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梁灘旁邊是一座陡峭的高山,湍急的江水繞著高山流過,發出激越的響聲。元豪的隊伍,就在這座高山上。


    山下麵,密密麻麻地布滿了倭軍。


    戰壕早就已挖好,鐵蒺藜、馬刺、鹿角等一應俱全,重重密布,將整座山都封鎖住了。楊逸之敏銳地覺察到,這些布置,絕不可能在幾天內完成。那隻可能有一種解釋,就是倭軍早就布置好了這一切,之後再引誘義軍逃入其中。


    這是關門捉賊之計。用得精巧而毒辣。


    楊逸之與韓青主互相對望一眼,縱馬向倭軍陣營裏衝去。


    出乎他們意料的是,倭軍完全沒有阻攔,反而打開營門,任由他們衝上了高山。


    恍惚之間,楊逸之迴頭,隻見陣營之中,赫然飄動著四條詭異的影子。


    地、水、火、風。


    鬼忍四人眾竟然也在其中。事情變得棘手起來。


    才一進義軍陣營,楊逸之的心就涼了。


    遍地躺著的,都是傷兵、殘員。而這些傷兵殘員,也是稀稀落落的,沒剩下幾人。峻峭的高山上已沒有多少地方留給他們,他們隻能跟那些死去的士兵躺在一起,躺在自己昔日夥伴的身邊。六月的天氣已十分炎熱,屍體迅速腐爛。整座山都彌漫著一股嗆人的氣味。


    這些傷兵看到他們,並沒有露出驚喜或者失望的表情。唯一餘下的隻是平靜。這使楊逸之心中一陣酸楚。隻有絕望的人才會露出這樣的表情。


    他暗暗發誓,一定要將這些人全都帶出去。無論卓王孫的命令是怎樣的,他都一定要拯救這整支部隊。一定!


    隻要這支義軍相信他,他就能完成這項不可能的任務。


    他聽到一陣粗豪的笑聲,在山頂上響起。


    元豪仍然豪氣滿臉,笑容滿臉。如果隻看他的臉,絕對不會想到他們的戰況會是如此慘烈。但,他的右臂已齊根折斷。背後的狼筅上的齒,幾乎連一根都不剩了。


    顯然,這短短十幾天,他們遭遇到的戰況之艱難,讓人難以想像。


    月寫意披著一襲男人的戰袍,身上穿著並不合身的鐵甲,坐在唯一的一座石頭房子裏,桌上滿是淩亂的圖紙。她已成為這支義軍實際的首領,義軍的作戰計劃幾乎全由她來製定。無論元豪還是那些傷員,望向她的目光,都充滿了尊敬。


    他們已拿這個嬌小的中原姑娘,當成了自己的夥伴,生死與共的夥伴。他們信任她,依賴她,保護她,並將自己的性命交與她。


    月寫意的長發挽起,紮在腦後,這讓她倍添英挺之氣。看到韓青主,她皺了皺眉:“你來這裏做什麽?快些迴去!這裏是戰場,不是你玩的地方。”


    韓青主在華音閣中的地位顯然並不高,被她們喝來叱去的習慣了。訥訥道:“我跟楊盟主是來救你們的。”


    月寫意冷笑道:“就憑你?”


    她轉身對楊逸之,臉上是爽朗的微笑:“楊盟主還差不多,你隻不過是個跑腿的!”


    她將中間的位子讓給楊逸之:“你們都出去!”


    元豪、韓青主都被她轟出去了。關上門的瞬間,月寫意的臉色陰了下去。楊逸之拿起桌上的作戰計劃。那是厚厚的一疊,但,隻有草稿,沒有一個定案。


    他詳細地翻閱著草稿,他不得不承認,月寫意是個難得的人才。她有著女性獨有的銳敏觀察力與直覺,但,她還有男性的決斷、大氣、思慮周全。她所擬定的作戰計劃,連楊逸之都感到佩服。


    但,無一例外地,這些計劃都被月寫意畫上了紅叉。


    沒有一件能成功。


    月寫意見到他的臉色,心中的不安漸漸增多。曾經,她不過是個朝鮮戰場上的過客,但,這短短的十幾天,她已經成為了其中的一員。這片土地正遭受的苦難已滲入她的靈魂。這些人民們的善良、堅強,已化成她的唿吸,她的命運。他們的勝與敗,生與死,十幾天前,她還能一笑置之,但現在,她卻無法割舍。這支義軍中的每一個人,都已成為她的親人。她曾發誓,如果不能拯救他們,她也寧願死去。


    楊逸之將計劃書放下,皺眉開始思索。


    月寫意看著他,輕輕地,轉身出去,將房門輕輕掩上。雖然楊逸之沒有說過一個字,但月寫意相信,他一定能想出一個完美的計劃,帶著他們走出困境。


    她相信他,就像曾相信閣主一樣。


    夜,很快地降臨了。


    敵人並沒有發動攻擊,也許,是覺得義軍根本不配再多一次戰爭。隻要再過一夜,大量重傷的戰士就會死去,根本不需要他們動手。


    實際情況,也的確如此。


    瀕死的呻吟聲,很細微,但無論風聲、浪濤聲多麽強,都無法遮蓋得住,深入腦海中、骨髓裏,撕扯著每一個生者的靈魂。


    那是一個個父親,孩子,兄弟,叔伯在死去。那是一個個熱血的男兒,理想與光榮逐漸冷卻。


    楊逸之的思緒,被一次次打斷。


    沒有一個計劃,能夠達到完美。這個任務,實在太艱難。


    門,被悄悄推開,一個高大的人影走了進來。


    那是元豪。楊逸之剛站起身來,元豪卻跪了下。楊逸之吃了一驚,急忙伸手攙扶,元豪堅持不起,砰砰砰,對著他磕了三個響頭。


    元豪抬起頭來。這個粗豪,善良,純真的男子臉上,露出的神情,是從沒有過的哀傷。他靜靜地看著楊逸之,目光中的哀傷讓楊逸之感到一絲手足無措。


    生澀地,元豪用剛學會不久的漢語說:“盟主,明日,早上,您,能不能,救,她,走?”


    楊逸之歎了口氣:“我會帶她走的。但,我也會帶你們一起走。”


    元豪:“不!請,你,帶,她,走!”


    楊逸之道:“你還沒看出來嗎?如果你們不走,她是不會走的!”


    元豪神色黯了黯。這個粗豪的人也像是有了很重的心事,長長歎了口氣。突然,房外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


    “是的,我不會走的!”


    元豪吃驚抬頭,就見月寫意怒容滿麵,走了進來。她劈頭蓋臉地問道:“你什麽意思?是因為我是女人,還是因為你覺得我貪生怕死?”


    元豪見她生氣,立即就軟了。訥訥地說不出話來。月寫意冷冷道:“我月寫意是華音閣的人,華音閣什麽時候貪生怕死了?放著朋友不管,獨自逃生,你也將我月寫意看的太輕了!”


    “我告訴你!”她倏然衝了上來,站在元豪麵前。嚇得元豪急忙後退。


    “要想我走,就隻有一個方法,那就是我們一起走!”


    元豪看著她。他是在凝視她。


    這個風霜憔悴的姑娘不該如此。


    他永遠記得他第一次見到她時,她是那麽清秀,嬌俏。她驕傲的笑容是那麽燦爛,令人目眩神搖。宛如纖纖枝頭上的一朵金盞花,隻應供在玉堂金馬之上,不該開放在如此殘酷而汙濁的戰場上。忽然間,他感到深深的愧疚:不該將她帶在身邊的。


    他本以為能夠保護她,他的狼筅能夠撕開最猛烈的炮火,也能夠擊殺最猛惡的敵人。但這該死的戰爭,讓個人英雄主義淪為一場笑話。


    國家都將亡了,他又能保護得了什麽呢?


    雖然他比她高許多,但她那倔強而嬌媚的神氣,需要他仰視。


    他欠她太多、太多,是該還的時候了。


    他緩緩點了點頭,像是用一生來承兌一個承諾:


    元豪:“我們,走!”


    月寫意終於笑了。她豪氣地伸手,擊了元豪一掌。


    “我們是不是兄弟?”


    元豪很慢,很鄭重地還擊了她一掌。


    “兄弟。是。”


    他的臉上也露出了笑容。是的,在如此艱難而該死的戰場上,他們是兄弟。


    兄弟是不會背叛彼此的,隻會為彼此犧牲。


    他笑了,因為他知道該怎麽做了。


    兄弟是一生的。


    第二天的黎明,是那麽安靜。


    敵軍並沒有發動衝鋒,這讓楊逸之能夠安靜地思索了一個晚上。望著麵前淩亂的紙筆,他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笑容。


    這座山太險,也許是敵人並沒有發動攻擊的原因。他有信心,憑他自己在最險處的扼守,沒有人可以衝上來。他至少能夠堅持七天。以韓青主的身手,七天至少能從平壤到這裏一個來迴。


    那麽,就可以將公主請過來。


    卓王孫一定不會來救的。但公主不一樣。公主知道他在這裏,一定會來。公主能調動的力量極大,說不定就可以解元豪義軍之圍。


    這個計策並不完美,但至少有四五成的希望。


    四五成,就足夠了。


    他向外走去。忽然感到有點奇怪。四周未免也太安靜了一些,連一絲傷員的呻吟都聽不到——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他剛跨出去,就見到月寫意。她倚在營門口,目光有些失神。


    “他,走了。”


    她的語調是那麽淒涼。


    楊逸之一驚。抬頭。他突然意識到,津梁灘上的凝寂是那麽不正常。


    倭軍,在靜默而又有秩序地撤退,幾乎連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他們的陣營中所有的東西幾乎全部被搬空,連數日來圍剿時的垃圾都清走了。


    隻剩下滿地屍體。


    傷痕累累的、就算是不作戰,也活不了多久的義軍屍體。他們的衣服襤褸殘缺,他們的身體遍布傷痕。但他們的神情都極其平靜。


    因為他們知道,他們的死不會白費。


    他們都是該死之人,無論誰都無法救他們。但他們知道,他們的死,會救一位他們最崇敬的人。


    為此,他們可以平靜赴死。


    他們是義軍,本是田間的農民,作坊中的工匠。他們本過著卑微的生活,在柴米油鹽中繼續著平凡的生命。這場戰爭幾乎摧毀了他們所有的一切,但亦讓他們的生命變得轟轟烈烈。他們期待自己的鮮血,能夠讓他們的生命不再卑微、平凡。


    而今,他們如願以償。


    他們於今,不再死於瘡傷、不再死於病痛。他們死於偉大的犧牲。


    一個高大的身影矗立在戰場的中央。他手中的狼筅已斷成兩截,一截砸在幾個敵軍的屍體上,另一截插在他的手骨上,支撐著他的身子挺立不倒。


    這個人,就算是死去,也要站著死。


    倭軍經過他的身側時,都不由自主地橫向跨開幾步,不敢靠近他。似乎他死後,凜凜神威仍然讓人畏懼。


    他的目光抬起,望著山頂。嘴角含著一絲微笑。


    因為他知道,這樣,隻有這樣,才能夠拯救那位姑娘。才能夠讓那位姑娘舍他而去。


    他,隻有這一種方式來保護她。


    最笨拙的方式,保護那朵最纖弱、精致的花。


    於這該死的戰爭中。


    月寫意慢慢走近,捧起已深深嵌進他的手骨中的半截狼筅。她臉上沒有悲傷的表情,反而有一縷笑容。


    “他們一定是認為若是不死,我就不會走。所以,他才會半夜率領著他們衝下山,衝出營防。他們一定是認為隻要死了,我就會走。因為沒什麽好留戀、好堅持的了。他們每一個人都這樣想。反正死都要死了,何必拖累我。他們都是好人。”


    她輕輕撫摸著狼筅。狼筅上的尖刺紮進她的手,刺出鮮血,她並沒有感受到痛苦。楊逸之與韓青主跟在她身後,看著這淒愴的一幕,都不知道該說什麽。


    月寫意淡淡地笑了笑。


    “你們知道我為什麽跟著義軍走嗎?”


    她抬起頭來,望著東天剛滲出的朝陽,聲音中有一絲悵惘。


    “十九年來,我從來沒哭過,也從來沒笑過。我甚至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痛苦、有歡樂。別人都以為我是仙境中的仙子,不食人間煙火,一定很幸福,但隻有我自己知道,我從來都沒有活過……”


    “我的人生,跟掛在華音閣的一幅畫有什麽區別?跟閣主桌上的一樽琉璃瓶有什麽區別?”


    “我想要哭一次,我想要笑一次。”


    她驟然握緊狼筅,失聲痛哭起來。


    還沒有撤完的倭軍遠遠看著她,都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來。


    月寫意哭泣著,像是要將一輩子的淚水全都在這一刻灑盡,然後,才慢慢住聲。她用袖子擦幹了眼淚,輕輕地,將狼筅抬起。


    展顏微笑。


    她的笑容,明媚柔和,像是纏綿的雨季中的一縷陽光。在充滿汙穢與死亡的戰場上,明麗地綻放。


    “我更喜歡,這樣的結局……”


    她伸手,倏然將狼筅插入了自己的胸口。


    她的笑容,刹那間凝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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