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寰宇,運行億萬年而不輟,此之謂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此方世界,聖輝彷如空氣,彷如陽光雨露,從古至今,其道一也。無聖輝,便無元力;無元力,便談不上修煉或術法。自先祖會開辟天下,侍僧澹定名中央之州澹州,建知世殿前身即枕潮殿傳法,便是道者生三而生萬物之寫照。自此,世間方有修道傳法之依憑。


    彼時,全無神策,修道,隻得聆聽先賢真諦,領悟周天妙法,從天地軌跡之中找登高之途,篳路藍縷,披荊斬棘,殊為艱苦。稍有不慎,便是身死道消。自僧一行以超凡之法力,創神策之先河,修道方從荊棘迷障,化為寬闊坦途,修煉之人僅需循著前人行跡,總能抵達彼岸,僅是時間長短的問題而已。及至共圭創立神教,為廣納信徒,將一些障眼術法增刪改進,使其華麗非常,聲勢浩大,但哪怕器根不足之人亦可入門修煉。雖世間修習之人大增,卻已離道之本源萬裏。


    共殊滅教稱神以後,為顯示在神祇庇佑之下,萬民成聖之盛世,他抽離人族氣運,聚攏聖輝為穹頂,以世間最繁盛的六十四城為中心,立天下六十四州,以天神鑄幣為憑,得入州中受庇之人,所浴聖輝更加濃鬱,人人俱都神通廣大。其時,城中眾人無不歡欣鼓舞,對共殊頂禮膜拜。


    而聖輝穹頂以外,不受庇護之人,不得沐浴聖輝,非但無法修煉,甚至神誌漸失,漸次化為行屍走肉,比之福壽山受囚之人還有不如。這些人——或者不再為人,州中之人一概稱其為癩狗。蓋因其失智之後,與瘋狗野獸無異,兇狠殘暴更有甚之。州中之人若身處聖輝穹頂之外,除修為不斷散逸,術法神通威力亦大打折扣,甚至完全無法使用,與這些一擁而上的癩狗搏鬥,俱都慘死,即便有大神通大法力者,能行出城外,亦不過百裏,更加不願以身犯險。是以,數千年來,州中之人便不再外出,而州外便鬼蜮橫行,黯淡無光。


    當蜃景在澹州聖輝穹頂次第展開,眾人可見城外環繞良田數百裏,墨綠色的稻田直延伸到聖輝穹頂邊沿,而澹州城仿佛點綴其上的金色珍珠。北麵先祖墳仿佛這渾圓珍珠之上的瑕疵,連接著刹蘿海,整個澹州城的魚食均由此海而來。


    聖輝穹頂之外,濃黑如墨,延伸不知其幾千裏。地麵之上,怪石嶙峋,無有任何植被,一片荒蕪。偶有大團濃煙籠罩山穀,而山穀之內時有地火冒出,仿佛那片饑渴已久的黑色土地,伸出猩紅的色頭,舔舐那殘存在空中,微不足道的聖輝餘燼。那些在地上遊蕩的癩狗和兇獸仿佛遊動的蛆蟲,人不得不知其所向為何,亦不知其受想行識。


    當聖輝穹頂的蜃景往更遠處延伸而去,距離澹州最近的勝州便映入眼簾。勝州在澹州東南,比之澹州要小得多,城周農田亦遠不如澹州繁盛,隱約可見其城中熙熙攘攘、車水馬龍。掠過勝州,在澹州西南,雲州仿佛掩於夜幕中忽明忽暗的星辰,其州規模比之勝州略大,但聖輝黯淡,稻田枯黃,周圍癩狗成群,時而有忍不住撲上聖輝穹頂的,隻是火花一閃,便成灰飛。眼見此等光景,澹州成中諸人著實為雲州擔憂。


    蜃景在聖輝天穹之上愈發廣大,又可見泰州、峮州、賀州、雎州等繁盛不下澹州,而峪州、歂州、慶州、咼州、麋州、峔州與雲州境況相當,而最讓澹州城中眾人為之悚然的,是蜃景演化的利州。


    利州遠在澹州南麵,因距離太遠,與澹州少有交通。自一千年前,天下六十四州開始陸續破滅,上古存續的交通之渠道便開始崩壞,原本能夠互通有無的各州之間,在五百年前就已徹底隔絕,致使各州日漸凋敝,無論是族裔繁衍,還是生產經濟,每況愈下。各州並非坐以待斃,奈何聖輝之外,無法存活,甚至無人能離開聖輝穹頂百裏之外,想要開辟通路,全都折戟沉沙,無一例外。


    這利州主族為劉氏,深有開拓之心,族中精英每有成年,必往穹頂外大荒之地與成群癩狗徒手搏殺,亡者不計其數,卻也因此摸索出了一套以資傳遞訊息的手段。為開拓此法,其族闔族上下生生從咒修全部轉為劍修,並非劍修威力更大,隻因劍修比之咒修速度更快。因著這種前赴後繼,誓死開拓的韌性,劉氏數十百年來,其訊息傳遞已可附於劍訣遠至數百裏開外。無人知其為何如此執著。


    數百裏與整個天下相比,簡直微不足道,但卻遙遙領先於天下其他各世家大族。


    而此時的利州,聖光穹頂已是殘缺不全,穹頂邊沿電光四射,鋪天蓋地的癩狗不顧生死,也不知生死地往那穹頂撲去。城中之人,死傷無算。


    隨著越來越多的癩狗闖入城中,沿著聖光穹頂的邊沿,暗紅色血漿如鉛汞一般緩緩流淌,浸入黑色原野。那殘破的聖輝穹頂亦漸漸被染為血紅色,從蜃景中看去,仿佛一個被拍爛的西紅柿趴在黑色幕布之上,格外猩紅而刺眼。


    忽而一道劍光衝天而起,拖出長長的尾焰往北麵疾馳,瞬息就已飛出數百裏,卻沒有勢竭之相,反而速度愈快,尾焰更長。猛然,那劍光穿透一圈漣漪,仿佛頑童打的水漂,在水麵上跳躍前行的瓦片,那劍光開始在虛空中躍進,片刻已在萬裏之外,如是數次,僅剩一點黯淡微光在儋州城外三百裏湮滅。


    城中聖殿諸人麵麵相覷,隻覺得匪夷所思。要知這千年以降,沒有任何事物能這樣遠渡十數萬裏。或者說在聖輝穹頂建立之後,就沒有任何人或物,哪怕功法神通,能在穹頂之外行過百裏。在各州繁盛之時,州際交通均有聖河連接,各支流連接天下六十四州,於澹州入海。


    聖河並非實際存在之河流,而是數道聯通各州聖輝穹頂之元力紐帶。若刹蘿海是胎盤,那這聖河便是臍帶。此河在未斷絕之前,常年於穹頂最高處浮動,舟楫航行,與地麵之河流無異。繁盛之時,舳艫千裏,遮天蔽日。可惜,聖河已斷絕日久。


    無人知天上蜃景是真是假,那景中之事又是何時發生。雖看不真切,但觀其一州之破滅竟如此之迅速,眾人不禁毛骨悚然,若澹州如利州,又能撐得過幾時?


    那蜃景還在不停演化,利州的穹頂亦由血紅漸漸轉為灰黑,仿佛那西紅柿開始腐爛變質,黴菌由表及裏地漸漸侵染了整個聖輝穹頂。當所有的紅色被灰黑覆蓋,畫中雖無聲,眾人耳中卻轟然一聲大響,一圈耀眼的金色波紋以利州廢墟為中心,在黑色的荒原上遠遠傳開。所過之處,濃黑轉為灰黑,甚至有數點鵝黃翠綠一閃即逝。利州原本所在之地,除中央大殿殘存幾枚斷柱以外,沒有任何事物遺存,甚至那鋪天蓋地的癩狗,都已銷聲匿跡。


    又是一道金色波紋傳開,從廢墟地底,搖頭擺尾遊出一隻金色鯉魚,在廣袤天地間,這金色鯉魚微小至極,卻偏偏顯眼之極,整個蜃景都被渲染。


    “快看!南方天有異色!”


    澹州城南方高天之上,雲層如魚鱗一般層層展開,那雲層邊沿被鍍上的金邊,使得整片天空格外瑰麗。城中知世殿傳來一聲鍾鳴,那聲音仿佛無形颶風一樣從眾人神海刮過。


    那蜃景不是假象!


    眾人從未真正見過一州是如何破滅的,隻是知世殿中每有鍾聲響起,便知一州破滅。神殿諸人甚至連知世殿也無法進入,更不知其中到底是何景象。


    隻見蜃景之中,那尾金色鯉魚輕輕一躍,仿佛廣闊天地隻是一窪池塘,尾巴濺起的水花落在焦黑的大地之上,便立刻開出絢爛的花朵,各色花草和樹木瞬息長成,待魚遊過,又緩緩凋零,了無痕跡。


    蜃景自那鯉魚遊出,就開始極速演變,竟至澹州縮微成了一個米粒大小的光點,仿佛一顆不起眼的星,綴在暮色深沉的夜空,直至最終消失無蹤,肉眼不可再見。


    忽然,那鯉魚悠然擺動數次尾鰭,居然遊出了這片深沉的夜空,遊進了一片棕色、白色、綠色、黃色,以及淺藍色夾雜的更加廣袤的天地。這片天地澹州眾人從未見過,甚至從未聽說過,即便在極早的先輩遺冊當中,亦沒有任何蛛絲馬跡。或許在思舊塔的藏書中有所記載?


    無人可知,無從得知。


    那尾鯉魚遊入此方天地,便徑直下降,速度之快,超乎想象。未幾,便投入其中一個棕色湖泊,湖水便由混沌轉為清明,而湖邊花樹次第綻放,萬物勃發,覆蓋了原本荒涼的棕色沙灘。花樹掩映之下,可見極遠處有九株銀色參天大樹聳立天地之間,其上粒粒銀色種子紛紛墜落,大部分還未著地,便就碎散為銀色粉屑歸於虛無,那些璀璨明亮的,穿過樹下大地,如雨,如雪,往更深的虛無處落去。


    隨著那種子漸漸遠去,蜃景歸於黑暗,繼而消失。


    澹州城中諸人,久久不語。


    天下之大,不可測度,雖先祖自父老,此話如同日月一般,無比正確,又無比熟悉,但通過蜃景演化,這天下種種奧妙與奇詭,仍然遠遠超出了眾人能夠想象的極限。


    囚籠!這是諸人最直觀的感受。


    危地!這是諸人最深刻的感受。


    是以,福壽山何人開神,各氏族何族盛衰,忽然間變得沒有那麽重要。可能這一州之破滅,天下之危亡,才能激起這些久囿於牢籠之人的一些波瀾?誰也不知彼此心思。


    隻是,蜃景過後,現實依舊。這天下太大,天道太遠,或許有些人在想著,如何加固這牢籠,以求應對即將來臨的滅頂之災;或許有些人想著,如何兼並各族勢力,以求聞達於天道;更或者有些人想走出禁錮,隻想去看看不同的景色。


    “我想出去看看。”


    石龍撞擊聖光穹頂之後,支離破碎地蟄伏於元貞神海,而他則臉色慘白,與元兆一一起斜倚在殘垣角落,看著消失在虛無處的蜃景喃喃地說道。一如當初囚於鎮域監牢,雖於此他已毫無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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