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君黎次日先去了趟吏部,辦完該辦之事,想起昨夜俞瑞說的那段往事,便往架閣庫轉了一轉,請調了宣和二年鄢家“造反”之卷宗來看。


    他並不指望從這卷宗裏再找出什麽新線索,隻是為求心安,總要印證瞿安這“鄢氏一族後人”身份不假。守當官遞來檔簿要他簽字,他便拾筆。毫尖將落時,他微微怔了一怔。


    “……宋學士也借閱過此卷?”


    這等從汴梁而來的陳年卷軸甚少有人調讀,借閱檔簿甚至從未翻過頁——宋然的名字赫然陳在,夏君黎待落筆之處,正與其相鄰並列。


    “宋學士?”守當官探頭看了看,笑道,“宋學士常來,這架閣庫的抄本,除了我們庫裏自己人,屬他看得最多——但凡是能出借的,怕不有一多半他都借了看過。”


    夏君黎輕輕“哦”了一聲,執筆低頭,不再說話。其實——不管宋然是博覽諸卷,還是像自己一樣,單為瞿安一事來調查了這一件案卷,都沒什麽好奇怪。此前沈鳳鳴早就懷疑到了瞿安,宋然會想到自也不足為奇。以他那般才智,順著諸般線索摸索到了宣和二年京畿舊案,也不能算什麽出人意表之事。細究起來,重要的似乎不是他會來看——而是他看了之後——怎竟從未與我提過?從署日來看,宋然借閱這案卷已是去年的事了。


    也許這隻是他廣覽舊史的一部分,卻並未發現鄢家其實與瞿安有關。他心中這般猜測,捧著那卷軸就旁坐下逐列讀起。這案情之陳確然與俞瑞所言相符,細節累累如實,隻結案定論仍是鄢家勾結方黨造反。他讀畢不免悵然。給人斬了滿門還壓上這等子虛烏有之罪名,書於簡上、釘在史冊裏,若換了自己隻怕也要與那個朝廷不共戴天。


    “這抄本,我能借走兩日麽?”他向那守當官問。


    那人便道:“無妨,這已記著了,君黎大人記得來還就是。”


    夏君黎道了謝,揣了案卷便徑向外而去。他知道宋然曾去拜訪過淩厲幾次,與瞿安不知可熟。去年——宋然讀這卷宗時,還未發生後來這許多事,即使真從其中看出瞿安的身世,或許也並不覺得有必要與我說。就算是我自己——我十月裏迴到內城住,心思也一直不在黑竹,即使造了機緣同宋然見麵也是為了請他看看我待要提親之措辭,他縱然當時與我說了這事,我也不會放在心上。至於後來,我卻不在臨安了,如今才迴來幾日,自然尚無機會見麵……


    他心中是這般想,一路走出內城,卻還是有些悶鬱不暢。忽地卻想起刺刺昨晚那句話,“你真是十成十地肯定麽?”


    他停了一停腳步。歎了口氣。


    ——我不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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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依昨夜與刺刺說的,今日要緊的還是先找到瞿安。他在城中又稍作了些準備,出城晚了,到了竹林又已是午後。小屋靜悄悄的,隻有屋後傳來水聲。


    這屋後一直有片很小的菜地,也算是一家人時節適宜時自給自足的一些補充。以往夏君黎來時,偶見過瞿安在裏頭,還是頭一迴見——是淩厲在地裏。地裏這會兒完全看不出種了什麽,黑土鬆軟軟覆著,淩厲正用一件桔槔澆水。


    桔槔不是什麽複雜的機械,但在這麽小一塊地上用卻也少見。而這一件桔槔竟然還對應安了兩隻桶、兩副杆,在同一口井上交錯而運,直可以說是有些奢侈了。


    當然,一旦想到這是瞿安住的地方,這般情景也便不奇怪了。


    淩厲顯然已經看到了夏君黎,不過地還沒澆完,他雖不怎麽用出力,卻也消稍稍移擺兩杆方向,便沒說話;夏君黎也不語,一直等到淩厲忙完,才上前行禮。


    他心裏已然有數,瞿安今日多半仍不在家。桔槔雖然便利,但看得出淩厲似乎不大熟練,說不定——才是頭一次用。想見假若瞿安在這,這些一向都是他的“分內”。


    “怎又來了。”淩厲向他露出一點無可奈何的笑,夏君黎便知他並未因昨日之事生氣。“我來……”他便也賠笑,“來賠個罪。”


    淩厲將兩杆都架迴原位,拍去掌上泥土,“那倒是不用。你腕上傷得如何了?”說話間同他繞到屋前,稍許一怔——夏君黎這“賠罪”原來卻不是說說,還真從城裏推了一車東西來,堆的都是米麵糧食,雖不是什麽貴重物事,在這林深野外,卻當真有用得很。


    “你這也不輕巧啊。”淩厲笑道,“不錯,與我省了不少事。我可不與你客氣。”


    “淩夫人呢?”夏君黎探頭張望,“她若見了我如此,可能少罵我兩句?”


    “她忙著她的。”淩厲道,“這季節合宜,她自個兒養的花草都摘不過來了。”


    “摘花草……?”夏君黎稍許一頓,省過來蘇扶風一向是自己配調諸種毒花異草,研磨加工,多是用來給暗器喂毒。兩人將糧食搬入,夏君黎多打量了一下屋內,方道:“瞿前輩今日又沒在?”


    淩厲歎了一口:“他若是在就好了。”


    夏君黎看見他忽然自嘲地笑了一記:“他不在了,倒是發現——沒他還有點不習慣。”他指了指屋後的方向,“就比方說,他在的時候,地裏一向不荒,我和扶風,還真沒管過這個。”


    夏君黎露出不解之色:“他不在了……是說——出遠門了麽?”


    “不曉得去哪了。沒與我們說。——其實也怪我。他以前出門,與我說,我卻也一向不感興趣,也不放在心上——所以他後來便也不說了。問了都不說。”


    “多久沒迴來了?”夏君黎道,“他走之前——可有什麽異常麽?”


    淩厲似乎覺得他這個問題有些古怪,一時沒有便答。倒是蘇扶風的聲音道:“喲,又是一個。先是沈鳳鳴,後是你,你們都是懷疑瞿安有什麽歹意圖謀,所以才來這打聽長短的吧?”


    兩人轉頭,蘇扶風正從裏間出來,同往日裏一般幽幽雅雅、輕輕淡淡,麵上表情不能說是敵意,不過好像也不能算是笑意。


    “你——今日是為打探他的消息來的?”淩厲便凝眉向他問。


    夏君黎隻能恭恭謹謹向兩人再行了個禮:“我是有心賠罪,可是淩大俠、淩夫人跟前,不敢隱瞞。我確實懷疑瞿前輩和——和單先鋒的死有關係,所以想來找他當麵解惑。隻是可惜,眼下看來,他似乎早有所料,恐怕是不會容我見著了,想來隻能向你們多問一些線索。淩夫人別嫌我來得不懷好意,我也是不想再有下一次意外。昨晚刺刺和一衡在內城受襲,我雖然……沒有十足的證據,但我——倘若不來,不問,便更沒辦法有證據——更沒法找到他的下落,沒法預知還要發生什麽。”


    蘇扶風初時看著似乎想反駁,及至聽到單刺刺同單一衡受襲,不免變了顏色。夏君黎知曉她的意思。“他們暫無大礙,不必擔心。”他道,“隻但求淩大俠和夫人,能體諒我此際亟求真相之心——勿對我作任何隱瞞,否則,我便真是無從求解了。”


    “那我便也與你說些亮話,”蘇扶風道,“瞿安雖然的確應有不少秘密,但你要說他去襲擊刺刺同一衡,我斷不認為這是他會做的事。上次沈鳳鳴來問我會不會是他偽造‘金牌令’,我也是說……”


    淩厲卻在此時輕輕抬手,示意她暫止。“我明白你心中所慮。”他向夏君黎道,“你是不是懷疑——他就是那個‘神秘人’?”


    夏君黎點頭。


    “不瞞你說。”淩厲道,“不止是你,我也這樣懷疑。”


    “淩厲……”蘇扶風一時有點不敢相信般看著他。


    “青龍穀那一仗之後,我很難不這麽想,因為——有很多事,確實隻有他能做得到。”淩厲不緊不慢道,“但我一直沒有辦法下這個定論,因為——‘他能做到’,和‘是他做的’,到底不是一迴事。我先不說他是個什麽樣的人,或是,他有什麽理由要這樣做,但我仔細推敲過往發生之事,有一些斷不可能是他所為——時日上對應不著。若如此說,你肯多釋去些懷疑麽?”


    夏君黎躊躇了一下:“‘神秘人’行事已然那般出格,之所以始終沒有被抓出來,便是因為歸於他的事太多——以至於,總有那麽一兩件沒法順利解釋,總有那麽一兩處時間沒人對得上。要每一處都絲絲入扣,實在很難,所以我準備暫且繞開那些,先將幾件要緊的證明出來。比如現在,我隻想知道,單先鋒遇害那天,他在什麽地方,做過些什麽?當時單先鋒屍身旁故意留下了‘逐血’劍,應是那一二日時間裏,兇手趁無人時,從我師父墓前偷得——不知你們可還能記得起他那兩日有沒有去過屏風山?”


    淩厲同蘇扶風對視了一眼。蘇扶風才道:“坐下說吧。”


    即使不用力迴想,蘇扶風也記得很清楚,夏君黎領禁軍離開臨安直至強衝青龍穀的兩日——也即單疾泉離開青龍穀試作“說客”至屍身被發現那兩日——淩厲和瞿安都不在家。淩厲當然是在青龍穀幫著拓跋孤一同抵禦禁軍。可瞿安——瞿安去了哪裏,就說不清了。


    “他是朱雀下葬次日走的,至於有沒有去過屏風山——我便不知。”蘇扶風道,“這日子雖然可疑,可他走時沒什麽異樣,隻是迴來之後……”


    “迴來之後如何?”


    蘇扶風稍停頓了一下,“迴來之後,他留在家中時間越發見少——以前雖然也如是,但不曾如此頻繁。有時早上還在,下午卻又出去了,晚上也未必迴來。起初我也不在意,但後來出了那件事——就是,瞿安去一醉閣買酒,沈鳳鳴卻追過來說,他買酒是假,存心要帶走刺刺是真,由是更懷疑是他偽造了金牌令,引致黑竹行刺夏莊主之變故。我雖然把沈鳳鳴打發走了,但也和淩厲說了這事。本來還想該怎麽去當麵問問,隻是他多半已覺到了什麽,便說,他原也不想這般來來迴迴的,既然我們也不喜歡,往後他幹脆不迴來,獨自住在外頭吧。淩厲一向頂惱怒他這般,什麽都不解釋隻顧迴避,便與他爭吵了幾句。”


    蘇扶風說到此處,向淩厲看了一眼,接著道:“我自是隻能盡力勸和,淩厲便要具問他一個道理,究竟他最近是因何這般往來忙碌,盼他能開誠布公,勿要再將我們當了外人般。可是瞿安這樣子都多少年了,他不想說的事,無論好言好語還是惡言惡語問他,都問不出來。淩厲越發生氣,就與我說隨他去罷,不管他了。”


    淩厲不免歎了一聲:“話雖如此,又豈能真的隨他去。我總信他隻是與我們冷淡,卻不至於懷了什麽不可告人的心思,這種事也不是第一迴了,所以臨到他真要走,我又去問他,他是否嫌武林坊那住處太近鬧市,不夠清淨,倘是如此,左右也要開春了,我們便搬迴來這竹林,他不管是想獨處,還是要試驗什麽造物,這林子裏沒別人,盡夠他折騰,隻盼望他不要當真撇下一家人——我母親一旦癔症發作起來,一向隻認識他一個,若沒他在,連飯也未必肯吃,隻怕要一蹶不振。他聽了之後,隻肯答允有空時便迴來看一眼,卻不肯答允不走。話說到這個份上,我自然也不能再強求什麽。我知道他在朱雀山莊困了十年,又被我以母親為由在臨安困了二十年,從來都悶鬱不樂——他心裏到底在想什麽,我從沒弄清楚過。我自己前些年也時常半年不歸家,如何還能反質他,隻要他還肯隔幾日迴來一趟,我也無話可說。”


    “若是能隔幾日就迴來一趟,那他現在應該也住得不遠?若是就在這臨安城內外某處,我總能設法找他出來。”


    淩厲搖頭:“就連我和扶風都綴不住他,從未得知過他確切住處。你縱然是動用手裏的人將京裏京郊盡數搜卷一遍,他卻定須比誰都敏覺,倘若不想給你找到,盡能有辦法遁走。”


    “那他上迴何時迴來的?大約何時再來?”


    淩厲苦笑:“他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三天,五天,十天,半個月,都由得他。你想見他,怕是隻能隨緣。”


    夏君黎躊躇了下:“可否讓我看看他的房間?”


    “可以,不過——有用的他都帶走了,沒留下什麽。”


    “有沒有……他的留字?我是說——他的手書,我想認一認他的筆跡。”


    “君黎,”蘇扶風在後道,“你要認他的筆跡做什麽,莫非你另知道些——我們不知道的事?”


    “……確實是有,”夏君黎道,“我隻是一直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告訴你們……”


    “我們與你說了這麽多——你卻還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告訴我們?”蘇扶風顯見有些失笑,“這世道是變了,以前怕你給人欺負,卻原來我們才是最合該給欺負的?”


    夏君黎微微窘迫,“因為……”


    因為關於瞿安的往事是俞瑞告訴他的,而他原本並不想在他們麵前提到俞瑞;更因為他不知自己是不是有這個資格將所謂家世真相在淩厲麵前揭開,將他推進一個已經過去了數十年的、本來與他毫無瓜葛的世族仇怨裏。而甚至自己,對那一切都還一知半解,如果瞿安都始終沒有說,自己這個外人,又要怎樣越俎代庖,扮作一個“全知”?


    可是,易地而處——甚至不必“易地”,隻要想象一下當初自己如何渴盼著知道生身父母的真相——便能知道要如何選擇。直至今日他仍感激彼時出於“義憤”將家世真相告知自己的沈鳳鳴。他或並無資格做那個說出真相的人,卻也更無資格做那個隱瞞真相的人。


    他從懷中掏出那卷抄本。問那守當官要來的時候,大約他便知道——是為了淩厲要的。


    “你們先看這個。”他說,“我等會兒再與你們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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