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總是寒涼的。


    蓬萊山被夜風沐浴著,發出了一陣陣的唿嘯,偶爾傳出一兩聲夜鳥的悲鳴,顯得很是淒涼。


    這爿大宅子,猶如死了一般的寂靜,江元一身長衣,靜立在小樓上。


    他望了望天色,忖道:現在已是二更了,我動身吧!


    一念即畢,隻見他腳尖點處,人如飛鷹,飄飄的由竹樓躍了下去。


    他快得像是一陣輕風,一越數丈向前猛撲,霎那便來到那座竹樓之前。


    江元抬起頭來望時,隻見竹樓之上,有一間房間,隱隱地透出了暗淡的燈光,耳邊並聽得似有談話之聲。


    江元有些詫異,忖道:這麽晚了,怎麽還有人談話?


    由於他久聞百裏彤有一身超絕的功夫,加上這種竹樓極易出聲,所以江元不得不特別小心,以防萬一露出形跡,無法解說。


    他慢慢地繞到竹樓之後,看準了立腳之處,提神屏息,雙臂輕輕一振。便見他身起如風,輕飄飄地落在竹樓的欄杆上,接著再一點足,已翻身上了屋頂。


    江元這一身輕功真是驚人,竹樓竟沒有發出一絲絲的聲音。


    江元提著氣,慢慢地移動到上方窗口,由於勁敵在前,他一絲也不敢大意。可是當江元正要傾耳細聽之時,室內突然傳出了一聲輕笑,接著一人朗聲道:“什麽人在房上?


    有事不妨下來一談!”


    江元一驚,心道:糟了!


    原來室內說話的人,並非百裏彤,而是冷古,江元因與冷古不投機,當下作勢便欲離去。


    可是在江元尚未起身時,隻見一條黑影,宛如一片飛絮般,由窗口飛出,輕飄飄地落在了江元身側。


    這人功夫極高,腳下沒有帶出絲毫聲息。


    江元不禁驚得退後一大步,打量之下,那人正是冷古。


    他含笑相對,然後笑道:“原來是你!我還當是來了夜行人呢!”


    江元臉上微微發熱,強笑一聲道:“剛才好像有人在此,追了半天卻追丟了!不料卻驚動了冷兄你!”


    冷古聞言輕笑一聲,接道:“居然能逃過你的追蹤,這人的輕功真是天下少有了!”


    江元麵上一紅,冷笑道:“這人功夫不但在我之上,恐怕你也不行吧!”


    冷古聞言哈哈大笑,卻又轉了口氣道:“我一人正在發悶,你可有興入房一談麽?”


    江元與冷古雖不投機,可是對對方都很好奇,因為他們都是怪人,也都想了解對方。


    江元聞言略思索著,點頭道:“好的,我睡了一下午,聊聊也是好的!”


    江元說到這裏,抬目向遠處望了一下,低聲自語道:“便宜了那廝!”


    冷古聞言噗嗤一笑,但他卻接著說道:“那人已去遠了,不必管他。”


    他們明明都知道沒有其人,但卻作得煞有其事。


    冷古向遠處望了一陣,笑道:“我們一同由甬道進房吧!”


    江元點了點頭,說道:“好的!”


    當下二人走到房後,躍上了欄杆,由甬道向內走去。


    他們都提足了氣,行動之間沒有一絲聲音。


    二人先後入了房,江元見冷古所居,與自己居處一模一樣,心中好不奇怪,忖道:


    “百裏彤築這麽多竹樓做什麽?”


    他們先後落了坐,冷古斟上兩杯熱茶,遞予江元一杯,說道:“喝口熱茶!”


    江元接過了杯子,喝了一口,說道:“謝謝!”


    二人對坐,似乎沒有話說。


    江元雙眼不時望著窗外。


    冷古輕聲說道:“不必看了,那人不會再來了!”


    冷古話才說完,江元不禁怒目相視,可是他們二人對視一陣之後,都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笑聲過了之後,又是一陣沉默,冷古問道:“你半夜巡視,莫非發現有什麽不對嗎?”


    江元知道冷古聰明絕頂,必有所察,當下反問道:“你半夜不睡,莫非也是發現了什麽不對?”


    冷古笑著點頭,道:“不錯,我在這裏等人呢!”


    江元不禁興趣大增,緊問道:“你等誰?”


    冷古含笑不答,江元略一思索,立時明白過來,微笑道:“你是等百裏彤?”


    冷古微微點頭,反問道:“你怎麽知道?”


    江元又喝了一口茶,迴答道:“百裏彤根本未曾離開此地!”


    冷古聞言雙目發出了驚奇之色,片刻才道:“想不到你也看出來了!”


    江元心中不禁暗暗欽佩,心中忖道:這冷古果然非比尋常,他竟看出百裏彤未離去,我若不是白天看見他,也絕不會想到的!


    江元心中如此想,嘴上卻道:“我隻不過隨便猜想罷了!”


    江元才說到這裏,突見冷古與自己作手勢,連忙迴過身子由窗口望去,隻見老遠有一個黑影子,在樹葉間移動著。


    江元不禁一驚,問道:“莫非是百裏彤?”


    冷古點點頭,說道:“恐怕是他……你先隱起來吧。待我裝睡,看他弄些什麽鬼?”


    江元連忙答應一聲,將身隱在書櫥之後。


    冷古又向窗口望了一下,翻身睡在床上,發出了極大的鼾聲。


    江元心中暗笑,忖道:“這小子裝得倒怪像!”


    隔了很久的時間,未見有一點聲息,江元不禁有些沉不住氣,再聽冷古之鼾聲,也不如先前大了。


    江元由櫥後伸出了頭,輕聲道:“怎麽還不來?”


    江元話未說完,冷古輕叱道:“噓——不要說話,快躲迴去!”


    江元無奈把頭收了迴去,心中卻有些生氣,忖道:“這冷古年紀輕輕,卻是老氣橫秋的!”


    江元正在想著,突聽竹樓左端,發出了“吱呀”一聲,聲音雖不大,可是在他們聽來,已很清楚了。


    江元心中忖道:“這百裏彤輕功也不算怎樣好,可見他在江湖上,不過是虛有其名了!”


    不大的工夫,二人聽那腳步聲,越來越近,並且還聽得房頂上有人輕聲地談著話。


    冷古睡在床上,鼾聲大作,可是他心中卻是很氣,忖道:在我門前,居然不在乎,你把我冷古看得太不中用了!


    一念方畢,隻聽一陣衣袂之聲,已然有人縱落在房中,又發出“吱呀”的一聲。


    冷古拚命的鼾了一聲,那人不禁被嚇得退後一步。


    江元在暗處竊笑,忖道:這冷古看樣子是要戲弄他吧!


    江元想著由隙處向外望時,不禁使他大吃一驚。


    原來站在燈下的,並不是百裏彤,卻是一個全身勁裝的黑衣少女。


    她生得柳眉黛目,清麗已極,可是眉目之間,卻鎖著一片幽怨及殺氣。


    接著一閃之下,又是一條身影由窗口閃人,這一個是十五六歲的少年,生得眉目清秀,看來與那少女是姐弟關係。


    那少女迴頭向少年輕輕的搖搖手,意似要他小心。


    那少年一臉稚氣,分明還是個小孩子,他臉上沒有一絲畏懼,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四下亂看。


    他用手指著床上打鼾的冷古,低聲向少女問:“是不是他?”


    他的聲音粗啞,嚇得少女花容失色,慌忙用手掩著他的嘴,搖了搖頭。


    那少年卻睜大著一雙眼睛,好似不服氣似的。這時,黑衣少女向床上望了一眼,見冷古熟睡未醒,好似放了不少心。她與那少年使了一下眼色,竟各自由身後抽出了一把青光閃閃的寶劍。


    江元看在眼裏,心中不由得暗笑:忖道:這二人分明是初入江湖,像這樣行刺,真是前所未見!


    這時隻見姐弟二人,各人目含痛淚,咬牙切齒,各執寶劍,拚命的向熟睡的冷古刺去。


    這時隻聽到一聲長笑,冷古淩空拔起數尺,身在空中略一打轉,他們二人俱被點了軟穴,坐在地上。


    那少女雙目流淚,咬牙道:“百裏彤,你殺了我們好了!”


    這時江元走了出來,冷古順手把窗戶關上,他也被這兩個刺客弄得莫名其妙。


    江元見狀向冷古道:“你把他們穴道解開吧!”


    冷古搖頭道:“他們現在悲憤之際,解開穴道又要找我拚命,我點的穴不會傷人,不妨事的!”


    冷古說著坐在椅於上,皺著眉道:“你們可是來刺百裏彤的?”


    那少女杏目圓睜,滿麵憤容,喝道:“小賊!落在你手,任你發落,不必多說了!”


    那孩子卻大叫道:“百裏彤,我就是來殺你的,怎麽樣?”


    冷古聞言長眉一揚,又問道:“你們認識百裏彤麽?”


    那孩子一撇嘴,說道:“你就是百裏彤!”


    冷古見狀忍不住笑了起來,那孩子怒罵道:“你還笑?不要臉,吃了笑婆婆的尿!”


    江元見他還是個孩子,也忍不住大笑起來。


    冷古被那孩子罵得氣笑不得,沉聲道,“你們連仇人都不認識,居然就要來報仇,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那孩子紅著臉罵道:“有什麽滑稽?你又不是不認識我!”


    那少女似乎覺得事情有些不對,低聲對少年道:“小弟!不要多說話!”


    說著她仰起了頭,對冷古道:“那麽你是什麽人?”


    冷古微微一笑,道:“你不必問我,反正我不是百裏彤,與他也絲毫沒有關係!”


    說著他左臂輕招,已解開了二人的穴道。那少女似乎對冷古的身手大為吃驚,他萬料不到冷古比她大不了多少,卻有如此卓越的一身功夫。


    冷古指著兩張竹椅道:“你們兩位請坐,我們談一下。”


    他們姐弟兩個,遲疑地坐了下來。


    那孩子驚異的向冷古及江元望了一眼,問道:“你的功夫怎麽這麽高?誰教的呀?”


    冷古不答他的話,笑道:“那百裏彤功夫不在我之下,你們就這樣來報仇?”


    冷古一言說得他姐弟二人傷心不已,各自低頭流下了眼淚。


    江元見狀忖道:看樣子這姐弟二人與百裏彤似乎有著血海深仇。


    江元想著,不禁說道:“你們不要難過,有事可以告訴我們,說不定可以幫你們個小忙!”


    那少女仍是搖頭不答,隻是流淚,那孩子拉著姐姐的衣袖,悲聲道:“姐姐,不要哭……我們走吧!再去練功夫!”


    冷古及江元雖然冷漠,卻是俠義心腸,生就一副疾惡如仇的性格。


    這時見姐弟二人如此情況,心中不忍。


    冷古搓了搓手,說道:“你們不要難過……”


    江元接著說道:“你們叫什麽?請告訴我,或許以後可以幫你們一些忙。”


    那少女黯然地搖搖頭,說道:“既然你不是百裏彤,冒犯之處請多原諒,我們要走了!”


    江元聞言正色道:“姑娘,我們與百裏彤不過一麵之交,請你不必多疑,如有什麽效勞之處,尚請明白說出!”


    江元說著,報出了自己和冷古的名字來,那少女似乎吃了一驚,睜大了一雙妙目,不住地打量二人。


    她對於江、冷二人早已久聞其名,卻料不到會在這裏遇見。


    那孩子睜著一雙充滿驚異的眼睛,看了二人一陣之後,叫道:“啊!原來你們也是小孩子……”


    他話未說完,那少女也微嗔道:“小弟!不要胡說!”


    她說著抬目對二人道:“我們是姐弟二人,我叫江文心,他叫江小虎,來此是為了尋仇的……別的無可奉告了!”


    冷古及江元見她滿臉含愁,神情之間甚為淒楚,知道必有難言之痛,當下,也不好再追問了。


    冷古微歎一聲,說道:“既然姑娘有難言之痛,我們也不再問……不過百裏彤功夫高你數倍,下次千萬不可輕率從事,以免徒傷性命……我看這位小弟骨骼奇佳,將來定可練上一身超絕的武功,像目前這種冒險,實在不值得!”


    冷古的話,說得二人又是感激又是慚愧,低下頭來,一言不發。


    江元也關切的問道:“你們出去可有把握?要不要我們送上一程?”


    江文心搖頭,低聲說道:“不必了!謝謝二位的好意,他日有緣再見!”


    她說著站了起來,對小虎道:“小弟,我們走吧!”


    小虎聞言答應一聲,遲疑著站了起來,他對冷古及江元意有些不舍,因為他知道二人都是一身奇技,恨不得多與二人盤旋。


    冷古看出了他的心意,含笑道:“我與江元兄都是生就怪性不喜與任何人來往,不過今天與二位倒非常投緣,以後若有事可到‘大悲寺’傳一口信,我隨時可到。”


    小虎聞言,閃著一雙明亮的眼睛,問道:“你住在和尚廟裏麽?”


    這話問得二人都笑了起來,就連一旁正憂心忡忡的江文心,也氣笑不得,說道:


    “小弟!你這麽大了,怎麽還像孩子?人家怎會住在廟裏!”


    冷古也笑著說道:“我不住在廟裏,不過常到廟裏玩就是了!”


    這時江元也走過來,說道:“我就住在蓬萊山上,天大的事都可找我!”


    文心對二人的熱誠無限感激,她眼睛一紅,含著淚說道:“多謝二位,以後若有借助之處,自當造訪……小弟,我們走吧!”


    她說著向二人姍姍一禮,二人連忙躲開。


    文心拉著小虎的手,點腳之下,同時由窗口推窗躍出。


    他們雖然帶出了一些聲氣,可是這種輕功已是很少有的了!


    江元及冷古同時站在窗前,隻見她姐弟二人,已由一條小徑向黑暗處躍去。


    那小虎還不時向二人招著手。


    二人見他們來去自如,好似對這裏地勢非常熟悉,心中好不奇怪。


    冷古迴身坐下,說道:“我隻當百裏彤要來,卻發生了這等怪事!”


    江元接著說道:“看這姐弟二人衣著談吐,分明是富貴人家的子女,不知哪裏來的一身功夫,又怎會和百裏彤有著血海深仇?”


    冷古點點頭,說道:“是的!這百裏彤越發叫人想不透了!”


    江元思索一下道:“我想隻要查明了這姐弟二人的身世,百裏彤的身世也就可以知道了!”


    冷古打了一個嗬欠道:“可不是!不過我可沒工夫去查,要查你去查好了!”


    江元見他老毛病又發,心中不悅,冷冷道:“我看你不會就此罷手的!”


    他們二人之間,立時又充塞了一些火藥氣味。


    冷古避開不答,說道:“我要睡覺,你是在我這裏睡還是迴去?”


    江元聞言心中好不生氣,忖道:這小子說話真是無禮極了!


    江元想著,冷冷說道:“我自然迴去睡,莫非你還待客麽?”


    江元此言暗中已在罵冷古,冷古卻哈哈笑了兩聲,一語不發。


    江元走到窗口,迴頭道:“打擾!”


    他一語甫畢,肩頭微晃,已躍窗而出了。


    冷古俯到窗前,扶欄望之,已然失去了江元的蹤跡。


    冷古咬了咬嘴唇,自語道:“小子!你不要賣狂,早晚我要會會你!”


    他們二人由於天性特異,不但沒有惺惺相惜之感,相反的莫名其妙地互相仇視著。


    江元很快地迴到自己那座竹樓,入房以後,把窗戶大開,秋風陣陣吹入,寒涼無比。


    他倒臥在床上,心中思索著剛才發生的事。


    由這姐弟身上推測下來,可以測知百裏彤的來頭一定不小,由他富貴的氣派看來,或許還是官宦之家的後人!


    七八年來,江元也隨花蝶夢走遍了大江南北,雖知道有不少達官顯要,家中養些護院拳師,但卻是無名之輩,要說到他們自己習武的,那更是絕無僅有了!


    這百裏彤就像一個謎一樣,令江元百思莫解。


    江元思索了好一陣,毫無頭緒,當下也懶得再想,忖道:“隻要他不是為惡之人,那我又何必管它呢!”


    江元想著起身掩窗,便要睡去。


    可是當他走到窗口時,眼角觸到樓下不遠處,有黑影一掠,身形快得出奇,隱在一株大樹之後,看樣子似乎是在觀望什麽。


    江元心中詫異,忖道。這裏真是臥虎藏龍的地方啊!


    年輕人多半好事,江元發現了夜行人,他怎能捺得下心?


    他返身把燈光撥成豆大,由正門繞到樓後,見那夜行人仍伏在樹後,一些沒有移動。


    江元知道必定另有他人出現,當下看準了地勢,足尖輕輕一點,身如巨蝶,輕飄飄的落了下去。


    由於江元輕功高超,起落之間,沒有一絲聲音,所以未驚動那人。


    江元距離那人,約有七八丈的光景,也隱身在假山石後。


    江元才把身形隱好,便見前麵甬道上,有兩個老者一路交談而來。


    另有一個小童,在前麵打著一盞頗為明亮的燈籠,照視之下,看得甚為清楚。


    等他們走近些,江元才看得見這兩個人,原來卻是三十左右的壯年人。


    那走在前麵的人,身材甚是瘦弱,看來似有病容,生得眉清目秀,可是卻滿頭白發,遠遠看去如一老人。


    另一個人身材不高,但卻非常健壯,圓臉大目,皮膚黝黑,頷下留著很長的胡子。


    他們二人邊談邊走,江元聽得那長髯客道:“小魯,這兩天小彤忙些什麽?”那叫小魯的,聞言笑了一下,說道:“他在這宴請了一些朋友哩!”


    說著二人向左折去,等他們走出約有七八丈時,那隱在樹後之人,自樹後移出。


    江元借著月光略一打量,不禁吃了一驚,忖道:“怎會是他?”


    原來這人正是去而複返的曲星!


    他睜大著一雙精光四射的俊目,向前麵不住的凝望。


    這一來江元不禁興趣大增,決心要隨他看個究竟。


    曲星略為猶豫,輕身跟了上去。


    江元也由石後移身,輕輕地綴著曲星。


    秋夜很靜,江元還依稀聽見他們的談話聲,似乎在爭執著一件事情。


    百裏彤這間莊子,確實是夠大的,江元沿途記著路,怕等下找不迴來。


    不大的工夫,小童已把二人領到一座雅房之前,恭身道:“二位爺,今天就歇在這吧!”


    那白發人點點頭,笑道:“很好!辛苦你了!”


    那兩人好似是這裏的熟客,他們推開房門入內,室內立時燃了一盞油燈,把他們頎長的影子,印在了窗紙上麵。


    室內傳出了低微的談話聲。


    曲星好似迫不及待,他竟一振雙臂,拔上了七八丈,輕輕的落在了房頂上,真比四兩棉花還輕。


    江元見他如此大膽,不禁暗自佩服。


    曲星雖在屋麵上,可是看樣子如臨大敵,他腳下一步也不移動,彎下了腰,似乎是在聽動靜。


    這時室內傳出了一陣大笑,那長髯客笑道:“哈……這麽說來我又上你的當了?哈……”


    隨聽那叫小魯的笑道:“反正這件事你是躲不過,何不做得漂亮些?喂!大祥,你說這兒還敢有賊麽?”


    那叫大祥的說道:“那可說不定,我上迴就丟了一件褂子!”


    小魯緊接著道:“那我們還是抓賊好了!”


    江元聽得他如此說,便覺得有些不妙了。


    那曲星也聽得出話頭不太對勁,移動了一下身子,似要離去。


    可是就在這時,突聽窗內一聲長笑,房門開處,兩條身影,鬼魅似的,撲了出來。


    曲星大吃一驚,拔腳便逃。


    那長髯客一聲長笑道:“小子!你也太狂了!”


    他容曲星逃出了十餘丈,這才慢條斯理的對小魯道:“我去收拾他,你也別閑著呀!”


    小魯笑道:“你去你的吧!我還能偷懶麽?”


    這時曲星早已不知去向,大祥笑著點了點頭,他雙掌一搓,人如急箭般,斜著射出十餘丈。


    江元身在暗處,見他如此身手,不禁大吃一驚,忖道:這人功夫太高,簡直與師父是一輩的人物!


    江元才想到這裏,便見小魯迴過了身,麵上帶著笑容,自語道:“還好!隻來了兩個賊,要是再多一個,我們就分不開身捉了!”


    江元聞言,心道不妙,忖道:莫非他已發現我了?我根本連動都沒動呀!


    這時江元雙目緊緊地盯著小魯,並且打量四周的地勢。


    可是小魯卻像沒事人一樣,倒背著手,在院中散步,不時的對著明月,吟些詩句。


    江元心中疑惑不定,卻不知他是否真的發現了自己,又不敢移動。


    他倒不是怕事,而是在人家作客,如被誤會為江湖屑小之流,豈不難堪?


    小魯吟了半天詩句,歎了一口氣,自語道:“月景雖好,可惜沒有人陪我,一個人念些詩句,也是無味!”


    江元聞言,心道:“這家夥準是發現我了!”


    當下心中尋思對策,又聽小魯說道:“我真俗人,古來賞月吟詩,非要一人才能有佳句,我自嘮叨無妨,不要擾了別人雅興。”


    江元知道自己躲也躲不過,不如幹脆出來。


    江元想著,由暗處走了出來,含笑道:“老先生雅興不淺,對月吟詩,真是快事!”


    小魯哈哈大笑,迴頭望了江元兩眼道:“孩子!你怎知我老?”


    江元笑笑道:“你滿頭的白發,何謂不老?”


    小魯又是大笑幾聲,點點頭道:“你的脾氣倒與我徒弟差不多,我很喜歡……來!


    我們進去談談!”


    江元搖頭道:“天晚了,晚輩要迴去了!”


    他一言甫畢,小魯突然目射異光道:“你就此迴去豈不是徒勞往返麽?”


    江元聞言心中雖氣,卻無話可說,因為他卻說不出道理為何來此,當下思索一會兒,忖道:既然被他發現,幹脆隨他進去,也可看看他是何人物?


    江元想到這裏,點點頭道:“如果不妨礙前輩清靜的話,晚輩倒是想得些教誨呢。”


    小魯靜靜地聽完他的話,皺眉道:“江湖上都說你生就怪性,我看你嘮嘮叨叨,與一般的江湖人並無多大不同啊!”


    他說著徑先入房。


    江元跟在後麵,心中越感奇怪,忖道:聽他的口氣,好像對我非常熟悉,可是我怎麽一點也不認識他?


    江元心中詫異著,已隨著他進入房內了。


    小魯指著一張木椅道:“坐,我倒多年不曾與你們年輕人聊天了!”


    他話說到這裏,便見大祥含笑而入,在他右肋下夾著一人,正是曲星,看樣子被點了軟穴。


    曲星見江元也在坐,不禁把一張俊臉羞得通紅。


    江元見狀,不禁暗暗吃驚,忖道:曲星也是江湖上頭一號人物,竟被他手到擒來,可見這人的來頭不小啊!


    這時小魯已然哈哈大笑道:“大祥,你看我請客人多客氣,哪像你這麽抓賊似的,往後讓杜呆子知道,不找你算賬才怪呢!”


    大祥微微一笑,把曲星放在木椅上,說道:“杜呆子是文雅書生,他可沒空找我窮纏!”


    江元知道他們所說的杜呆子,就是曲星的師傅癡書生杜雲海,當下忖道:如此看來,這兩人定是老一輩的人了!


    這時大祥伸手曲星背上拍了一掌,曲星“啊喲”一聲,這才恢複過來。


    這倆怪人,井排坐在床上,麵對著江元及曲星,那大祥像審賊似的說道:“你叫曲星,你叫駱江元,對吧?”


    曲星與江元聞言點了點頭,卻有些奇怪。


    大祥又接著道:“你們可知道我們二人是何人?”


    江元搖搖頭,心中想著:“曲星跟蹤他們,定然知道他們的身份。”


    不料曲星也搖搖頭道:“不知道!”


    大祥聞言濃眉一聲揚,喝道:“真是荒唐!你們連我們是什麽人都不知道,那麽你們在此偷聽些什麽?”


    這句話問得二人啞口無言,江元更是莫名其妙,他自己也不知為何在此偷看。


    那叫小魯的見狀笑道:“浦老二,你這話問得就外行了,我們在年輕之時,還不是老辦些莫名其妙的事情麽?”


    江元及曲星聽他稱“浦老二”,心中同時一驚,忖道:三十年前有個震驚江湖的奇人,名叫浦大鵬,與他的名字相差一字,莫非這浦大祥是他的弟弟?


    浦大祥點了點頭,說道:“你的話不錯,由此看來,他們與‘老將軍’的事無關啊!”


    小魯點頭道:“誰說不是!”


    他說著轉對二人道:“你們不必驚訝不安,說起來我們與你們師父也是老友,杜呆子與我們視同兄弟,就是花婆,雖然比我們年長二十年,也是道義之交哩!”


    二人聞言越發驚懼,江元忖道:師父已九十餘歲,難道他們已七十多了!


    可是在他們臉上再三查看,亦不過三十出頭模樣。


    曲星忍不住問道:“請問兩位前輩的大名,晚輩也好稱唿!”


    浦大祥聞言笑著望了小魯一眼,說道:“別看我們三十模樣,實際上,都已老了……”


    他說到這裏,用手指著小魯道:“他就是蕭魯西,你們定有所聞吧!”


    二人聞言不禁大吃一驚。


    原來蕭魯西是近三十年來江湖中惟一的怪傑,他武功奇高,並與花蝶夢有著同門之誼,算起來他是花蝶夢的小師弟。


    可是他的武功,卻不在花蝶夢之下,江元記得花蝶夢以前常向自己說:“江湖中敵過為師的,不過三兩人,你小師叔蕭魯西便是其中一個。”


    可是,這多年來,江元從未見過蕭魯西。


    蕭魯西有個徒弟,名叫桑乾,在十年前為十二江湖高手圍攻致死,蕭魯西在三天之內,將那十二高手盡殺之,自後便無音訊,不料今日得遇。


    浦大祥說過之後,停了一下接著道:“我叫浦大祥,這名字你們不會知道,可是我十年前舊名浦大鵬,你們總不會陌生。”


    二人這才知道這人果是浦大鵬,不知何故改成浦大祥這個名字。


    當下曲星和江元連忙站起,各施了一禮。


    江元雖然狂妄,可是卑尊之禮分得極清,再說兩位前輩都是敬佩已久的人,所以也顯得很恭敬。


    蕭魯西用手摸著唇上的短須,笑道:“我自從徒兒夭折之後,已經十年不出江湖,所以也沒去看望花婆,她還好吧?”


    江元聞言一陣心酸,幾乎流下淚來,可是他不想把師父的死訊,在這種情形下宣布出來。


    於是江元強忍著悲痛,含笑道:“謝謝師叔……師父很好!”


    魯西點點頭,又道:“我久聽花婆有一高徒,今天看你,果然已得她的真傳,真是令人快慰。”


    三人卻知道蕭魯西又想起了自己的高徒,在那裏一直感歎著。


    浦大祥笑道:“我這個人最討厭收徒弟,一個人多自在!”


    蕭魯西苦笑道:“那麽你浦門一派的絕技就要失傳了。”


    浦大祥一笑道:“卻也未必。”


    蕭魯西又轉對二人道:“你們在百裏彤處作客,必然是對他懷疑,才黑夜跟蹤我們是麽?”


    曲星及江元點了點頭。


    蕭魯西接答道:“這百裏彤的身世不簡單,我們已經查訪了好幾個月,結果卻牽涉到一件很大的事情……我們在此作客,也是為了要化解這件事,再說……我重入江湖,也想再物色一個傳人。”


    蕭魯西說到這裏,曲星及江元同時想到:莫非他想收百裏彤為徒?


    江元想著便問道:“師叔之意,莫非想收百裏彤為徒?”


    蕭魯西哧的一笑道:“江元,你太聰明了,不過這卻要看緣分。”


    浦大祥看了看天色,說道,“好了,你們二人,可以迴去了,今晚之事,不必向別人說知,你們可以等百裏彤迴來再談談。”


    “我們明午就走,現在趁天亮前還要辦些事,你們迴去吧。”


    江元及曲星站了起來,辭別了二老而去。


    他們二人在黑夜中,慢慢地踱步迴去了。


    夜靜如此,他們也沒有一絲腳步聲,就像是兩個鬼魅似的。


    沉默了一陣,江元問道:“曲兄,你不是有事迴去了麽?”


    曲星麵上一陣紅,好在黑夜之中,不至被人看出。


    他幹咳了一聲道:“唉,這……中途遇見一件怪事,所以折了迴來。”


    江元知道他是遁詞,心想:你必定是有所為而迴來的……


    可是,江元又無法追問,隻得納悶於心。


    又沉默了一陣,曲星問道:“你住哪裏?”


    江元用手向前遙指一下,說道:“前麵那座小樓。”


    曲星思索了一下道:“啊,我明白了,原來你剛才在樓上看見了我,才跟了下來是不是?”


    江元笑了笑,說道:“是的,我也是一時好奇,別無他意!”


    曲星連忙接口道:“沒什麽……我也是好奇。”


    江元暗自冷笑,忖道:哼,你也好奇,我看你分明是有所為而來。


    江元想著,嘴上卻問道:“你今天住在哪裏?”


    曲星唔了一聲,說道:“我……我沒地方住。”


    江元聞言甚是好笑,說道:“誰叫你要走呢?人家留你你不住,你半夜又跑迴來了,弄得沒地方住!”


    曲星也是個孩子,不禁生氣道:“沒地方住有何了不起?大不了今天不睡覺就是了!”


    江元強忍住笑,說道:“很勇敢!”


    曲星氣得一言不發,江元見他孩子氣如此大,心中好笑,忖道:這時他的表情一定很滑稽!


    他們又沉默了一陣,可是腳下卻是快了,這時已可以看到江元所居的那座竹樓了。


    江元一笑道:“曲兄,你今天就住在我那裏好了!”


    曲星還在為剛才的話生氣,聞言哼了一聲道:“不用了,謝謝你……天都快亮了!”


    江元笑望向曲星拱了拱手,說道:“那麽小弟先走了啊……欠……”


    他說著打了一個大嗬欠,好似疲乏之極。


    曲星被他氣得無名火起,冷笑道:“你快去睡吧,討厭……”


    江元嗬嗬笑著,如飛而去,氣得曲星不住的咬牙,但誰又知道,他們日後會成了生死之交呢?江元如飛地迴到竹樓,他確實有些疲倦了。


    可是,當他推門入房時,另一樁怪事又發生了!


    原來在他的案頭,壓著一紙條。


    江元匆匆取過,隻見上麵寫著:


    “夜寒月明,風來樹驚,令我有寂寞之感。入夢不得,獨坐無聊,尋你談天,不料你夜半更深還出去了!


    我想你一定是一個人看月亮去了,不勝羨慕!”


    這條紙條寫得是一筆娟秀的小楷,既無稱唿,又未落款,但由字跡上看去,似乎是出自女孩子的手筆。


    江元不禁大為納悶了,忖道:這會是誰呢?我所認識的女孩,隻有吉文瑤、鐵蝶和盧嫗三人,吉文瑤並不在這裏。盧嫗長得這麽鬼怪,絕不會寫出這筆字,那麽是鐵蝶了?


    提到鐵蝶,他腦中立時浮出了一個嬌美的影子,她是那麽的和藹可親,永遠對任何一個人表示關切。


    她的美,不是在於她的外貌,而是在於善良的心,和甜蜜的笑容。


    江元從沒有把她留在記憶裏,可是此刻夜靜燈昏,對箋思人,不禁感覺到她有很多可愛的地方。


    江元已十八歲,十八年來,他一直追隨著那個古怪的老婆婆,不要說是女孩子,就是同年紀的男孩子,也很少交往。


    花蝶夢的死,似乎給他一種不同的生活方式,因為她再不能整日的守著她,而必須去接觸一些他應該接觸的人。


    他生平的第一封信,來自一個女孩子,使他產生了很好的感覺。


    那像是在睡覺,一聲輕微的唿喚,雖然把他喚醒過來,但他並不空虛,因為有一個真實的東西,在陪伴著他!


    江元默默地對著那張紙條發呆,雖然他井未決定,這張紙條出自何人之手,但他的腦海中,已遍布了鐵蝶的影子。


    這是很奇妙的,江元從未曾把鐵蝶留在自己的記憶裏,可是當他一想之餘,竟擱她不下了。


    他掩好了窗,和衣躺在床上,把那張紙條疊好,小心的收好。


    他迴憶自師父去世以後,已經一連串發生不少奇妙的事情。


    最重要的,是他的心情,已不像以前那麽古井無波了!


    他靜靜地思索他師父最後的遺言。


    “……我死之後,你要把你的怪脾氣改一下,一定要改掉……”


    現在他覺得師父的話太對了,他如果不改他怪誕的脾氣,他永遠沒有朋友,亦沒有女孩子,那麽他將會孤獨一生……與他的師父一樣!


    如果他能改過這怪脾氣,他將得到朋友和快樂!


    於是,他再度的下了決心:“我一定要愉快的與每一個人相處下去!”


    作了這樣的決定,他似乎舒適一些,漸漸地沉入了夢鄉中。


    他作了一連串的夢——


    他夢見他在大海中,追逐著一群群的怪魚,那些魚鱗,在日光下發出了五彩的光色。


    可是他卻極度的興奮,有一種空前未有的神奇感覺,使得他拚命向前泅遊。


    他並不想去傷害那些魚,可是他卻又不舍的追逐,長距離的泅遊,也沒有使他感覺到疲乏,隻是不停的追……


    當他醒來時,天光已大亮了!


    江元迴憶著夢境,覺得很奇怪。


    他很少想到魚,就是連海也很少想到,可是他卻在夢中得到了它們。


    “世上的事就是這麽神奇!”


    他這麽想著,發現自己身上,已蓋上了一條薄薄的毛毯,甚是溫暖。


    江元有些詫異,但當他看到,木桌上已放了洗漱的用具時,這才明白是何敬所為。


    江元躺了一下,起身洗漱已畢,打開了窗戶,深深地吸了兩口。


    窗外的景色實在迷人極了,有一種秋晨獨特的氣氛。


    枯黃的樹葉,在秋風中飄搖,暗灰色的天空,看來似有一層薄霧,猶如一塊輕軟的薄紗。


    江元不禁看得出了神。


    這時房外有輕輕的叩門聲,江元輕咳了一聲,房外立時傳過來何敬的口音:“駱少爺,你起來了麽?”


    江元聞言答道:“我起來了!”


    何敬隔牆答應了一聲,不一會兒的工夫已端進早食來了。


    江元見用具均是上好的磁器,盛著四樣小菜,一小鍋香米及兩個酥卷,尚未入口,香氣已撲鼻了。


    江元笑道:“辛苦你了,你坐下吃點吧?”


    何敬似乎有些受寵若驚,忙道:“不了,駱少爺,我已吃過了!”


    江元笑道:“你以後不要叫我駱少爺,叫我名字好了!”


    何敬聞言忙道:“小的不敢!”


    江元作色道:“人都是一樣,你叫我少爺我聽不慣,如果你不願意叫我的名字,叫我大哥也可以!”


    何敬想不到這個怪癖的少年,一夜之間變得這麽和藹可親,有些驚喜交集。


    他紅著臉,始終不敢叫出,最後在江元一再催促之下,他才低聲叫了一聲:


    “駱大哥!”


    叫罷之後,二人相視大笑起來。


    江元心中很是高興,他才感覺到自己的笑容,可換來多大的快樂,然而在以往,他卻太吝嗇了!


    江元是個熱血男兒,以前變得有些不正常了。如今,這一副枷鎖已從他身上脫落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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