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扶風,確實一直在想辦法。”淩厲道,“我倒也實不想扶風隨你們同去,隻因——這辦法還消靠她。該怎麽講——若將尋常人比作一間屋子,阿寒這身體便該如你大內的冰窖一般了。她的純陰之血若比作窖中穿梭不斷之寒氣,那骨骼皮肉便是冰窖四壁,而若冰窖中有人,那必是她的髒腑。造起冰屋冰窖以容納寒氣的四壁自然不能是尋常之材,而窖中人若不穿上重重冬襖,也無法在其中久留。可惜,上蒼予了阿寒永不肯竭、源源不斷的“寒氣”,卻沒有予她禦寒之材,也沒有給她的內腑多穿‘冬衣’。我一向不敢獨以內力輕易助她禦敵此寒,隻因如此一來固然暖熱了她的內腑外肌,卻又傷了她的血氣根本。天氣若寒,她外感雖尚好受,內裏卻越發煎熬;而若遇天氣暑熱,則她內寒外熱交迸,更遭大損。便如此,冷也不是,熱也不是,隻有去年得你幫忙,借用你真力以為調解,幾乎驅盡她身內寒氣,才是最安穩了那麽幾個月,可結果她重新引迴寒氣卻也隻消那麽片刻,如何又不叫人氣餒。有時細索根本,或許她能得最好的結果也隻是那幾個月的情形罷了——體生寒血,永無止休,或真無計徹底根除,縱暫時壓製,若落入有心利用之人之手,稍使手段,仍可得到她的純陰之血。所以——我與扶風想了許久,為她少受折磨計,不如改轉試試別的辦法——譬如,既然難以扼製她體中生寒,那便為她鞏固五內,譬如替她髒腑‘穿衣’了,至少她好受許多。扶風有處花房,原是培了些奇花異草,其中不乏暖熱之屬,有一種名叫‘焰齒’,熱性最為劇烈,她覺得可以一試入藥給阿寒用上,隻是此物毒性不小,她尚在嚐試配得良方——若能成功,往後皆以藥維持,或許便不必麻煩你了。”


    “純陰之軀百毒不侵,怎還在意一點草藥之毒?”夏君黎好奇。


    淩厲不免苦笑:“百毒不侵,難道不才是其中最難的?毒不到她的,定須也藥不到她——在她身上用藥,自是要比常人劇烈百倍千倍方有希望——真到那時,毒性與藥性如影隨形,誰敢輕視。”


    “這聽起來卻也……”夏君黎有些猶豫,“恕我直言,你用上青龍心法尚且難以扭轉,實難想象憑花草之力卻可起效?或是我對藥理所知未深,可假若真有用,這藥豈非也比青龍心法更令她冷熱交擊,傷損身體?”


    “行內功心法之弊,在於內力必要沿著她的經脈方可走向全身,抵達髒腑,就像有人自外向冰窖送入暖流,則必先與其本身寒氣混在一處,然後才抵達那屋中之人。藥力要行至全身,尋常而言,道理固然相似,但或可另辟蹊徑——假如這藥不是服下,而是以某種手段,直送至要去之處,則等同於繞過了屋中寒氣,徑直將那件冬襖穿在了屋中人身上,如此豈非便不同了。”


    “聽來……似乎是個極為大膽的主意?”


    “有什麽大膽不大膽——到得沒有辦法的時候,什麽主意都算不得大膽了。”


    “說的是針行之法。”蘇扶風具釋道,“起初也沒想到,不過此前刺刺過來同我學了幾手暗器,她用的是針,對著草偶習練時,我突然便生了異想——倘以長針施灸送藥入體,又當如何?我針上雖慣常抹的是毒,換作藥又何妨?我自也明白,施針救人,同暗器殺人不是一迴事,所以也跟刺刺打聽了一番她那針法之中可有類似先例。她固然是沒遇過,不過以她所學,她說至少在道理上,這事並不是行不通,隻是紮針要直達髒腑,針恐怕不是尋常的針了,透紮位置更消仔細選定——總之,準備充足,手法熟練之下,或許能不多有疼痛便辦到此事。我沒跟她講這事同阿寒有關,她恐怕隻以為我隨口一問,所以答得也未必那麽謹慎,但——我想著即便失敗,應當也不至於有什麽危險,行針比起其他,已是最安全的辦法了,至少有法可循。待我這藥製得有了眉目,定消再尋刺刺詳議,看她可否出手一試,好過束手無策。”


    夏君黎聽得點頭:“但有一分希望,想來刺刺定當願意。正好韓姑娘跟我迴去,不若讓她們一道先推演試試。”


    三人說了這片刻,眼見韓姑娘無甚大礙了,夏君黎想起同李夫人尚隻說到一半,便起身再去屋中望她。李夫人半閉雙目,幾乎已睡著了,五五正給她蓋好薄被。據說癔病心症,最是耗神,昏昏欲睡也是常態,適才能清醒片刻說上幾句話,已是難得了。


    淩厲同蘇扶風亦進來探望了下。似乎——李夫人發病時,便不喜見到他們二人,故此兩人時常迴避。此際她昏昏欲睡,淩厲站在門邊,好是呆望了她片刻。


    “京畿鄢氏……”他半晌方喃喃道,“我以前,從沒聽過這個世家……”


    他苦笑了一下,卷了卷手中案宗:“就算你說了和他有關,我還是覺得——便似看了個話本。”


    “確實是個話本。”夏君黎道,“事雖然是這麽個事,但背後緣由卻又不盡不實。雖則——在旁人眼裏,事情已過去這麽久,鄢家早已消失,真相也不怎麽重要,但於局內人來說——於瞿前輩,和淩大俠你來說,定是要緊的。”


    他將所知的關於鄢家如何其實是作了帝室之替罪羔羊、瞿安如何逃脫去往黑竹,並其後來一幹行事亦與淩厲細細說完。即使他不提,淩厲恐怕也會猜測——這些事當隻有昔年黑竹之首俞瑞最為清楚,想來大多是出自他口。他一向知道俞瑞對瞿安之偏愛,卻也從未想過有過這樣匪夷所思之故事。當然,俞瑞偏愛的並不是瞿安的這段故事。他隻是越發知道——比起自己,瞿安在俞瑞眼裏,是怎樣一個獨一無二、天賦異稟的人物。


    “也正是因此,他後來的消沉——以至於銷聲匿跡——才尤其讓人痛惜,也讓人好奇。”夏君黎道,“如果不是他近來這些異常舉動,我卻也願意相信他不過是想退出江湖,過普普通通的日子,便如淩大俠你當初那願望一樣。可看起來,你確實是這般做的,他卻不是。”


    “你方才同我母親說了些什麽?”淩厲便問他,“也是打聽關於他的事麽?”


    “老實說,我是想問問,他是有什麽弱點,或是有把柄在老夫人手裏,不然——他明明另有心思,怎麽又這麽多年都無法幹脆離去。李夫人隻說了一件——他不能飲酒。我卻一時還沒想到——這能不能算什麽把柄。”


    “他確實不飲酒。”淩厲道,“他說,飲了酒,手便不穩,他就算不造什麽機簧要件,隻是雕磨些用具,也不想有哪怕毫厘之失。所以我們飲酒時,他隻飲水。連嗅一嗅都要皺眉。”


    “那我又想問,”夏君黎道,“他既連嗅都不喜,上迴卻還是——去一醉閣為淩大俠裝了一整車的酒迴去?他以前曾這樣替你買酒麽?”


    “他——”淩厲仿佛猶豫了下,“我和扶風,我們也不怎麽好酒,除了年節——實在也飲得很少,上迴是個例外,我這麽多年都沒精進多少的青龍心法內功,竟然也有突破至第六層的一天,那日內力於我身中沸然翻騰,將破未破時,我確需大量飲酒,與其說是幫著精進,不如說是緩解那難受。他那日正好有事出門,便說順道帶些迴來,但我也不知他是去一醉閣,更不知他裝了那麽多——那些酒,也隻用掉了一半,剩下的現在還堆在武林坊的家裏。”


    “你覺得他真的關心你麽?”夏君黎問,“我是說,除了買酒的這一次,以前,他——也曾關心過你的冷熱短長麽?”


    “我不曉得。”淩厲苦笑了下,“我有時覺得他應該是在關心,可是待到我想確認些什麽的時候,他那關心卻又退消至無影無蹤了。他從沒說過什麽,但我偶又不自覺相信,他留下來的這些年,當不是僅有無奈而已。”


    “那便是關心。”夏君黎作了歸結,“隻要他還關心,那是不是可以認為,假如你們陷入任何危險,他應會現身?這麽一想,他的弱點——說不定倒不是別的,正是你們。”


    淩厲失笑:“大可不必這般多想。你多等幾日,他總會來的。故意弄出些‘假如’的事來,他一旦警惕,可就不來了。”


    “說得對啊。”夏君黎喟然,“我也一時想不出,怎麽能讓他相信,你們也會陷入險境。”


    他沒有說,其實他本來有個想法。——假如說服他們一家暫時離開,瞿安迴來此間時,發現家中一個人也沒有,隻能看到自己留下的信——他會不會相信信中所說?沒有人息浮動能讓他判斷情勢和所謂真假,隻有信中所寫是他唯一能抓住的線索——那措辭如果極盡威脅狠厲,告訴他淩厲、蘇扶風、韓姑娘,連同五五、李夫人,都在自己手上,是否能令他就範?屋中可以故意留作淩亂,而屋後竹林裏還留著昨日那生死一劍的狼藉,更能成為恰到好處、真真切切的證據。按常理,他想必會立時到武林坊的家再去看一看——他若當真關心,發現那裏也是無人,心神總有緊張紊亂,假若在那裏也事先布置,讓他在醒目之處看見一兩樣足以動搖心旌之物,譬如幾人平日裏絕不應丟下的要緊、隨身之信物——他會不會當真壓不住不安與擔憂,竟肯現身來見自己?


    他在心底喟歎了一聲。罷了。不說別的,李夫人已是這般身體,他實難在這種時候更開口強求一個老婦人冒著癔症愈發惡化之險離開家,搬去一個毫不熟悉的所在,隻為了給自己騰出一分可能——捉住對她最重要的那個人。


    他看了看李夫人。她沒有醒過來的跡象,也許適才與自己的那番對話,對她來說當真太耗神了。她就像一支連火光都已黯淡了的殘燭,那麽平靜地、微弱地燒著,或許不久就要熄滅。


    他轉向淩厲。“不過我也無法這般等他。就算隻是兩三日、五六日——我若不知他何時來,總不能日日在這裏等。”他思忖了下,“能否借淩大俠紙筆一用。”


    淩厲將紙筆取給他,他也不避,接過就寫出了二十八個字來。


    舉長劍兮裂冰河


    世溷紛兮向北歌


    無問填填何正怒


    雙雷燁燁斬金鐸


    淩厲皺眉:“這是……?”


    夏君黎稍許展動以待墨幹:“這四句應該是瞿前輩年輕時所作,其中似見滿懷仇憤,又見滿心冀望,我想著今日他若還有什麽放不下,總在這兩者之中。勞煩淩大俠,他若迴來,將這幾個字交給他,告訴他,他當年親手原書的那一幅就在我這,希望他看在這四句詩的份上,願來一見。”


    淩厲接過去,呆呆悵悵望了那四句詩良久,方掩起了。“其實……關於他的事情,你倒不該同我說這許多。我知道得越多,被他看得越透,他可就不上當了。”


    “你說的都是實話,我也是出自真心,哪有什麽‘上當’?”夏君黎道,“他要是真無辜,當不懼來見我這一麵。否則……我就真要像當年捉拿‘換旗刀’一樣,把他的畫像貼得滿城都是了。”


    天色稍許轉陰。大約是心中多少擔心韓姑娘,淩厲這迴一直將夏君黎送出了二裏才迴轉。韓姑娘戴上了人皮麵具,既是跟了夏君黎入禁,這一路也便沒人敢多盤問一字,


    “你就說,我是來照料刺刺飲食起居的。”她更已替他想好了,“既然昨日出了刺殺之事,你對禁中人不放心、另尋了信得過的來貼身照顧她,這都再自然不過了。至於我是什麽身份才得你這般信任,你不消解釋,多半也沒人敢問,就讓他們猜著好了。似你這樣的人,有自己的‘親信’才是應當。”


    “有一事我消先告知韓姑娘,”夏君黎道,“我府裏現在還有一個人——昨夜我把俞瑞放出來了——也是為了多個人能衛護他們姐弟。我適才沒敢與淩大俠他們說——不知韓姑娘能否也替我暫守此秘?”


    韓姑娘稍稍愣怔了一下,隨即笑道:“那不是更好?你一口氣添了兩個‘親信’在家裏,這提防戒備之意已是做足了,正好越發不必擔心人家將目光都聚在我身上。”


    夏君黎笑了笑,便未再多言。


    大內的所謂冰窖,不管是不是與“四司六局”相幹,夏日裏都也常尋著理由派人來蹭捎些冰鎮食飲、納涼用具,是以進出人頭實所煩雜,似夏君黎這般府邸,哪怕並無宴聚排場,每日總要備下些新鮮菜蔬水果,自亦與那“冰窖”脫不開關係,倒不愁沒機會讓韓姑娘前去。“冰窖”早幾年是歸殿前司下頭一個雜小分司操勞,油水普普,不算起眼,隻那年長官夏錚差點被拉去殺頭時,這‘掌冰司’和另幾個大小司處一道,暫交到邵宣也手裏代管。張庭上位殿前司長之後,別家都還給殿前司了,隻有這一個小分司,據說是不日要轉給內侍省來管,卻又遲遲未有動作,到今日還在侍衛司的名下。邵宣也平日裏哪裏管得到這種小事,如今卻正好是個便利——以他昔日與淩厲、韓姑娘這二人的交情,倘發覺韓姑娘來了禁中,都不必夏君黎開口,多半是盡要將她掩護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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