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轉頭向法相看去,愕然問道:“這……”


    法相微微一笑,道:“今日正好乃是初一,所以人多了一些。雖然本寺香火旺盛,但平日也沒有這許多人,隻是每逢初一十五,附近方圓數百裏的百姓,都有過來拜佛的習俗了。”(注二)


    鬼厲搖了搖頭,遲疑了一下,終究還是問道:“不是,我是覺得奇怪,你們怎麽會讓百姓們進來燒香拜佛?”


    法相對鬼厲會問這個問題似乎實在意料之中,點了點頭,做了個這邊走的姿勢,然後帶著鬼厲向大雄寶殿後麵走去,邊走邊道:“其實早先天音寺也和青雲門等門閥一樣,並不對俗世開放,隻是我恩師普泓上人接任方丈之後,與另三位師叔一起參悟佛理,發大願心,說道:佛乃眾生之佛,非吾一人之佛耶。於是便決定開山門接納百姓。”


    說到這裏,法相停住腳步,迴身指向那通向大雄寶殿的無數台階之路,道:“你看到那條長長石階了沒有?”


    鬼厲點了點頭,道:“怎麽?”


    法相合十道:“那是當年一位師叔看到山路陡峭,百姓雖有心禮佛卻有許多身體虛弱者,行動不便,竟不得上山還願,遂用大神通,以一人之力,費十年之功,在原本險峻的山路上硬生生開辟出了這一條佛海坦途,做了此等功德無量的善事。”


    鬼厲不由得肅然起敬,麵色也端重了起來,道:“竟有這樣了不起的前輩,請問他的名號?”


    法相看了他一眼,意外的沉默了片刻之後,低聲道:“那位師叔名號普智,已經過世十數年了。”


    鬼厲的身子猛的僵硬,像是“普智”這二字如晴天驚雷,生生打在了他的腦海之中,直將他震得心神俱裂。


    法相看了看鬼厲變幻不定,忽而悲傷,忽而憤恨的臉色,長歎一聲,低聲道:“罷了,我們走罷,方丈還在等著我們呢!”


    鬼厲木然地跟隨著法相走了過去,隻是他原本還算輕鬆的步伐,此刻已經變得沉重無比。走了數丈之後,他突然又麵色複雜地迴頭,隻見遠遠的人群熙熙攘攘,無數人穿行在那條石階之上,老人、男子、婦人、孩子,一個個臉色虔誠從石階上走過,口中念頌著佛號,彷彿他們走了這條路,便是離佛祖更近了一些。


    鬼厲臉上表情複雜難明,一雙手握成拳又緩緩鬆開,半晌之後,終究還是緩緩轉頭,向前走去。正在前方等候的法相合十念佛,卻也並不多說什麽。


    兩人一起去了,隻把這無數信眾與那條沉默的佛路,留在了身後,留在了人間。


    此處原是人間,已非仙家佛境了。


    走過了大雄寶殿,後麵仍然有長長一串殿宇廟堂,天音寺畢竟乃是名門大派,氣派非普通寺廟能相提並論。隻是法相一路帶著鬼厲向後走去,卻沒有在其中任何殿宇樓閣停留,隻是向後山走去。


    鬼厲一路之上隻是跟在法相身後,一言不發,臉上心思重重,對周圍那些華麗精美的建築,竟是都視而不見了。


    隻是到了最後,法相帶著他竟然走出了天音寺後門,走上了一條向須彌山頂的小山路,鬼厲才皺了皺眉,道:“怎麽,普泓上人他不在寺裏麽?”


    法相點了點頭,道:“不錯,雖然本寺對世俗開放,乃功德無量之舉,但出家人畢竟需要清淨,恩師與幾位師叔俱是愛靜之人,向來便住在山頂小寺之內,我們一般也稱唿為‘小天音寺’。”說罷,他微微一笑,露出兩片潔白牙齒。


    鬼厲默然點頭,也沒有再說什麽,跟隨著法相向須彌山頂走去。


    須彌山雖然比不上青雲門通天峰那般高聳入雲,但也決然不低。剛才他們出來的天音寺已是在半山之中,但他們此番向上行去,足足走了半個時辰,這才看到了小天音寺的牌匾。


    從外麵看來,小天音寺果然稱得上一個小字,進出不過三進的院子,與半山之上那座恢宏的天音寺相差甚遠,但此處距離俗世遙遠,隻見周圍蒼鬆修竹,密密成林,山風吹過,鬆動竹搖,說不出的清幽雅意,與山下的熱鬧相比,又是另外一番滋味。


    鬼厲大傷初愈,走了這許多路,額頭已然微微見汗,當下住腳暫且休息,迴頭望去,遙見半山裏天音寺中香火鼎盛,絲絲縷縷飄蕩起來,便是這麽老遠,竟也看的清清楚楚,其間隱隱人聲,說不出的虔誠莊嚴之意。


    鬼厲遙望半晌,怔怔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許久方轉過身來,法相點了點頭,帶著他走進了小天音寺。


    這裏就比山下簡單多了,他們二人穿過當中佛堂,向右拐了兩個彎,走入後堂,便是三間清淨禪室。法相走上前去,向著中間那間禪室門口,朗聲道:“師父,張小凡施主已經過來了。”


    禪室中立刻響起了一個蒼老卻和藹的聲音,道:“請進來吧!”


    法相迴頭,向鬼厲做了個請的手勢,鬼厲猶豫了一下,便向那間房子走了進去,看法相卻住腳停在外麵,似乎並沒有一起進去的意思。


    走入禪室,鬼厲向四周看了一眼,這禪室中樸實無華,一切擺設與自己在山下養傷的那間禪室幾乎一模一樣。而當今天下正道巨擎,天音寺主持方丈普泓上人,正盤坐在禪床之上,手中持著一串念珠,麵含微笑地望著他。


    “你來了。”普泓上人聲音平和,微笑道。


    不知怎麽,麵對這位神僧,鬼厲原本有些動蕩的心懷,很快就平服了下來,深深吸了口氣,他點頭道:“是。”


    普泓上人仔細打量著他,從上到下都細細看過,眼中閃爍著異樣的慈悲與光芒,手中的念珠也輕輕轉動,半晌道:“你應該是有話要問我罷?”


    鬼厲立刻點頭,道:“不錯,我很奇怪,天音寺為何要冒與青雲門翻臉的危險救我,還有,你們為什麽……”


    他話問的著急,說話聲音極快,但隻問到一半,卻是不由自主停了下來,隻見普泓上人伸出右手停在半空,阻擋了他繼續說下去。


    鬼厲不解,有些迷惑地望著普泓上人,普泓上人低首頌了一句佛號,卻是下了禪床,站了起來,對著鬼厲道:“在你問我之前,我先帶你去見一個人吧!”


    鬼厲一怔,道:“見人,是誰?”


    普泓不答,隻向外行去,口中緩緩道:“這個人想見你很久了,而且我知道,你也一定很想見他的。”


    鬼厲愕然,卻下意識地跟了上去,不知怎麽,他的手心出汗,心跳竟是突然快了起來,彷彿在前方,竟有令他恐懼的存在。


    法相一直安靜地站在禪室之外,看見普泓上人這麽快就帶著鬼厲走了出來,他臉色也沒有什麽變化,隻向後退了一步,站在一旁。普泓上人向他看了一眼,點了點頭,也不說話,就帶著鬼厲向另一個方向走去,那是這個三進院子之中,最後的一個小院,靠著一堵山壁。


    注一:殿宇飛簷上雕刻瑞獸,乃是中國古代獨有建築規製,有極細致劃分規則,在數目上從皇帝到官員到普通人家,俱有詳細規定,不可逾越,否則就是不敬治罪,足可殺身滅族。屋頂有十隻瑞獸的建築,自古以來,全中國僅有一處,便是故宮太和殿上,天下獨此一家。此處乃是虛構,諸位讀者笑看就是。


    注二:初一十五燒香拜佛,在佛教流傳廣泛的中國頗為盛行,或稱法事,或稱佛會,從北京的雍和宮到南方福建鄉村的小廟,大多如此。從小看著外婆燒香長大,到現在依然如此,動筆寫時,念及此處,不禁感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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