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哈哈笑起來:“你說得對。我哥這樣的人,天底下獨一無二,也隻有他那樣的心思能帶得動‘食月’,換誰都不成。就算我今天死你手裏,反正有我哥在,他就算不知道我要做什麽,也能替我收尾。”


    沈鳳鳴看了看天,月已將升起來了。他指指外麵,“三十怕這個,我看是收不了什麽尾。要說你這擄人的目的也沒多不可告人,為什麽先前卻定不肯說?”


    “你讓我說我就說?”十五十分好笑,“我同你很熟?”


    沈鳳鳴稍稍默然,隨即道:“那——既然放人的時間是你自己定的,你能不能稍微變通一下——我覺得就算衛楹這會兒迴去也——也晚了,這門親事肯定是成不了,這不就是你的目的,何必定要強留她到明天,逼得我隻能選‘弄死’你?”


    “我這會兒放人,你就不弄死我了?”十五笑,“就算你不動手,裏頭,衛家兩個姑娘先不算,單說衛楓、單刺刺,你瞧見了,若是一起上,我沒太大機會贏。”


    “所以你在強什麽?你隻要答應現在放人,我保證你死不了。”沈鳳鳴道,“以衛家這兄妹三個的脾性,你沒傷害衛楹,他們不會殺你,你有兩條路。一條,他們將你帶迴去,讓孫家和衛家一起處置你——這兩家都屬東水盟,三十這會兒還是盟主,他保你無事應該不難。第二條,你現在就走,我當沒看見——你從這裏沿地下河迴去地麵,衛楓不會水追不上你,出去之後即使還有人搜查,我猜三十也安排了人接應——你都把他說得這麽能耐了,那你猜他為什麽這次帶廿五來?廿五除了能幫他易容,也可以幫你改扮,到時躲過搜查易如反掌,你隻管迴你的建康去就行了。”


    這番話說得不可謂不令人心動,十五簡直要懷疑起來:“沈鳳鳴,你到底是殺手還是說客?為了叫我現在就放人,這是什麽話都敢許?”他冷笑一聲,“可惜得很,我一個字也不信。”


    沈鳳鳴皺起眉頭:“為什麽不信?我哪個字不像真的?”


    “不用再說了,”十五斷然道,“我若現在答應你,倒也莫若沒帶她躲進來。”


    “你堅持要等到明天?”


    十五迴過頭,向洞中看了眼。那裏麵黑魆魆的,深遠處的輪廓遙不可見。


    他握緊手中的刀:“明天日出。早一刻也不可能。除非我死。”


    沈鳳鳴口中歎息:“你定要逼我如此。”


    他右手動起,十五立時橫刀:“來!”


    可是沈鳳鳴沒有出手。他隻是掀了掀依舊滴水的衣擺,席地在洞口坐下了。


    十五一時未明所以,“你幹什麽?”


    沈鳳鳴這時才將袖中的匕首滑進了掌心,旋了一旋。


    ——“等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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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歲之前的記憶,有時候很模糊,有時候又很清晰。那時沈鳳鳴還在洛陽沈家,與那些同父異母的兄弟姊妹平素絲毫不親近,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對他們一無所知。他的母親是第四房,隻生了他這一個兒子,是沈雍的第三子。大房二房各有一子,另有幾個女兒他不大記得,畢竟沈家人多,女孩兒似乎不怎麽有機會上桌吃飯。隻除了沈越舟——她是三房的女兒,雖因天生聾啞受盡冷目,但他倒是因這份可憐把她記住了。據說三房以前得過一子,就叫沈越舟,隻是夭折了,她悲傷之下,將名字又給了女兒,希她能如男兒般予她支撐,偏這個女兒又如此不盡人意,她隻得拚了全力又誕了個兒子——沈鳳鳴不記得大哥二哥的名字,這幼弟的名字卻格外記得,因為那本是他的名字——是因母親寧不入族譜堅持給他起名“鳳鳴”,原本屬於他的“越歌”兩字才順給了下一個。


    魯家莊見到十五時,他沒有認出他來。當然認不出。他隨母親離開洛陽時,沈越歌還不到三歲。將近二十年,他沒怎麽關心過分崩離析後的沈家人去了哪裏,去年偶然遇到已嫁宋然的沈越舟,他大感驚訝卻也沒有強要相認。宋然說她姓嶽,想來她和她身邊的人早已拋開了久遠洛陽的那個沒落本姓,把“沈越舟”變成了“嶽舟”。她一母所生的弟弟越歌當也如是。


    即使見到地下河之上斜懸的那件舊物冷弦,他也依舊不怎麽相信十五真就是那個人——隻是突然迴想起宋然說夫人嶽氏是建康人,而恰好十五也是。他便就多看了他幾眼,想從中迴憶起當年那個兩歲幼童的模樣——自不可能迴憶起來,也隻能試著叫了他一聲“嶽歌”——沒想到他應了。


    此刻,便在這再無人到來的地下河彼端,衛楓、衛梔、衛楹,甚至刺刺——都可以為逼十五讓開去路對他痛下殺手,隻有他不能。十五說贏不下他們的聯手,卻無論如何不肯提早脫逃,那麽自己能做的,也隻剩臨陣倒戈了。


    十五顯然看不懂他在做什麽。他謹慎戒備良久,才放下刀:“什麽意思?你不動手?”


    沈鳳鳴抬頭看了他一眼:“你真的不感興趣我怎麽知道你的名字?”


    十五才想起他們原本還有這樣一件交易。“那你說說看。”他顯得十分無可無不可,仿佛是沈鳳鳴求著要告訴他也似。


    “你認得這個嗎?”沈鳳鳴抬起一隻手,十五能看見那隻緊貼於皮膚的特質手套,他有點印象上迴在魯家莊見過,似乎沈鳳鳴是戴著它給夏琛取的槍頭,便道:“認得啊,不就是你的手套?好像很牢靠,什麽材質的?”


    “你就沒有發現——它與你那根冷弦,是同一種材質?”


    這個問題讓十五愣了一愣,“我看看。”他便伸手摸了一把,“好像還真是?你這哪來的?”


    “你那件呢,哪來的?”


    “我不曉得——家裏的,從小我就玩這,”十五笑起來,“不過我就那一根,跟你這差遠了,不值錢。”


    沈鳳鳴脫下手套,遞給他:“這本來是你的。”


    十五一怔,並不伸手。


    “我記得你滿兩歲的時候,家裏擺宴慶祝,我同我娘也去了。”沈鳳鳴望著外麵已然黑盡的天色,仿佛望到了某個記憶中的夜晚,“席上爹有個要好的朋友剛從西域迴來,帶了一件禮給你,就是這副手套。就算我都看得出來這禮物很貴重,爹和你娘都很高興,但是也有人不高興——爹一共有四房妻妾,你母親是第三房,你是最小的兒子,一貫不受大房待見。我們那位大娘,當著所有人的麵,便說這手套分明是大人戴的,你才兩歲,又用不了,這麽寶物放著可惜了,還不如給她的兒子先用起來。他兒子多大我也不記得了,反正我那時候七歲,他應該——總是比我大好幾歲,確實勉強算是個大人了。大娘一貫強橫,你娘性子弱,便不敢吱聲,旁人見爹都不說什麽,更不會說話,隻有那個送禮的朋友尷尬咳嗽了兩聲。大娘那時已經連盒子一並都搶過去了,聽那人咳嗽,便把手套拿了,把盒子推迴來,說裏頭還有幾條花邊挺好看的,留給孩子做些邊襯。她真是不大識貨啊——我娘後來與我說,那其實不是花邊,雖然確實是做手套剩下的邊料製的,但材質難得,而且一整根都精細磨過,已經是極好的防身之物,論用途論價錢,都不比手套差多少——也就是你手裏的冷弦。當時我在一旁半懂不懂,卻也不妨礙我十分討厭大娘他們母子,倒是也沒想過為你娘和你出氣,隻是覺得那手套不該是老大的,那頓飯之後,我就尋了個借口,找他玩耍。他一向看不起我,年紀又差得多,本來是不大玩到一起的,但那天他心情好,應是有心展示,就讓我去他那了。我看他戴了一隻手,在那左看右看,也並不真理會我,就幹脆把另外一隻偷偷藏過。他自己玩得起勁,到我迴了我娘的院裏才發現另一隻沒了。按說這事很容易曉得是我幹的,大娘也確實帶人來我娘這吵,但她——可能多少也有點怕我娘,畢竟我娘有個外號叫‘魔女’,同她們大戶人家的女兒是不大一樣,我娘隻要說沒這迴事,她也隻能口上兇幾句,就帶著人迴去了。這件事若繼續往下追查,遲早還是會找到我這來,可就那天之後沒多久,爹突然遇刺,整個沈家再沒人有力氣關心什麽手套的下落,所以這一隻直到今天,還在我這裏。”


    十五聽得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半晌才道:“編得不錯,像真的一樣。”


    沈鳳鳴一笑,再把手套遞過去:“還給你。”


    十五不動。


    “你用這個,刺刺的劍和暗器都能用手接,就算他們一起上,也不好勝你。”


    十五還是不動。


    “我想盡量不動手。”沈鳳鳴道,“你若是落敗……我就要少幾個朋友了。”


    十五的麵容在此時終於忍不住抽動了下,“……你沒必要這麽幫我!”


    “你要是真蠢死在這,你自己也就罷了,‘你哥’的臉隻怕都要被你丟盡。”沈鳳鳴道,“這句話我方才就說過了。”


    十五沉默。沈鳳鳴的確說過這句話。那時候,他還以為他說的是三十。


    他慢慢伸過手去,猶豫了一下,接住了手套。


    “如果上迴我真殺了夏琛……你今天還會不會肯幫我?”他的聲音,第一次顯出些低落。


    沈鳳鳴皺起眉頭:“要是夏琛那時候就死了——應該不會有今天這一出。”


    十五看著遠處,暈白升起的月。“一直以來,我都聽我哥的安排,什麽錯都沒出過,隻有那一次自作聰明,就捅了大簍子,還害得他差點沒命。這次出來之前,我暗下決心,無論遇到什麽,都定要堅持最初的想法和計算,絕不偏差半分,即使是用最笨的辦法,也要完成他交待的事。就算在所有人看來這種堅持都沒意義——就算你說我是個‘蠢賊’——我隻是不想再自作聰明一次,你……能懂嗎?”


    沈鳳鳴隻是歎息:“三十帶著你這種傻小子應該挺累的。其他人不會比你還傻吧?不然他怎麽會想到把‘食月’交給你……”


    他突然噤了聲,抬頭,“來了。”


    也是該來了。他同十五已經談得太久了——無論要談判什麽,這顯然都已經超過了衛楓的忍耐極限。但——兩人將目光移至洞內,那裏緩緩移向洞口的隻有一個人影。月光灑入,那個輪廓也顯出了它的形狀——竟然是衛楹。


    十五已經握住刀的手輕輕一鬆。她獨自進入了月光,一身紅衣的色澤映上麵容,殘妝的怪異似乎也在這樣的容光下褪隱了。她一直走到洞口,距離沈鳳鳴三尺之地:“我是來告訴你們,二哥不會出手了。”她說著看了一眼十五,“我會如你所願,留到明天再走。”


    沈鳳鳴和十五對視一眼,顯然對此大感意外。沈鳳鳴首先意識到什麽,一個起身往洞裏探看進去——洞穴雖然大而深暗,但其實並沒有太多視線遮擋,對於他或十五這樣常與暗夜為伍的人來說,並不至於什麽都看不見。


    他立時便發現——衛楓、衛梔、刺刺三人不知何時已盡數倒臥地麵。“隻是蒙汗藥。”他聽見衛楹輕聲解釋,“不知能讓他們睡多久,但……但應該能有幾個時辰不能與你們動手。”


    沈鳳鳴與十五都注意到她兩次用了“你們”這個稱法。十五眉頭微皺:“你聽了我們說話?”他與沈鳳鳴一直向著洞外,且壓低了聲音,他們四人在洞穴深處,按理是聽不見才對。


    衛楹輕輕搖頭。


    沈鳳鳴此時已在刺刺身邊找到了一個水囊,拿起來嗅了嗅,氣味不是很明顯,但所謂蒙汗藥應該就下在這裏。“為什麽這麽做?”他按捺住震驚,“你不想早點出去?”


    “我想。”衛楹沉靜地道,“但是……我不希望他們有危險。如果你們兩人聯手,我怕二哥……他若堅持,今晚無法了局,他定會受比方才更重的傷。”


    “我何時說我要與——他聯手?”沈鳳鳴語氣詫異。


    “你不必說,我知道……”衛楹道,“我知道如果他落敗,你一定會幫他。”


    十五冷笑了聲:“你不是沒有偷聽?你怎麽知道他要幫我?”


    衛楹沒有辯駁。此時的十五依舊蒙著麵,單從他的雙目並不能看出與沈鳳鳴有什麽相似,可就在方才那日暮交替的時分,她在洞中望見他與沈鳳鳴對峙的剪影,忽然就想起了先前看見他繃緊冷硬的麵廓時,那種熟悉的感覺是像誰了。那種陡然間洞悉了旁人某種秘密的感覺讓她渾身發顫,她當然也頓悟了沈鳳鳴為什麽會一直拖延著時間不肯出手捉拿歹人。她在竭力冷靜下試著弄明白了——現在這洞穴之中的六人,究竟是處於一種什麽樣微妙的平衡。這種平衡絕不是他們兄妹最壞的處境——若將十五逼入絕路令得沈鳳鳴不得不動手撕破這層微妙,才是她最不想看到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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