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樂正在禹府是一個門房,又不僅僅是個門房。他本是神工殿下一個織布的,隻是日複一日,對著那織布機上縱橫交織的經緯居然開了竅,幸得殿使禹凡鬆傳得《修息錄》,居然進境飛快,用了十年時間便就開神,比之許多世家天才更加快速,轟動一時。在他料理完私事過後他便非要結草銜環,迴來做了個門房。神工殿與其他各殿一樣,雖殿堂宏偉高大,那高高矗立的各間殿堂,僅做儀祭,以及重大典禮使用,平日裏僅有守衛防護,甚至有幾殿連守衛也沒有。但把持神廟的各大氏族均建有別院,以供日常居住,與俗世富家翁沒有太大差別。差別僅在權力和力量。


    “嗯,幾個唿吸確實不短。就您這身手,夠殺我好幾個來迴了。”


    “嘿嘿,您還是趕緊去會客廳吧。”


    禹穀懷拍了拍腦門,索性揉了揉亂糟糟的頭發,踢掉鞋子,就這麽直愣愣地往會客廳走去。人還在院外,便就扯著喉嚨喊道:“父親大人何事相召啊?”


    會客廳坐中二人未見其人,便已先聞其聲。懶散與輕浮相雜,自信與跳脫一處。


    “哎呀,元兄!大駕光臨,蓬蓽生輝啊。”禹穀懷說完,也不等迴應完就自顧自坐在了元貞旁邊。


    “多有叨擾。”元貞微微側身頷首。


    “犬子無狀,元兄見笑了。”


    “慢著,爹,你和他來稱兄道弟,豈不是要讓我做小輩?不行,絕對不行!真是豈有此理!”


    “哦,你有意見?”


    “嘿嘿,父親大人,哪兒能呢。我覺得吧,實在不行,咱們可以各論各的嘛。您說是不是,元兄?”


    “正該如此。”


    “哼,無禮之至。衣冠不整,為何如此狼狽?”


    “唔,在門口撞見,呃,邂逅,邂逅了與元兄一起來的,呃,仙子,打了個招唿。元兄,你可得看顧著我點,我老底可都交給你了。”


    “應是題中之意。”


    元貞站起身來,舉手加額,向禹凡鬆和禹穀懷行了一禮,禹凡鬆同樣站起身來鄭重迴了一禮。便是這行禮迴禮之間,雖二人並未提及,實際上盟約已是定下了。禹穀懷雙眼發光,坐在椅子上抓耳撓腮,胡亂抓起桌上一杯茶一飲而盡,道:“今日福壽山有人開神,想必此刻已是熱鬧非凡,元兄不去看看嗎?”


    “正有此意。”


    絕無此意。


    離開禹府,元貞並沒有去看熱鬧,誰開神,誰進階,誰惶恐,誰高興,都不及元貞對那個自己曾經生活了二十幾年的小屋子的好奇。當他慢慢走在澹州城的大街小巷,看著或匆匆,或悠哉的人,心情也開始好了起來。


    他覺得自己是很喜歡街邊的那些鋪子騰起的白色蒸汽的,他還很喜歡那些透過窗欞投射出來的燈光,他喜歡那吵雜熱鬧的酒館,他喜歡那些穿在身上色彩和款式各異的衣服,他喜歡腳底板在地上輕微摩擦發出的沙沙聲,他喜歡亂糟糟什麽也聽不清楚的人聲,他喜歡大家都在街上遊走,他喜歡聞空氣中飄散的各種味道。


    他喜歡生活的氣息。


    元貞的心情忽然又低落起來。孤獨,就像深夜大夢一場後,背心裏濕滑的汗液緊緊地貼著你,你總想去撓它,卻怎麽也撓不著。這世間如此熱鬧,卻仿佛與自己無關。認識自己的人有很多,自己認識的卻無一人。


    澹州城很大,或者就這麽走走也不錯?元貞想著。


    但澹州城其實很小,城中不外乎十個大姓,均是各聖殿主族的旁支族裔,經數千年聚集於此,或血脈稀薄淪為平民,或與之聯姻成為附庸。而那些與聖殿各族毫無瓜葛的族裔,早就因不得庇護而滅絕,或有殘存,亦是十分稀少。


    除罰罪殿一向以戰選才,鎮獄殿無處尋蹤,春明殿滅絕散逸外,其他各殿各族莫外如是。元貞不知道自己是哪一個家族的後代,城中大姓,無一個姓元,甚至沒有人知道元貞的父母是誰。這讓他內心的孤獨感更加強烈,特別是與禹凡鬆對談了一天一夜之後。即便聽完自己過往的許多故事,他內心亦毫無波瀾,仿佛那隻是別人的人生而不是自己的。


    他覺得自己用了一天一夜的時間,聽了一場別人的離奇故事。


    當他穿過數條長街,站在那據說是生活了二十幾年的鋪子麵前,踏上那青石鋪就的台階,腳底傳來的隱隱歡快和舒適,這種來自肌肉記憶深處的舒適騙不了人。他知道那些故事不是別人的故事。


    隻是,所有的故事,都是生活的隱喻,沒有認認真真生活過的人,是沒有辦法講一個生動的好故事的。禹凡鬆不是在為他講故事,而是在為他講生活。可惜,禹凡鬆並沒有認認真真地經曆過元貞的生活,很多信息都是碎片,很多信息也不乏臆測,元貞也已經不知道那是何種滋味了。那些生命中已失的真味,隻待餘生重來了。


    他觀察著這個僅僅離開了五年,而破敗和腐朽仿佛卻已在此盤踞了數百年的小鋪,並沒有推門,而是躬身從旁邊那個大洞走了進去。屋內正中間有一張八仙桌,東西各有一條長凳,左右豎排貨架空蕩蕩地矗立在空蕩蕩的房中,那上麵的經年累積的灰塵仿佛因元貞的到來而受到了驚擾,微微揚起,簌簌落下。夕陽金色的餘暉從牆上的縫隙間穿透,投射在那些緩緩飄落的塵埃之上,一時間,仿佛無數金沙沿著貨架邊沿流淌。


    元貞在桌西的長凳上坐下,伸手抹了一把桌上的灰塵,那被手掌撫過的桌麵立刻映照出他微微蒼白的臉龐。他望著光滑如鏡的黑檀桌麵默然不語,身後刺入屋內的陽光仿佛也被這滿屋的黑檀貨架家具散發的光澤層層包裹,最終被浸染,吞噬。


    夕陽西下,屋中沉入寂靜與黑暗。而福壽山的熱鬧才剛剛開始。


    那連天接地的青黃色精氣煙柱在夜色下顯得更加耀眼,映照在福壽山上,為大地鋪上了一層泛著青光的明黃色外衣。向懷山安靜地坐在光柱中央,蓬亂的頭發緩緩飛舞,七枚異常明亮的氣海星辰在身周上下遊動,每變換一次陣列,便有一團清氣從天而降,砸在福壽山的地界,清晰地勾勒出一個倒扣在整個福壽山上的大碗,其上符文明滅,消磨了大半清氣。


    新覺醒的福壽山賢聖站在福壽山上,吟誦著晦澀難明的咒語,狀如狂魔,完全不理會那些匍匐在地的貧民,而他蔭蔽的那幾個子弟,則在他周圍五體投地,唯幾顆碩大的屁股遙對這天上的光柱攪出的漩渦。


    澹州城中軸大街將整個澹州城平均地一分為二,這條貫穿整個城市的大街,其中央便是神廟知世殿,其兩端一端連接福壽山,一端連接先祖墳。與福壽山這個被大碗囚禁的遺忘之地不同,先祖墳雖然沒有被隔絕,卻同樣無人敢涉足,甚至無人願提及,蓋因先祖墳散發的吞噬氣息太過強烈,哪怕是日月之光,也照不進那處光禿禿的,據說是初代始祖——會祖——的安息之地。哪怕高高在上的各殿主使,亦無人敢於靠近。


    站在中軸大街之上,在這個福壽山巨碗的邊緣,覺元殿主使裴道鈞與兒子裴涵陽看著這亙古未有的景象,眼中閃爍的不知是那精氣煙柱的明光,還是疾如電轉的心思。


    “父親,這福壽山內外隔絕,原來還有這種結界。是我神皇大人的手筆嗎?”


    “不全是。柳皇隻是在共殊之後又使了一番手段而已,這結界之上的符文便是柳皇的手筆。符文既可隔絕聖輝,亦可消磨天地精氣。難道柳皇早知福壽山有今日?”


    “那共殊為何要布下結界呢?”


    “雖那共殊法力通天,卻還無有能力布下此等結界。他將這澹州城的中軸大街煉成鎮道尺,坐鎮知世殿操控之,使得先祖墳的吞噬之力數千年來不斷吞噬福壽山的氣運,激發了福壽山本能的防護而成結界。”


    “這福壽山居然如此神異?”


    “福壽山原本就是澹州城精華所在。共殊之前,此地人才雖是稀疏,旦出一人,便就驚世五百年!”


    “那共殊何不將此地之人收為己用,反而如此仇視?”


    “共圭與共殊兄弟二人同出此地,而共殊滅殺共圭之後,便為此地所不容。”


    “原來如此。”


    “而今這福壽山再出天才,恐將天有大變。”


    “哼,左右不過開神而已。此人開神過後,定將走出這醃臢之地,那時可就由不得他逍遙了。”


    “為父當年開神,得窺天地一絲道根,我就不信還有人能忍住那種誘惑。他定會外出尋道的。”


    “哼哼,到得那時,我覺元殿定要挖出他修習的功法。世間大道千萬條,他偏偏選了條死路!”


    “世間億兆生靈,真是各有取死之道。”


    “青黃不接啊,多好的器根,可恨!”


    “未經我覺元殿覺元而開神,無論此人是誰,都是該死!”


    裴道鈞父子正言語間,忽而地麵微微顫動,有悶雷一般的馬蹄聲疾疾傳來,一迴頭便見一棗紅,一青黑兩匹駿馬,自長街那頭風馳電掣,急奔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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