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是想。”沈鳳鳴伸手接住了衛楹,“可現在是什麽時候——你認為我會為一個素不相識的人賭上君超的性命?”


    十五瞠然未語之際,還是暗影裏的三十嗤笑了一聲。“你是怕這姑娘聽到的越多,就越活不成。”


    沈鳳鳴沒有否認。於衛楹來說,失去知覺未必不是最安全的留在這裏的方式——尤其是在反複無常的“食月”麵前。


    “我隻說不用對一個小姑娘下殺手,沒說放她走。”他看了十五一眼。“你用不著大驚小怪。”


    十五卻盯著他的手——那個少女正無力仰在他雙臂之間。“你打算怎麽處置她?你要留她——這裏可沒她的容身之所。”


    沈鳳鳴不答,將衛楹抱至後麵,放落棺中。這當已是他的迴答了。他隨即起身,“勞你的駕。”他又走到夏琛邊上,“幫我抬一抬。”


    “抬——他?”十五疑惑,“他好不容易止住血,現在最好不要動。”


    “所以找你幫忙。”沈鳳鳴道,“你手上穩。”


    十五也不知這是句褒揚還是脅迫,瞥了一眼三十,見他並無阻攔之意,喟然:“弄到哪去?”


    沈鳳鳴向棺木那邊抬了抬下頜。十五轉頭看了看。衛楹被他放在棺中一側,另一半看來是要留給夏琛。棺內很寬,兩個少年人都身窄,並排躺下綽綽有餘,不過十五還是皺了皺眉:“你把他們兩個放一起?”


    “你有更好的辦法?”沈鳳鳴反問。“衛楹既是一個人跑出來,衛家上下定滿城找她——我們借魯家莊停靈,這事不是秘密,衛家遲早找到這來。”


    “衛家怎麽知道她不見了就是來……”十五說到一半,忽然頓住,“……這姑娘對夏琛有意思?”


    “你才看出來?”沈鳳鳴冷冷道。“還不快點。”


    十五不大情願地與他將夏琛平平抬起,口中嘟噥著,“難怪她又想跑又不想跑的……”


    他見沈鳳鳴好像沒有搭話的意思,隻能歇了口。兩人小心翼翼,繞到棺旁將夏琛身體放落,十五止不得又向衛楹瞧一眼,“看不出來啊——冒這個險,就為了那麽個不起眼的小子?明知他都‘死’了。”


    冷不防沈鳳鳴伸手抓他衣襟,“你最好希望君超沒事,否則舊賬新賬一起算,休想我能放過了你。”


    十五待反駁,可——於夏琛之事,他沒有反駁的立場,隻能一掙掙開,“你用不著威脅我,要找我算賬的人多了——我活得好好的。”


    沈鳳鳴沒再與他爭執,隻將匕首丟過來,“鑿兩個氣孔!”


    十五下意識接在手裏,著實有點惱火他如此命令,可卻似乎又不知——該要如何拒絕。保夏琛無事是他應允沈鳳鳴的——三十已經醒來,於是夏琛醒來之前的一切,都應是他欠下的諾。


    “我來吧。”三十走近來。“十五還是不要久留,早點離開此地。”


    沈鳳鳴口氣冷硬:“你手臂還未恢複。”


    三十卻伸右手撫了一撫棺木。紫楠木算不得很硬,也不算鬆軟,用來製棺是再好不過的選擇。他將手於棺壁尋一處隱蔽所在,沈鳳鳴隻見他指上用力,那完好木壁忽發出輕軟啞響,竟是叫他赤手鑽出一個孔洞來。


    “你……”他忽仿佛想到什麽,“你和馬斯是同門?”


    ——他還記得馬斯那手狠毒的爪功,指上之力絕非尋常,與眼前所見恍有相似。三十始終不肯明言他與馬斯有什麽樣交情,不過今日看來,他有意用這指法,似乎對此有所鬆動。


    三十沒有看他,“‘食月’受訓都差不多,談不上什麽同門不同門。隻不過恰好,我與他都在指法上擅長些。”


    “也就是說——馬斯的確是‘食月’出身?”


    “他隻是受訓,並不曾入選‘食月’。”三十道,“我們同年入訓,我那時叫他一聲‘師兄’。”


    “看起來他不如你。”沈鳳鳴試探著,“不然最後怎麽是你這個‘師弟’進了‘食月’,他卻沒有?”


    三十卻沒有再說話了。劇毒方解,神氣尚虛,動用指勁還是令他有幾分吃力。十五見得,道:“哥還是歇下。”他似乎覺得匕首並不趁手,棄在一旁,自取出鐵釘等物待要鑿動,三十卻稍稍提了聲音:“我叫你出去,沒聽見麽!”


    十五愣了一下:“哥……?”


    三十沒有再多說,這樣的沉默似乎令人愈發無法迴駁。十五無計,隻得道:“那我——那我也不走遠,你不出來,我哪也不去。”又忍不住瞪了眼沈鳳鳴,仿佛要將那句絕非威脅的威脅重新擲到他的身前。


    他到底是旋身從南窗離去了,如他來時一樣如一團霧影。沈鳳鳴迴過頭,看著三十。“你想保護他——你怕他真是兇手?”


    三十搖頭:“他不是。”


    “你怎麽知道他不是。”沈鳳鳴道,“你既不在場,也無有證據。”


    “十五有個短處。”三十看他,“他做不到若無其事地說謊——他藏不住。如果是他,方才他說話時定有不同。”


    “是麽。”沈鳳鳴取過匕首,自於棺側鑿動,“我還以為——你們‘食月’個個都堪比戲子伶人,我可分不清哪副麵孔是真,哪副麵孔是假。”


    “一會兒若見屍首,便有分曉。”三十沒有多辯。他雖力有未滿,但指法不弱,那棺木甚厚卻也未曾吃住他指上氣勁,叫他注出兩枚圓孔來。


    “你不擔心他們起疑?”他忽又道,“就算你合了棺,衛家找不到人總不肯罷休,定消追問——你既還不走,為何這麽快將夏琛封入棺中。”


    沈鳳鳴藏過匕首,將棺蓋推攏至隻留一道窄縫:“隨他起疑——反正以衛矗身份,我封了棺他便不能強要開棺,如此就足夠。”


    三十自那最後的隙間注視著棺中兩張年輕的麵孔。被毒性過度消耗的身體令得他還是決定坐下,以盡可能留存可能會用到的體力。


    “最好是在他們找過來之前就走。”他說道,“夏家莊的人,留在這裏本就足堪惹議。如果想讓人相信夏琛真死了,你若不是立時送他屍體迴臨安,就該去找曲重生報仇,可兩件事你都沒有做。即使‘無雙衛’不能將你怎樣——也不要小看了曲重生。”


    沈鳳鳴不語。他如何又不盼著盡快啟程,可——夏琛傷勢太重,經不起路途動蕩,若是假作屍體,搬動之人必越發不加小心,他如何能冒這個險?倘途中有了醒轉,傷勢要整理不說,總有水米之需,避人耳目說來容易,又如何能保一路天衣無縫?


    “最少總要等到萬夕陽之事水落石出。”沈鳳鳴迴身整理起堂中痕跡,“你說得是沒錯,不過比起我,最該惹議的難道不是那兩個姓夏的。君超那個叔父和堂兄,就算不是正支嫡親,也不至於這般涼薄不顧,影蹤不見——我剛才卻聽魯夫人說,這兩人下午竟又出現在東水盟的武林大會上——雖不知去做什麽,總之不是替他討說法。”


    他說到這裏頓了一頓,忽逼視住三十:“你應該知道吧?這兩人的底細。到底——他們是不是事先就跟曲重生沆瀣一氣——你們想要君超的性命,想要對付夏家莊,這其中,他們到底有沒有份?”


    “這事我不知。”三十答得很肯定,“即使知曉——我也不會告訴你。”


    “你會不知?曲重生若不先將全盤計劃告知於你,你如何能做他的替身!”沈鳳鳴不覺冷笑,“嗬,可惜,可惜你在他看來也不過是個傀儡——他既已越過你使喚你的人,當是不將你放在眼中,你何必還要替他隱瞞?”


    “我與你說過,食月有食月之‘原則’。”三十道,“他怎麽做是他的事,但我不會因此違背‘食月’之初衷。”


    “你寧願做曲重生的走狗。”沈鳳鳴語含揶揄,“我果然沒說錯。”


    這話似乎也並未能激怒三十,沈鳳鳴忍不住道:“他是什麽樣人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你知道他太多秘密,早是他心頭刺。他今日能插手‘食月’,明日說不定就能要你的命!”


    “用不著明日。”三十笑笑,“他每一日都想要我的命。”


    “那你還留在他那——等死?”沈鳳鳴恨恨。


    三十卻不知為何默然了下,沈鳳鳴待要再說什麽,他卻忽道:“我是不大想活了。”


    沈鳳鳴微微一怔。三十說得突兀,他本該越發挖苦,可不知為何,他覺他此際的語氣與容情,偏不似戲言。


    “隻是……不想死得太隨意。”三十接著道,“一直——也沒找到個滿意的死法。”


    沈鳳鳴有點說不出話,半晌方道:“所以你今日明知中毒卻拖了這麽久,該不會你覺得——這麽死就算‘滿意’了?”


    三十看了看自己不能動彈的手。“比起現在這個樣子,死了的確令人滿意得多。”


    他抬頭看沈鳳鳴:“難道你就沒有過這樣的想法,與其不完滿地活著,何如去死。”


    “我可沒有。”沈鳳鳴道,“我怎麽的都得活著。完滿——嗬,物極必反,何如不完滿。”


    “是啊……”三十喃喃,“‘天下不如意,恆十居七八’,可我便是忍不得……”


    “那能怪誰。”沈鳳鳴譏諷,“我還道你隻是會發病,哪知還至於尋死,而令得你至今沒死的竟又是沒找到個如意的死法——你這等人,當真絕無僅有。”


    他見三十垂頭並不說話,忽想到什麽。“起先你來街市找我——是真要與我說你這‘心疾’的事?”


    “可惜你不信。”


    “你真將這‘心疾’之解寄望於我?我可沒這個本事。”沈鳳鳴道,“你有那麽多兄弟,為何不找他們去說?”


    “有些事,便是無法與太過親近之人開口的。”三十道,“至於你——我隻姑且一試,說不定我有一天心疾得愈,便能卸下心負將你殺了滅口——豈非兩得。”


    沈鳳鳴反聽得嗤笑一聲:“我倒是信你做得出來。不過——”他湊近三十,十分挖苦,“別忘了你現在是個殘廢。你且敢說,我便敢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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