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厲凝神,綾綢化為逾鐵堅硬,強衝朱雀氣陣,左手同時以“青龍心法”之力相輔,抵擋已襲到近前的颯寒。氣勁狹路相逢,若無紅綾在其中,肉眼幾乎辨別不出二人之間的進退,此際卻能看見——那綾緞初始受力筆直,隻是始終無法向前衝破,相持良久,綾綢漸難保持原狀,紅浪再度波動,隨後愈來愈快,如趨洶湧,與朱雀衣袍上紅『色』繡紋映著,說不出的奇詭。朱雀得了上風,“『潮』湧”放肆壓至,一點點漏入的雪花帶著尚未入世的茫然,已被這場對決絞為細濕殘雨,挾塵泥與碎葉上下翻飛,水霧『迷』潤了三人的眼,連那月白無瑕的袍都免不得受了汙玷。


    忽朱雀勁力一震,“『潮』湧”與“無寂”頓相交替,紅綾本就受巨力往複牽扯,此際如何經得住兩人各自借力,驟然便寸寸斷落。淩厲麵『色』微變,隻覺勁風撲麵,側身欲避開這一掌,右手下意識向後,握住了背上劍柄。


    “烏『色』一現天下寒”——卻連他自己也記不得,上一次用它來對敵是何時了。


    那一邊,拓跋孤還沒有出手。大概是終覺以二對一太過不光彩,又或許是他想看看淩厲與朱雀之對決能走多少個來迴,所以竟在原地沒有動。直到此時他才終於笑出一聲。“以己之短,攻敵之長——淩厲,你還真出息?”


    淩厲當然曉得自己比拚內力必不是朱雀對手,隻不過他們多年不曾交手,他若上來便借烏劍之利,憑招式之快,不免顯得過於急功近利,況今日有拓跋孤在場,他於輸贏並無多少負擔。聽拓跋孤開口,他並未便拔劍,反而運起身法,於樹影林深間閃避起朱雀出掌來。若以身法論,他當不輸於朱雀,而這般密林之中,朱雀亦無法如空曠之地般輕易推出力便定勝負。


    “我左右不過是個‘幫手’。”淩厲閃避間向拓跋孤道,“縱是‘以己之短’,隻消攔住了他也就是了,不對麽?”


    拓跋孤麵『色』忽有一絲陰鬱。“不對。”兩個字,他身形驟然拔起,於空中掌力已聚,倏忽不及霎眼,人已在朱雀身後,右掌絲毫不容情,便向朱雀背心拍到。


    便是淩厲亦微微一驚。“你……”他似乎覺得向人背後偷襲不該是拓跋孤的作派,不過還是閉了口。於朱雀而言,身前或是身後,又有何差別?那般翻騰熱浪,他又如何感覺不到?


    隻不過——拓跋孤這一瞬的殺意如是之濃,像是——與他們此前的約定,並不一樣。


    朱雀果然陡地迴身,抬掌欣然迎上。“啪”的一聲悶響,雙掌相逢,空氣忽如凝滯,原本雜『亂』旋轉的落葉飛雪,一瞬間竟仿佛都失了速,懸浮抖顫起來。


    如閃電驟然亮過一刹,一切恢複如常時,那些異常好像都不曾存在過。輕盈與沉重各自歸位,就像灼熱與嚴寒透穿彼此後,重又迴到此彼身魂之中。


    即便站在數步之外,淩厲亦被這一擊之力震了一震。他分明感覺到——兩股足以攪動這林間一切翻騰的極勁氣息,適才卻竟被兩人在對掌之間無聲吞沒。他的手還在劍柄上。他不想以烏劍介入這兩人的對峙,但他——亦不得不時刻準備好此間的任何變化。如此重擊,他相信兩人定必不是毫發無傷。


    不知是否因朱雀比起拓跋孤,稍許應對倉促了些,這一掌起落畢,他隱約覺得朱雀的氣息有那麽一分動『蕩』,待要細細分辨,卻又尋不到半點破綻,而第二掌隨即接上,從他那燎黑的麵『色』上,他看不出一絲異常。


    林木因雙掌的進與退複而再進,把持不住了安穩——第二掌顯比第一掌更力以赴,“明鏡訣”之“『潮』湧”與“青龍心法”之第五層彼此釋放,僅僅是從相交雙掌縫隙中逸出的真力也是巨大的繃壓。狂風在林中大作,就連最粗壯的樹幹亦要為之彎折,連最細小的灰塵亦可刮出劇痛。兩人的衣擺袍袖狂『亂』飛舞,斷綾寸紅被纏雜其中髒汙得看不清了顏『色』,漫天飛雪亦失去方向,微末潔『色』根本不足以為殺機翻滾的黑黯帶來一丁點兒淨化,等不到落地生根,就已消失得仿佛從未存在過。


    朱雀能感覺到——“『潮』湧”之息以“流雲”之態,已深入拓跋孤之肺腑。可灼熱的氣流也同時侵入自己五髒。如果兩人一直這般以掌力相拚,那麽——根本不必多,十掌之內,就足以激發出“離別”的反擊。拓跋孤大概也仍忌憚著“離別”,所以還沒有用出青龍心法第七層,不過所謂“第七層”也同樣是一擊之力,如今這樣的對決,稱為“力”,實也不算誇大了。


    上一次兩人在樹林相爭,都受了內傷,傷勢並不重,未幾也便痊愈。那之後兩人都應再無遇到過這般惡戰,唯一不同的是——朱雀還受過一次幾乎致命的劍傷。“伶仃”留下的外傷雖已痊愈,但劇毒所致的肌腐肉爛,那事拓跋孤雖不知道,淩厲卻是知道的。雖說後來有了解『藥』,毒『性』已除,但——淩厲在猜想——朱雀畢竟要比拓跋孤長過十歲,或許一個人年紀大了,元氣有損後要徹底恢複當真不易,這也許就是為什麽他適才的氣息有過一絲不穩?也唯有麵對這樣勝負僅在毫發間的高手時,這絲缺陷才能『露』出這一點點端倪。


    他忽想起朱雀適才說,“你這番話,可敢當著君黎的麵說?”忽又想起他說——“這麽多年後,我到了他們的地頭上,明明沒有惡意,可怎麽也還是他們有理?”他此際心裏不知為何陡然生出一分懷疑,實不知——若自己與拓跋孤當真十分有理,為什麽這一切,又不肯當著君黎的麵?


    早在出發之前,他就覺君黎對朱雀陪他同來一事其實擔心,隻不過師命不得不從,他當然不會勸他與朱雀當麵頂撞。今日君黎當然是來了。朱雀一定叮囑他,在樹林外等著他,不要獨自入穀。可單疾泉會派人來迎接,他現在想必——已不得不入穀了。他們當然會好好招待他,所有的關於提親的一切,自己都已經為他與單疾泉夫『婦』招唿好了,無論有沒有朱雀,都不會有什麽變數。如果一切順利,君黎自然會出來——那時候,朱雀就再沒有理由強要入穀,無論他本來準備做什麽,都不會再有機會。而君黎,也不用再麵對某種兩難。


    這一切事前想來順理成章的計劃,現在想來卻莫名有些什麽地方不對。淩厲有點失神。他眼睜睜看著拓跋孤與朱雀對至第五掌,隨後第六掌——連我都感覺出來朱雀的氣息有缺,拓跋孤會感覺不出來嗎?他當然也會知道,如此此消彼長下去,隻要假以時長,朱雀總會不支,定比現在這樣一掌強似一掌深入血肉身心的兩敗俱傷打法要好的多——他難道不知道,這樣即便取勝也定必會激出了“離別”,那“離別”之威定必遠勝此刻——即便以心法第七層相抗也免不了內傷,這等“三敗俱傷”,又有什麽好處?


    “拓跋,”他忍不住開口,“你別忘了,我們不是為要他的『性』命。”朱雀若死在這裏,無論有多少緣由,君黎想必決不肯原諒自己,他答應拓跋孤聯手的時候,自然早已提過——他不想觸碰這底線。


    可掌風烈烈如卷颶火的拓跋孤,此時又如何有餘裕來聽他的話——即便聽到,他也不想迴答。淩厲握住劍柄的手心微微緊了緊。他此際唯一還能切入這場對決的,隻有背上這把劍了。


    便在此時,一陣猶猶疑疑的腳步聲從林外的方向靠近過來。淩厲轉頭——一個勁裝男子,但麵『色』有點蒼白,表情有點猶豫,顯然——林間對陣這兩人聲息轟然,他遠遠就已發現了。


    “淩……淩大俠。”來人不知是本就認得他,還是認出了他背上那把劍。此際此刻,他也隻能與淩厲一個人對話。


    淩大俠。這三個字,好像是隻有君黎才慣用的稱唿。那麽這個勁裝男子,大概是隨君黎來的了。淩厲如此判斷。


    男子正是夏琰身邊的親隨,方才得了令進林子來尋朱雀的。他手握腰間兵刃,似乎一時之間不知該視淩厲為敵還是為友,該如何麵對朱雀竟在與人動手——而對手竟爾如此可怕——的事實。


    “君黎叫你來的?”淩厲有意沒有壓低聲音。他倒希望這樣的意外或能引起拓跋孤與朱雀的注意——兩人中的任何一個都好。


    那親隨聽他如此說,頓然仿佛放鬆了下來。“是,君黎大人讓我來告訴朱大人,他和大家夥兒一起先入穀去了。”


    交換到第六掌的林間漩渦,因這一句話,忽然好像失掉了少許平衡。一縷灼熱好像被陡然放大,一瞬間壓過了那些寒冬應有的氣息,所有的飛雪與落雪都在這一瞬被熱力融化,草葉刹那發出枯蔫的氣味,朱雀那件深紫衣袍上的紅紋,忽然都像變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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