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合道天性好動,不像幾個師兄弟心性穩固,在客房裏坐了半晌,便坐不住,走出來,隨意地看。


    忽然,看到客棧裏之前隱約見過的紅襖小姑娘,天性活潑,十分可愛,便生了逗弄之心,湊了上去。


    他湊得近了,可那小姑娘還自顧自地玩著,好像根本沒瞧見他。


    忽然,小姑娘一轉頭,看到羊合道,一下子愣住,短暫的詫異表情之後,露出了一個膽怯的弱弱的訕笑。


    羊合道有意逗弄,便問:“你怎麽自己在這裏玩?你家大人呢?”


    小女孩純是一股子傻兮兮,嬌女敕女敕的深情,似乎很想說清楚的,但又不是很清楚地迴答:“我爺爺在屋子裏,睡在床上,休息。”


    這股傻傻稚女敕尤其叫羊合道興趣十足,不禁又開始找話頭,逗弄起來。


    楚繼風在客房練功,不知怎麽心意煩亂,便收了功,長舒一口氣,也走出了客房。


    他知道自己的道心不穩,一定是離懷鬼母的事一直橫亙在他心頭上,怎麽也不能叫它煙消雲散。


    忽然,這時,他聽到一陣嬉鬧之聲,循聲看去,卻是自己那師弟正與之前見過的小姑娘早已混得廝熟,在一起嬉笑玩鬧。


    楚繼風看著那小女孩一派純是天然的笑意,不禁一陣感動,籠罩在心頭的一片陰霾不知覺間,消弭了許多。


    他是個心思極其慧敏的人,忽然憶起才看到這小女孩的時候,她單獨與雨水法師在一起,眼睛裏充滿了一種難以名狀的神情,當時頗令自己震撼的,便隱隱猜測,此未必係凡俗人。


    然而,此刻再看,居然判若兩人了,但他隨即醒悟:人家高人,自然不會隨意就顯露異態出來,隻是,合道師弟遇真人而不知,隻知沉溺娛樂,若是事後知曉了,是不是要大大捶胸?


    義莊,雨水法師驚詫於那鬼魂的話,用心去體察它情緒的波動,一時幾許落寞,繼而憤恨之心周身橫溢。


    它說:“不知是一百年還是一千年前,我是一條大江裏龍王,稍傾身軀,江水便隻得隨著搖晃,江裏沒有比我更大的,江岸邊的人把我當做神靈,我有富麗堂皇的宮殿,癱瘓婬樂,我娶了好多姿容非凡的龍女,生下不知多少龍子龍孫,我快樂放縱,一味貪婪,擊碎舟船,享用元氣精益的童男童女,結果,我吃得太多了,我以為沒事,誰知惡疾發作,後來知曉全是因果報應!”


    它迴憶往昔,心思落寞,毫無昔日稱雄江上的威武性子,又說:“我手下有一隻老烏龜,自百歲起信佛,便給我講因果之理,它說:‘神通不敵業力,大王神通雖大,興雲吐霧,凡人難及,但做下惡事,是絕逃不了業力如蛆附骨的!’它說,唯有願力可以化解業力。但我的心不夠澄淨,又吃過人,發的心不足以消災,隻有尋一個凡人,他肯發心幫我,為我誠心念‘南無阿彌陀佛’十萬聲,再迴向給我,我便可以擺月兌難纏惡疾了。”


    它忽然露出欣喜的樣子,說:“誰料,真有這樣一個善人,他肯發心助我,我許他終生為他護持。他真的發心,真的就治好了我的病。我真高興,自那後十年未興水患,並保佑他到他死。


    我真是感激他,還是沒有忘了他對我的恩情,我漫長的壽命到了盡頭,因為我後來多做善事,有了做人的機會,不但做人,還是大官,我還想到他,知道他輪迴做了女子,我有這樣好的命,為什麽不給她一些利益?他當年是那樣的幫了我!”


    “可是,誰知,我龍形已退,在那裏已經成了人形,在那裏,其實好吃苦,苦的我時而清醒時而糊塗,但我知道自己有個盼頭,而且終於可以做人,我也可以更好地親近佛法,心裏很高興。可是······”


    它模糊的臉,突然變得陰沉,一腔的怒意和悲憤忽然就如地獄的烈火一般瞬間變得熾烈,


    “我都已經成了人形了,她,她,居然殺了我!在那裏的日子,本就十分痛苦,痛苦得我都快忘了所有一切,可是她殺我,殺我殺的好痛!她刀刀見血,她殺的是自己的孩子啊!


    我本來是來報恩的!你為什麽要殺了我!?”


    雨水問:“真的放不下嗎?”


    鬼魂說:“絕無可能。我拚著下地獄,也得叫她生不如死!我是來報恩的啊!為什麽?你不殺我,一切不就都很好嗎?為什麽,為什麽要把很好的事情,弄成這個樣子!”


    雨水對它說:“有一件事,你可能搞錯了。”


    厲聲喝問猶如一把尖刀,“什麽?”


    “‘南無阿彌陀佛’不是隻有人可以念,你也可以。”


    “我是厲鬼,也可以?”


    “上到等覺菩薩,下至無間地獄疾苦眾生,都可以,並且以此離苦得樂。”


    “離苦得樂,談何容易,你沒見過地獄,我是親見,那,不可能的。”


    “你為什麽不試試?”“一聲南無阿彌陀佛?”


    “為什麽不再試試?用真心,用誠心,你為什麽不試試?”


    “業力是消不了的,神通法天象地的我見多了,臨末,無不終歸塵土,該下地獄下地獄,該上天堂上天堂,既已做下,果報必不負!”


    “阿彌陀佛,神通不敵業力,這的確是真的,可是你上一世的惡業又是如何消解?”雨水合掌問詢。


    鬼魂聞言一怔,它自己一心要報被殺的仇,抱著定下十八層地獄的執念,忽然被說到這一點,心頭猛然一驚!


    “世上,還有可以消業之力,法師,你快告訴我!”


    “是,願力。”


    “什麽是願力?”


    “就是至誠之心!精誠之心!不夾雜不作偽的真心!”


    “可是,我,做得到嗎?”


    “你肯真心去做,一定行!”


    那鬼魂聽了,心頭也實在怕地獄的果報,之前是一時衝動來千般報複,心知如此的惡果,當然是追悔莫及,但也無可奈何。


    “好!我願意用真心!”它終於想明白了,地獄是絕對不要再去的,我真心念佛!


    它才一發這個心,突然腦子就清醒了幾分,忽然,它覺得之前為了報複,做下的種種行為,是錯的,全錯了。


    做了那些事,下地獄嚐惡果,要待幾個宇宙成、滅的時間,幾乎沒有出頭之日,真的應該嗎?其實哪裏是傷害別人,實在是自己害自己!


    因為是鬼,它早清楚這個結局,但此刻,真心顯露,它突然看透了這件事情:哪裏是害別人?分明就是自己害自己!對自己下手,為什麽這麽狠,這麽絕?


    繼而,它想到,嫉妒別人,也是在害自己,妨礙別人,也是在害自己,排斥別人,也是在害自己,憎惡別人,也是在害自己······


    過去,真是愚癡!害自己,還害得大快人心,害自己,還害得熱情洋溢,害自己,還害得鬥誌昂揚!


    我怎麽就不肯放過自己?


    “法師,我願意真心念佛,誠心念佛,也不在意地獄之事了,我做下了,實在惶愧,受些惡報,理所應當!”鬼魂說。


    說完,它飄飄蕩蕩地走了,不知去何處,實心念佛。


    它走,鬼母又漸漸恢複意識。


    雨水法師問:“你,以前墮過孩子?”


    鬼母聞言,旋即顯出愧色,問:“你怎麽知道?”


    雨水不答,反問:“你為什麽墮孩子?”


    “我當時年輕,就與人有了情,有了身孕,我怎麽好意思?隻有這麽做。”


    “你知道嗎?你那是殺生啊!你殺生,殺自己親骨肉,虎毒不食子!”


    “我有什麽辦法?我又不能養他!”


    “那就不要貪欲!須知,你一時的貪欲,後果就是無盡的苦果!不信,你看看你現在的這個模樣!”


    離懷鬼母聽了,心頭一動。


    雨水法師,心頭又悲又歎,覺此事已了,要迴去見那“大和尚”。


    他走出義莊,身後鬼母喃喃自語道:“難道,莫非?法師,我······”


    雨水並沒有迴頭,他不知道離懷鬼母以後會怎麽樣,他希望她也可以明心見性,一場大難過去,人總要明悟了一些才是。


    迴到客棧,卻見太極門人各個神情嚴正,罡氣益盛,詢問了,楚繼風向城外遠處一指,


    卻見那一方雲際黑氣彌漫,不禁失聲:“這麽重的鬼氣!”


    “法師,我們都大意了,原來離懷鬼母來此前就做了打算,以此城為獻祭,引來古戰場枉死之魂來,她自己也住在城裏,寧可自己與那糾纏她的鬼一起被屠戮,也不惜這一城無辜作陪!”


    “諸位劍俠是要去阻擋那古時枉死的將兵嗎?”


    “嗯。”


    “能擋住嗎?”


    “擋不住······可是,我們還是要這樣去做。”楚繼風看著雨水,神情沒有一絲變化,他們走出客棧,一個個禦劍飛去。


    忽然,楚繼風對羊合道說:“你,留下。這是首座大弟子的命令。你要趕緊勸城裏的人趕緊撤離,還有就是······你得迴去向掌教匯報這裏的事情。”


    說完,十幾道劍光一起朝那黑氣彌漫的天際飛去,那閃耀的光芒令人目眩。


    羊合道趕緊與雨水一起勸城裏的人撤離,可是,人們都不太相信他們。


    這時,羊合道看到那個紅衣小姑娘在對雨水法師說著什麽,趕緊跑過去,拉著小姑娘的手說:“快,聽哥哥的話,跟你爺爺說,快走!”


    小姑娘看看羊合道,迴身接過雨水和尚遞來的缽盂,從地上撚一撮土灰撒在裏麵,交給羊合道。


    羊合道疑惑著接過,頓感壓手,沉得他險些把缽盂扔了。


    “好重!”


    “合道少俠,你禦劍速度快,快拿著貧僧的缽盂去相助你師兄們,這缽盂已有了大法力,隻需在眾鬼頭頂倒置,就可壓伏它們的種種顛倒念頭!”雨水說。


    羊合道聽了,他對雨水還是很信的,旋即禦劍而去。


    在空中,飛了不久,就見到鬼兵殺來,而自己的那些師兄的身影完全迷失在那團團的鬼兵散發的黑氣之中。


    他急忙倒置缽盂,隻聽“哄”的一聲,比萬鈞雷霆還驚人的氣勢,閃耀著金光的細沙如同瀑布般傾瀉而下。


    那鬼兵還待要前進,卻被金沙埋住身體動彈不得,口中還兀自“嗚嗚”地叫著,又吃了口沙子,叫不出了。


    羊合道看著,萬分吃驚,認真去聽,卻聽到隨那金沙滑落,莊嚴清淨的佛號聲不夾雜不間斷,仿佛每一粒金沙都是一句佛號一般。


    於是,耳邊在沒有了山裏的風聲,在沒有了鳥兒的嘰喳,沒有了凡人的虛妄不實的綺語,心居然靜了。


    道家,求“靜”,羊合道的心不再彷徨夾雜,看大地紅塵不再執念其中,他在想:這就是道吧。


    迴到城裏,卻見那紅衣小姑娘盤膝坐著一動不動。


    他急忙問雨水:“這是怎麽了?”


    雨水臉上毫無悲戚,反而一愣,然後說了一句莫名的話,道:“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哪裏有生滅?是人們的心中有生滅,大和尚的心中沒有生滅,隻是此間事了,他又去度別個去了!”


    這時,小姑娘的爺爺突然走來,對雨水說:“你在這裏吹什麽牛呢?”


    羊合道一愣,雨水趕忙恭敬合掌。


    “老者”怒道:“你心裏的生滅也沒了?”


    “沒有,沒有。”


    “沒有?他叫你去彌陀弟子處,老實念佛,你在這兒,吹什麽牛?”


    雨水愈加惶然,連連稱是。


    羊合道在一旁,愈加不解,這老人怎麽這麽兇?


    “我這就去,我一定老實念佛,決定這一生成就!”


    “快去!!!!”


    雨水也不敢再答話,接過自己的缽盂,連忙走了。


    羊合道給老者又下了一跳,誰知老者對著雨水怒目而視的眼睛看向他卻立即轉為笑意,一笑而過,也不多說一句話。


    羊合道道心已成,絕不會在心裏怪責這位老者,反而不知為什麽覺得他其實就像一個恨鐵不成鋼的老師。


    至於,他如何會是雨水的老師,羊合道在心裏都沒有深究,因為他知道自己的念頭一動,心就又不能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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