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者諸君能見到本書,本人實屬榮幸。如果您還沒有讀序章,煩請先讀一讀。有魚再拜謝。


    瞳孔微微一縮,元貞從幻象中擺出來。寺廟?道士?和尚?棋局?一些聞所未聞的景象和詞匯構成了一個巨大的謎團。而眼前這顆玲瓏剔透的寶石居然能夠演化出如此逼真而陌生的景象,又是從何而來?更是一個謎。


    “拿這麽個莫名其妙的東西,你就想來我這裏騙錢?你吃了豹子膽了?嗯?”


    對商人來說,本小利大永遠是第一追求。當然,如果連本錢也省了,那就更美妙了。從某種程度上而言,所有的商人,不管是花樣百出的手段,還是爾虞我詐的陰謀,本質上都是為了把這種追求做到極致。但奇妙的是,往往也是這種對成本高度敏感的人,有時做起事情來反而恰恰不計成本。


    “你是自己滾出去,還是我把你扔出去?”拿一雙好看的丹鳳眼蔑著站在眼前氣得渾身發抖的小鬼,元貞順手把這粒琥珀一樣的寶石丟進袖袋裏。兩個飄飄大袖帶起的風仿佛恨不得將眼前這個礙眼的家夥卷走才好。他壓根兒就不想為了這粒賣相極佳又看起來沒什麽用的寶石付一個子兒。


    可商人的直覺告訴元貞,這粒寶石很不簡單。二十二年來,他從來沒見過內藏影像的寶石。


    “不服?”元貞漫不經心地理了理黑色長衫,裝模作樣地仔細拍了拍袖口緄邊紅緞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塵,“你會服氣的。這就是世道。”


    盡管渾身顫抖,過度用力的咬牙讓他的臉部肌肉像絞在一起的鐵絲,但元貞還是從那雙異常幽深明亮的眼睛中看到了倔強,一如當初的自己。甚至,那因憤怒而發白的臉龐,緊皺的劍眉,挺拔光滑的鼻梁,被咬出血的薄而精致的嘴唇,濃黑的頭發,清瘦的身材,元貞仿佛都能從中看到五年前自己的影子——五年前,多麽美好的時光啊。但是現在,元貞覺得自己就是一件用舊了的白玉瓷器,怎麽擦都已經泛黃,甚至在磨掉了釉麵的深處,都開始在發黑了。“也許自己本來就是黑的?”元貞時常這麽想著。


    “哦,抱歉,我走神了。”說完,元貞一拂袖就將這個雖然憤怒,但無可奈何的小鬼掃出了大門。看著趴在泥水裏一動不動的小鬼,元貞哈哈大笑,仿佛要擠出肺泡裏的每一絲空氣。


    “可惜了。”揉了揉因大笑而在門框上拍紅的手,又撮了撮指尖,元貞自言自語地說道,“可惜了這麽好的衣服料子。”一個轉身,門裏就剩下一截黑色的衣袖一閃而過,衣袖的袖口上那條鑲邊的紅色緞帶仿佛更紅了幾分。“哐當”一聲,連關門的聲音都如此冷硬。


    “是持諭使大人讓我來的!”


    當這句話從門縫裏擠進來的時候,元貞正麵無表情地穿過一排黑檀貨架,在最角落的的一張不起眼的書案前坐下來。“我真是越來越沒有耐性了。”他不由得想到,“何必戲弄這樣的小鬼呢?畢竟世界上有趣的事情還多著呢,隻是碰巧都被自己錯過了而已。”


    “真是無聊啊。”


    伸手在書案上拍了三拍,元貞和身後的一排貨架仿佛無聲無息地溶入了深沉的黑色一樣消失得無隱無蹤。書架背後的這件鬥室,才是元貞真正的棲息地。


    黑色的磚石被仔細地嵌入牆麵,甚至沒有哪怕一塊磚有絲毫缺角,頭頂上的長明燈灑下如絲般輕柔的白色光線,從前後左右四個黑色貨架的頂端潺潺垂落。這些貨架明顯要比前廳的那些黑檀要高檔很多,卻看不出是什麽材質,元貞自己也不清楚,他隻記得這些都是妻子留下的。如此,哪怕它們隻是一堆不值錢的爛木頭,他也會珍而重之。正麵的黑色貨架頂上有一口黑色炒鍋,他其實已經不記得曾經吃過多少妻子從這鍋裏炒出來的美味佳肴了,至今看到這鍋,尤覺口舌生津。除此以外,這個貨架上空無一物。炒鍋黑黃混雜的木柄上已有包漿,折射著珍珠般的光澤,“真漂亮,跟你的眼神一樣!”


    元貞站起身來,拿起靠在貨架旁的一根爛掃帚,冷硬的青石地麵與掃帚摩擦的聲音在鬥室來迴蕩漾,卻始終無法找到出口,最終一股腦全都鑽進了元貞心裏。他記得非常清楚,當妻子灑掃的聲音就是如此。


    左右不過幾步,麵積不過鬥方,這麽一個小地方的打掃卻讓元貞覺得有些疲倦了。他坐在蒲團上擦了擦汗,順手從右邊的貨架上拿出一個黑色包裹慢慢打開:一顆黃色肮髒的牙齒,一瓶不停翻滾的鮮血,一支雕刻精美的銀色頭簪,還有一塊不停蠕動的肉。元貞抬手揮了揮衣袖,從指間灑下一片金黃色的明光附著在這些看起來古怪而恐怖的東西上,然後小心翼翼地包好,拿起旁邊的一個精致的黑色木匣站起身來,整個人在燈光下慢慢融化。


    雨天真是好天氣。尤其是冬季灑個不停的毛毛細雨。濕氣混著寒氣從你的臉上刮過,仿佛一條陰冷的舌頭帶著毛刷一般的倒刺從臉上舔過,使得皮膚微微刺痛,有趣的是,這種陰冷,你即便穿得再厚也沒辦法躲避。


    元貞覺得自己喜歡上了這種讓別人無力反抗的感覺,比如幾天前的那個孩子。他覺得這才是生命中最精彩的部分——掌控一切,予求予與。打著紅色油紙扇走在這條走了二十年的街,元貞甚至記得腳下每一粒砂的尺寸。長街盡頭高聳的灰白色神殿就是他的目的地。他從來沒去過那裏,甚至從來沒好好仰望過,或者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去仰望過這充滿壓迫感的建築。


    細雨讓神殿蒙上了一層薄霧,看起來更加飄渺而神秘。仿佛是因為神殿把周圍的光線甚至熱量都吸引了過去,元貞總覺得神殿周圍尤其陰冷。他緊了緊領口,脖子往衣服裏縮了縮,在神殿守衛麵前站定:“尊敬的守衛大人,我是來找淨魂使大人的。哦,對了,我們昨天已經約好時間的。”神殿衛兵打量了元貞一番,溫和的笑容仿佛能夠驅散所有的寒冷:“淨魂使大人?我不保證你能見到他,即使神殿的人也不好見到。你有什麽事?”“哦,也沒什麽,隻是有一些奇怪的東西需要他老人家鑒賞一下。你知道,如果這些東西有了大人的鑒定,那身價可就大不一了!”“膽子倒是不小。什麽東西,拿出來看看吧。”元貞一抖袖拿出一個精致的黑色木匣子,不動聲色地遞了過去,完全沒有覺得這有什麽不應該。衛兵打開匣子看了看,溫和地對他說道:“東西不錯,我會轉交給大師的。你明天再來吧。”


    元貞恭敬地行了一禮,轉身就閃進蒙蒙細雨裏消失不見。


    真冷啊,可惜無論走多快,冷,依然是如影隨形。


    雨天真是糟糕透頂的天氣,尤其是冬季這種灑個不停,中間還夾雜著細小碎冰的毛毛細雨。連接天地的灰白色雨絲仿佛撕開的粘蠅紙上那些粘稠的膠水,把人粘住動彈不得。當元貞見到縮頭縮腦的雜貨店掌櫃時,這個可憐的老頭隻有一件薄薄的棉襖掛在身上,縮在破舊的檀木櫃台後瑟瑟發抖。元貞漫不經心地翻了翻櫃台上那些一文不值的破爛,隨口對後麵的掌櫃說道:“滕巴,你去幫我殺個人。”滕巴用他髒兮兮的袖子揩了揩鼻涕,抖抖瑟瑟地說道:“這天寒地凍的,誰願意去死呢?”元貞並沒有迴答他,丟下一袋金幣,順手拿走了一支銅盞。


    “那個值三個金幣!不,五個。”


    紅色的油紙扇劃開雨幕,仿佛灰色的天地間一道難以愈合的傷口。元貞肆無忌憚地在長街上遊走,在這裏生活越久的人,就越能夠發現元貞變得越來越怪異。從白衣飄飄溫潤如玉,到一身紅黑冷漠堅硬,自從十年前元貞的妻子赤身裸體不明不白地死在神殿外麵開始,這種改變就開始了。


    “元貞本來是個很有前途的孩子。可惜啊。”


    可惜?你們的確該感到可惜,因為有的人要死了。有些人的心腸比我腳下的石頭還要硬,比這冬天的雨還要冷。這些人都該死。死了就好了。見死不救,袖手旁觀,總要有人付出代價的,不然這世道怎麽能公平呢?


    “閉嘴,元先生可是個大好人!你見過比他還有良心的大商人嗎?”


    好人?沒用的。大商人?聽起來就是外強中幹的貨色。世間萬物,上至神明下至塵埃,皆可明碼標價,包括你的生命和靈魂。但掌握定價權的人,才能掌握一切,否則最成功的大商人,也隻是行走的豬肉罷了。這就是世道,定價權掌握在一群敗類之手,你不變成敗類,就隻會變成剃了毛剝了皮倒掛在鉤子上,紅彤彤肥膩膩的豬肉!


    “這種天氣,來一鍋紅燒狗肉是再好不過了!”元貞莫名其妙的話讓身邊這位身著天藍色長裙,渾身濕透,冷得瑟瑟發抖的中年婦女心驚膽戰起來,隻是她緊緊抓住元貞的衣袖不放,指節白得仿佛能看見裏麵不停顫抖的骨頭。“對不起元先生,我不說故意衝撞您的,隻是我家小子早上受持諭使大人的指點去找您,現在都還沒有迴來,我實在有些放心不下。”


    “你知道持諭使總共當了多少個家庭的教習嗎?是三百六十七個!每天去一家,一年到頭也總有那麽兩家到不了。”這女人不說話,隻是抓得更緊,指節更白,抖得更狠,看著元貞的眼神卻反而更平靜了。元貞周圍的雨絲更加細密,反射著銀色的光,無聲無息地從女人的身上滑過。時間仿佛靜止了那麽一刹那,閉眼睜眼之間,元貞一拂袖把女人掃進街邊的屋簷,“你弄髒了我的衣服。”


    “他還活著嗎?”女人已經不能挪動半分,甚至連眨眼都辦不到。她覺得全身每一縷肌肉都有一根細細的絲線在穿刺捆縛,索性用盡全身力氣去大喊,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元貞慢慢消失,隻留下一灘模糊的血紅氳開在雨中。“你會遭報應的!”她用僅剩的力氣發出的詛咒,其實跟喃喃自語沒什麽區別。


    活著?這是多麽痛苦的字眼!全世界這麽多人都和你一起活著,卻沒有一個人知你懂你,這是何等的孤獨和痛苦?這才是最惡毒的詛咒,這才是最痛苦的折磨。


    當元貞從幕天席地的雨簾中擠出身來,一隻腳踩上自己簷下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青石台階時,卻又以一種他無比陌生的姿勢被震迴雨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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