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這世上還有另一個人能令得那兩百人俯首聽命,那也隻有夏錚。


    同樣的,如果這世上還有另一個人能讓此刻那個糟亂紛煩的內城諸方閉嘴,那也隻有夏錚。


    夏錚迴來的當日下午,就入殿覲見了趙眘。他是奉旨迴京,當然要先呈上南方兩路監察奏報,並陳述這大半年治匪之績。趙眘連日來聽多了過年那些細枝末節,聽他陳奏剿匪之事,反倒不覺厭煩,細細與他問答了有大半個時辰。末了,問起他為何迴來得這般晚——按理他臘月頭幾日便可出行,路上按半個月算,最晚二十之前也該抵京,如今卻已是臘月廿五了。


    夏錚隻說是路遇山匪,稍有麻煩,耽擱了幾日,自嘲治匪一事實任重道遠——他眼下自不會在趙眘麵前說是遇了人行刺,隻因——他暫時還未確定行刺者背後究竟是何人。趙眘卻意不在此,隻是嫌先前所談太過嚴肅,不宜他立時以閑談之態問出接下來的問題,才拉兩句家常。如今卻可以問了。


    “夏卿對近日禁城議論之事,是何看法?”他狀似隨意,拋出一句。


    禁城議論之事很多,可夏錚自然知道,眼下朝上朝下眾說最紛紛的,當屬夏琰攜禁軍符令失蹤一事,他自己本前任殿前司長,一迴來便已聽說,固深憂夏琰去向,擔心麵前這位聖上或多要追究,麵上卻不可現出一絲半毫來。


    當然,也絕不可裝傻。“若陛下是指君黎逾日未歸之事,臣以為,此事可靜觀其變。”他說得不動聲色。


    “怎麽個靜觀其變法?”


    “君黎師從朱雀大人,他二人原是江湖中人,在這內城協以防務,但本身並無官銜,故此,偶發江湖習氣,不遵官場規矩,陛下一向知道,也一向寬允。朱大人身殉,君黎想必——想必心中十分悲痛,欲求報仇,旁的行事便失了分寸。好在禁軍無損——江湖人多重實而輕形,或許在他看來,禁軍是為‘實’,兵符是為‘形’,故此認為隻先歸了‘實’是緊要,而以‘形’為其次。臣所言靜觀其變,是認為,隻要假以時日,待他悲痛稍減,必能自省,當負荊歸來。當下卻不必過分擔憂。”


    趙眘冷笑一聲:“好一個‘重實而輕形’——此符之重,何人不曉,偏他看輕?要朕、要這禁城數萬人之眾為他一己之輕‘靜觀其變’,他可真是好大的麵子!”


    夏錚聽這話頭不對,慌忙跪下叩首:“陛下息怒。”


    趙眘看著他,卻忽笑道:“你這麽為他說話,倒讓朕想起前些日子一個流言,說是——說是這君黎原是你的私生子。——該不會是真的吧?”


    夏錚保持著叩首的姿勢,沒有動。


    “怎麽不迴話?”趙眘斂了笑,皺起眉頭來。


    夏錚又默一會兒,方道:“臣不敢欺君。”


    “謔,”趙眘倒當真有點吃驚,“還真是?”


    他四周看了看,揮手把看得見的幾個內侍都遣遠了去,才湊下身,滿有興趣地道:“這可奇了,你夏錚不是自詡頂頂正派,從來看不起人家裏裏外外的,你說說,你怎麽也搞私生子那一套?”


    “迴稟陛下,”夏錚道,“君黎——的確是臣下親子不錯,但並非私生子。隻是幼時不得已,送去出家,如今種種因由,不得相認,才——才令得坊間傳出私生一說,有汙聖聽,實臣下之過。”


    “哦,這麽迴事。”趙眘思忖了下道,“那總之還是你兒子。——是你的就好辦。”


    夏錚不知他此言何意,正要抬頭看,隻聽他接著道:“既然如此,你這個年就別過了——這年節假也當作沒有——做兒子的不在,你當老子的頂著也不算枉了。”


    “陛下的意思是,要我——”


    趙眘揮動雙手,“你今日方迴,是不知這些日子有多少人圍著朕說,該要治他的罪。他這等目無法綱之徒,治罪是應該的,但朕總還想著,他總是要迴來的,若立時下了旨拿他,他反而潛逃而去,再不敢迴來,禁軍兵符就當真丟失了,朕也便真成了個笑話。此事可大可小,看在他師父朱雀的份上,如今再多看在你的份上,隻要有一天他將東西交迴來,沒什麽別的過錯,可以揭過不提。但那些人嗡嗡煩躁,實在難纏,而且,有一事確是不假——內城防務,從不可輕忽,規矩也實不可廢,朕這些天總在想,該如何解決——張庭比邵宣也低了半階,提他起來自是不妥;可若提了邵宣也,他這人不擅與多方交道,恐怕不服的人更多。另找個人來?那恐就更亂。可巧你就迴來了——當了這麽多年殿前司長,這大內你比誰都熟,規矩也比誰都明白,你來朕倒是放心。況你原是張庭上司,升遷了走的,這迴還當他的上司,應該沒人不服?侍衛司那裏倒是好辦,邵宣也從來不多話,想來不會與你為難。這麽一想——也隻有你能堵上他們的嘴了。”


    趙眘說著,逼視夏錚:“此也是為朕救急——你如實不情願,朕也不逼你。”


    話是這般講,不過此間如何還有不情願之說,況且趙眘言下之意,這是給他救急,亦是給君黎救急,夏錚如何還能拒絕,當下連忙承應下來。


    “不過朕耐心也有限,”趙眘還是道,“而且年節之後,你總須返去梅州任上——如果君黎當真一去不迴,這事必不可能一直拖下去,真到了那地步,恐怕誰的麵子都保不住他。你最好是想辦法找他迴來。迴來了,交還該交還的,什麽都好說。否則鬧大了,你也好不了——聽明白了嗎?”


    夏錚隻能道:“是,臣自當竭盡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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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鳳鳴趕到夏家莊時,天已黃昏。


    半個月來圍得鐵桶似的夏家莊少有地安寧了下來。兵士看起來已撤走了一大半,但沈鳳鳴從門口走到莊子裏,一路還是能看到不少留守在此的。他心中大略明白:這些是夏錚昔日親衛,雖願聽令於他,可以禁軍兩百人之眾留在外城,保護一個非皇親國戚的莊子,仍然是大大的口實。眼下東水盟的威脅仍在,莊中十分空虛,全部撤走自然也絕非上策,故此夏錚大概是作了折中,僅留下三十左右人手,其餘的遣迴殿前司隊中,也算說得過去。人手雖大大不夠,但以他一莊之主安然歸來坐鎮於是之威名,東水盟想必暫時不敢有所動作。


    沈鳳鳴此時當然還不知夏錚即將要成了繼朱雀之後,張庭、邵宣也的頂頭上司。此事尚未明旨,夏錚料想要在明日,在此之前自也並不會與任何人說起。方迴臨安,莊中事務眾多,他還是不得不讓沈鳳鳴等了一會兒。程方愈在今日莊上禁令方除時便已急急告辭去往青龍穀了,趕忙請來的郎中還在會診夏琛的傷情變化,而關於不在臨安這段時日——尤其是近日未曾得了詳報的諸事,夏錚還在聽人一一細說。


    莊中如此千頭萬緒的時分,竟然連年節假都一日難有,旨意一至隻怕立時要去大內挑起差事,而還有自己途中所遇刺客之來路,夏琰與青龍穀兩方之安危,無一不是他心中牽係,此時的夏錚,實不可謂不焦心萬端,殫精竭慮。


    送走了郎中,他才來到偏廳,向沈鳳鳴告了久等,遣開下人,頗為沉重地坐下,歎了口氣。


    “今日請沈公子過來,有好幾件事想請教。”夏錚開口便道,“原該多謝公子從建康將君超護送迴來,又一直為他奔忙,可眼下我這裏千頭萬緒,實心煩意亂,也……也便不與公子多客氣了。”


    “莊主還是客氣了。”沈鳳鳴道,“鳳鳴愧負難當,莊主有什麽話但問便是。”


    “我聽人說了這次建康之事,大致情形我都曉得了,不過有些細處,恐怕隻你和方愈最為清楚。方愈走得急,我也來不及問太多,想請教二事——一是,夕陽兄這次不幸遭人毒手,依方愈所說,確然是與……自己人有關?”


    沈鳳鳴點了點頭:“可惜我們不曾提早發覺夏欽他們父子兩個另有所謀。此事應該是這樣:早在建康之會前,曲重生就對夏欽動之以情,誘之以利,與他結了同盟。早前莊主將莊上高手帶走了一部分,剩下的雖然仍有幾位,但多嫌年輕,與君超相處雖然好些,但若論話語資曆便不夠,能擔得住分量的便隻有萬前輩一人,他又是舊年江下盟的知情者,所以曲重生那麵一定早就計劃要除掉他。君超自不必說。如若他們二人遇害,莊上人心必不定,夏欽若然出麵,便能順理成章攬下重任,實際上就成為曲重生之傀儡。夏家莊這個障礙若不存在,東水盟無論是想推行什麽樣盟約,都少了極大的約束。”


    “江下盟的事情……父親大人當初的確與我交待得甚少,我此前也實未當一迴事。”夏錚垂首,“我隻知父親有一陣常居建康,似乎便是為了此盟,但少時無心,便從未多加了解。父親為人慷慨、仗義,隻是有一項——太過嫉惡如仇,故此偏執,家姊當年嫁去了青龍教,他視那教為異類,竟就要與她斷了父女。最後幾年,他腿上舊疾發作,漸漸不良於行,脾氣越發怪異起來,有時十分不近人情,我心中對他既敬又怕,其實話少,即使有什麽疑問,也未敢開口盡提,印象中,隻有一次談及了江下盟,父親隻說,身在臨都,最有感觸,所謂北定中原之願其實日已遠矣,江下盟之存或隻是一腔一廂情願之熱血,想來已不久長,不提也罷。他故去後,夏家莊隻得到過一次江下盟的消息,是某年盟主曲慆臨過世,養子曲重生接任,寫了信來,說要改名‘東水盟’,發願要與江南正道各派為此盟勠力同心。但應者寥寥——想來也是。即便是我,昔‘江下雙雄’之一的親子,也對此盟幾無了解,隻顧自家瑣事繁忙,以京中要務為借口隨便迴了幾句推脫之語,其他各家是何反應可想而知。父親的話不錯,此盟之存,理不長久。那之後果然再沒什麽聲息。”


    “卻沒想到這曲重生是個狠角兒?”沈鳳鳴接話道,“幾年沒動靜,忽然動個大的,想來是布局了許久。”


    夏錚卻搖了搖頭:“我聽說東水盟的消息之後,思來想去,總覺得有些不對。方才我找出了當年曲重生寫的那封信來看。那信裏字字懇切,似發真心,與今日如此狠辣行事之曲重生,好像……好像不是一個人似的。”


    “畢竟過了這麽多年,也許當年他確實發自真心,可卻得了這江湖如此蔑視,於是便暗下決心,定要這江湖不得不對他刮目相看。”


    “或許如此吧。”夏錚歎道,“此事先不提了,還有一事,就是那個襲擊了君超的兇手。我聽說——當時你雖不在君超身邊,但也曾與一似乎是兇手同黨者交手——可知道他們來曆?”


    “自是東水盟派來的,有何疑問?”


    “我的意思是,他們的路數。”夏錚盯著他看,“是這江南成名的人物,還是——東水盟雇來的殺手?”


    “據我所知,應該是東水盟自己養的死士——他們不在明麵上活動,隻聽東水盟主之令行動。”


    “你怎麽知道的?”


    沈鳳鳴猶豫了下:“……與我動手那個人,曾經接近過君超,我跟蹤過他,聽見他與曲重生說過幾句話。”


    “也就是說——這事應該與黑竹會沒關係?”


    “黑竹會?”沈鳳鳴微微詫異,“莊主怎會想到與黑竹有關?”


    夏錚稍稍默然,隨即沉聲:“我自梅州返京路上,曾遇黑竹的人行刺。我當對沈公子你絕無懷疑,我想也斷不可能是君黎的意思,但若黑竹對我下手,此事終是要請你查證明白,予個說法。”


    沈鳳鳴吃了一驚:“黑竹行刺?”略略一想,方道:“那應該不是黑竹的人。應當亦是東水盟派去的死士——與黑竹或有些相似,但卻不是一路。”


    ——沈鳳鳴於此是有些把握的。食月被授意暗殺夏錚,三十卻應允了設法變通,如今看來,食月仍然出了手,不過夏錚既然好端端在此,恐怕他們的確未盡必殺。當然,個中討價還價之情由卻不便盡告夏錚得知。


    夏錚卻搖了搖頭:“是黑竹的人。”


    沈鳳鳴狐疑:“莊主何以如此肯定?或許他們有意模仿了黑竹的穿著手段。”


    “我認出了其中一人。”夏錚道,“早前赴任途中,黑竹來襲,當時公子你在,仙霞嶺上曾與那些殺手對話,我認得那人,他好像叫作——‘阿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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