂,卻也不禁是為之驚心動魄,更何況其中更有他一生最是敬愛之師長為之隕命,更加是難以言述了。


    蘇茹哼了一聲,鳳目生威,冷然道:“你給我從實道來。”


    鬼厲一時竟不敢與蘇茹對視,低下了頭,片刻之後,才徐徐說起,將那晚從自己迴到草廟村廢墟偶遇神秘人物,一路追逐到河陽城外廢棄義莊,一直到後來田不易亡故,緩緩向蘇茹說了一遍。


    蘇茹麵色越聽越是蒼白,尤其是聽到最後田不易亡故的那一段後,更是一點血色也沒有了,隻一雙手緊緊地抓著田不易的手掌,像是生怕丈夫再一次從身邊離開一樣。


    末了,鬼厲低聲道:“事情經過便是如此,弟子萬不敢欺瞞師娘。”


    蘇茹目光移向田不易,深深望著那張熟悉而安詳的臉,或許,在丈夫的心中,他並沒有多少的悔意吧,在他心裏,本就是覺得這些是自己應該做的事罷!


    她深深唿吸,挺直了身軀,雖然她心裏其實真的很想就這般躺下去,和丈夫躺在一起,再也不管什麽了,隻是,她知道還不到時候。


    “你真的看清了......”蘇茹的聲音聽起來,有幾分的飄忽。


    鬼厲一時沒聽明白,道:“師娘,您的意思是?”


    蘇茹臉色蒼白,低聲道:“那個神秘人,真的是掌教真人......道玄師兄?”


    鬼厲深深吸氣,斷然道:“弟子親眼所見,那人便是化作飛灰,弟子也不會看錯的。”


    蘇茹默默點頭,過了片刻,她徐徐又問道:“以你剛才所言,不易他最後心智大亂時,將你擊倒,乃是小竹峰的陸雪琪殺了他麽?”


    鬼厲身軀大震,片刻之間額頭上冷汗涔涔而下,但到了最後,他仍舊是一咬牙關,道:“是!”


    蘇茹沒有說話,隻是怔怔地望著鬼厲,似在出神。然而在她目光之下,鬼厲麵上神情劇烈變幻,猶如煎熬一般,半晌之後,他才低聲道:“那......陸雪琪她、她其實是為了救我,不,是弟子......”忽地,他麵上神情一肅,跪伏在地,低聲道:“師娘,千錯萬錯都是弟子的錯,那陸雪琪她......”


    蘇茹歎了口氣,截道:“我記得青雲門中弟子,這些年來,你不是和她最是要好麽,就算你入了魔道,聽說她仍是對你掛念不已,為了你還幾次逆了水月師姐的意思,更迴絕了焚香穀雲易嵐穀主的提親,不是麽?”


    鬼厲跪伏在地,心中亂成一團,腹中有千言萬語,卻一句也說不出來。當日那場大變之晚,雖然他明知陸雪琪多半乃是為了救他才不得不出手,然而田不易終究乃是養育他長大成人的恩師,更是他一生敬愛之人,而就是在他眼前,那一把天琊神劍卻是生生貫穿了恩師的胸膛......之後,他幾乎是下意識的,在深心痛楚之時,將陸雪琪拒之千裏之外。


    南疆動亂之後,曾有的短暫擁抱,卻在這造化弄人之下,鴻溝更深更巨,真不知蒼天為何這般殘忍了!


    隻是此番在蘇茹麵前,雖然鬼厲曾有過如此複雜心態,卻不能坐視蘇茹對陸雪琪有所誤會,然而他更深深明白,師娘對待師父一片深情,比之自己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那麽連自己都難以接受的事,卻又如何能要求師娘寬宏大量呢?


    鬼厲怔怔無言,竟不知說什麽才好了。


    事實如刀鋒般的尖銳無情,每一個接近的人,似乎都要被它所傷害!


    隻是此刻蘇茹的麵色,卻並沒有鬼厲所想象的那般決絕,亦或是痛楚傷心,相反的,在最初的悲傷過後,她麵上卻慢慢有了思索之色。片刻之後,蘇茹對鬼厲道:“我記得剛才你說過,不易臨終之前,神誌曾短暫迴複,認出了你,是麽?”


    鬼厲點了點頭,道:“是。”


    蘇茹道:“那他可對你說了什麽話?”


    鬼厲凝神思索了片刻,低聲道:“師父醒來之後,對我說兩句話。”


    蘇茹追問道:“他說了什麽?”


    鬼厲道:“師父第一句比較怪,隻是重複說了三字:不怪她、不怪她。第二句是交代弟子,在師父過世之後,將他老人家的遺體帶迴大竹峰交給師娘,並轉告師娘......”


    蘇茹麵色一變,道:“他要你對我說什麽?”


    鬼厲低聲道:“師父臨終的時候要弟子轉告師娘,請師娘節哀,不要......不要做傻事。”


    蘇茹怔怔無言,眼眶中淚光盈盈,身子晃了又晃,看去全身無力,搖搖欲墜,已是傷心欲絕的模樣,鬼厲心中痛楚擔憂,卻又不敢上前,隻能跪伏在地,叩頭道:“師娘節哀!”


    半晌之後,才聽到蘇茹略微平靜下來的聲音,低低道:“我沒事了,你起來罷。”


    鬼厲這才站了起來,抬頭看去,蘇茹臉色已是平靜了下來,但眼中傷心之色,仍是顯而易見。


    守靜堂中,又是一片沉寂,鬼厲默默向著旁邊鐵鍋中添了幾張紙錢,這時,蘇茹忽然開口道:“你心裏是不是也對陸雪琪出手殺了你師父,有所不滿和怨恨?”


    鬼厲吃了一驚,不知師娘問了這一句究竟是何意思,一時答不出來,但蘇茹乃是聰明之極的人物,加上世事閱曆早已看穿,隻看了鬼厲麵上神情,便已大半了然於胸。


    她淡淡地道:“你知不知道,不易他臨終前還要對你說的‘不怪她’三字,是什麽意思?”


    鬼厲一怔,道:“什麽?”


    蘇茹微微苦笑,道:“如我所料不錯,隻怕不易他是心甘情願要那位陸雪琪陸姑娘殺他的。”


    鬼厲大吃一驚,道:“師娘,您這話......”


    蘇茹長歎一聲,道:“罷了,往事不堪迴首,卻終究揮散不去,我們上一代人的秘密,總不能牽扯你們這些小輩了。”她默默迴頭,看著田不易,隻見田不易臉上安詳平和,看去像是睡著了一般,她低低地道:“不易,你也一定是想讓我把那個秘密,告訴他的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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