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琰半晌未語,許久方道:“依依便是這樣的人。幸得她遇見師父——師父還是懂得她苦。”


    “也是後來問的她。”朱雀道,“那日自是不會可憐她,就算見得她哭,也不想得知背後有什麽因由。她走時又與我磕了頭,反複求我不要說她的不是。不過那日之後,趙構多半是記恨我挑釁他,而且——他本來就是個心思反複之人,不知怎麽想了想,再不來見我,更不放我出來。倒是——沒過多久他便退了位,做了太上皇,想是——反而想得通了,幹脆讓位一了百了,不要再受那般重負屈壓。兩年前,他總算想起慫恿現今這位皇上將我放出來——為少些閑話,先將我從大理寺天牢提去臨安府關幾日,再從臨安府的地牢裏放走。便是因了這一趟——”


    他的目『色』不知為何,忽然深暗了些,“我離開臨安府的時候,在階上遇人押了個女囚進來。府衙地牢裏男囚與女囚從來分開關押,更不要說我那周遭多關的是重犯,從沒見過女囚——若有女的,除非是死囚,押進來關幾日便要行刑。我便向這女死囚多看了兩眼——她雖是蓬頭垢麵,幾乎看不出原本容貌,可那滿麵沾淚的模樣,我確是一下便記得起來——畢竟整整十幾年,我隻見過這一個女人。”


    夏琰怔怔聽著,竟忘了說話。


    “我當時沒說什麽,出了去之後,皇上召我入見,問我可願為他在這禁城做事,護衛他之安全。一來,這本就是他放我出來的目的,二來,我心裏想弄清楚那女死囚是怎樣迴事,所以便應了。他也問我,有什麽條件,開口就是。比起太上皇,他聰明就聰明在——知道什麽時候問我這樣的話最為合適。因為這會兒我隻要提得出條件,就意味著我是真應允了。


    “我便說,我隻有一個條件,我要這禁城之中的實權,不必多,隻要壓得過殿前司與侍衛司。他當時沒有點頭,說還消考慮一下。次日他又召我入見,已是應允之態度——他與我實權,甚至與我禁軍的半塊符令——另半塊在他自己手裏——但我的名字不入官簿,隻作他的親信,為他理領殿前司與侍衛司。我隻消能得了他這話便足夠,口諭一出,當日下午,我去了趟臨安府衙,便已無人敢攔我。”


    “去臨安府將依依救出來了?”夏琰不無緊張,脫口問道。


    “可惜等皇上的決定,晚了這一日。”朱雀道,“本以為晚一日而已——沒料到我在地牢裏見到她時,她已昏『迷』未醒。”


    “是受了傷麽?”雖知今日的依依早已無恙,夏琰還是聽得心中懸起。


    朱雀目光如欲穿透般望著地麵,仿佛當日不能相信般俯看見那個瀕死的人兒。“一個再不能翻案的死囚,還是個女的——落到那種暗無天日、盡是男人的地方,你覺得,會發生什麽?”


    “這是臨安府地牢,看守嚴密,怎麽可能……”


    “是看守嚴密。我說的就是這些人。”


    夏琰愣了一愣,一絲不肯置信的怒意掠過眉間,“這是臨安、都城、天子腳下,他們難道敢……!?”


    “在這種地方當差久了,天天聽的都是些作『奸』犯科之事,什麽事不會做?就算本來是不敢的——可這是個殺人重犯,又無親友,再有一兩天便要行刑,隻要她到時候還有口氣能用來受死,誰會在意她發生過什麽事?一個『妓』女,又不是什麽良『婦』。”


    夏琰掌心都捏得微痛。依依這般柔順的『性』子,莫說他不信她會殺人,便是真殺了人,也必是受了迫——便是她真罪大惡極了,那些人作出如此事來,難道不是更為兇殘!


    他深唿吸了口稍許冷靜,方道:“師父既然去了,總要給她討個公道!”


    “討公道?”朱雀道,“討什麽公道。我不是去論對錯,也不想知道她犯的什麽案子。我要來這個身份,不就為了我當日不論帶誰走、要誰的命,都沒人敢說半個‘不’字?我原也想平寧了結,不想殺人樹敵——上午才得的聖諾傍身,我原不想這麽快就拿出來使了,叫人說我欺行霸道。可有時卻也由不得你。偏就那天我若不殺那幾個人,心裏就是不痛快。”


    夏琰沒有說話。他從來都覺朱雀殺戾之氣太勃——可此時聽來卻隻覺解恨——權與力,原該用在這樣的地方,不是麽?


    朱雀麵上沒有表情,“倒也是無心『插』柳,本來皇帝身邊突然多出我這一個人,立足總是不易。可自那件事之後,雖然背後頗有微詞,禁城內外當麵卻再無人敢說我一句不是。是了,隻除了你爹,覺我在臨安府作為太過,時說我是罔顧律法、借勢驕縱——種種言辭。他這樣的人,我實不想理會,最好看都不要看到。”


    夏琰咬了唇,“他們若真那般待依依,換作是我,我也會想給她報仇。”


    朱雀唇上微現得意。夏琰大概是頭一次認同了他而不是夏錚。


    “依依後來怎麽樣?師父將她帶迴府裏了?”夏琰很清楚能令得朱雀一怒難遏,依依當日之情狀定十分驚心。


    “都是外傷,後來倒也沒什麽大事。”朱雀此時說得平淡,“不過還是昏了幾日,那時候皇上還沒及賜我府邸。我初幾日是將她托到邵宣也那裏去了。”


    “邵……大人?”夏琰奇道。“師父那時候便認得邵大人?”


    “十幾年前打過交道,可惜是敵非友,同淩厲那些人一道,當年來我朱雀山莊尋過麻煩。”朱雀說著一哂,“不過一來他與我沒什麽深仇大恨,二來好歹是個舊識,我還算了解他的為人,三來我聽聞他後來娶了太湖金針的傳人,想來總能稍許照料下依依。所以選了他。”


    夏琰原待問什麽,忽聽到“太湖金針的傳人”,愣了一愣,“金針……?”


    ——刺刺的生身母親,那個叫林芷的女子,也是金針之傳人。


    “你若知道太湖金針——那位邵夫人,原是林芷和慕容的同門師妹。”朱雀見他表情,料想他是知曉此節,“當初也是因有朱雀山莊一戰,他們兩人方有機會結識。”


    他稍稍一停,“邵宣也掌侍衛司,夏錚掌殿前司,這兩個人都該聽命於我,不過我那時還不大清楚夏錚是什麽樣人,便徑去了邵宣也那。聖諭上午宣出,此時邵宣也已知道了,我托他照看個人,他就算不情願也隻能接下。恰好——沒說幾句,夏錚也來了。”


    他唿了口氣,“他來也不是湊巧。我在臨安府殺了幾個人,還從地牢裏帶走一個死囚,夏家莊在臨安十分勢大,這事當然很快傳到他耳裏——他與邵宣也交好,本來聽說我出脫天牢入主禁城就已不快,這又出了此事,當然匆匆趕來要說幾句。卻沒料我正在這裏,如此一來,邵宣也當然便知我上門請他代為照顧的弱女子,便是地牢裏帶出來的那個死囚。


    “當時依依早被邵夫人接到內室去療治,夏錚聽說,卻說須將她帶迴臨安府關押。後來邵夫人出來,說她的傷要靜養幾日,攔了他,他才罷了。不過我已對他這人十分不喜,便特意與邵宣也說,務必照看好了,隻除了我,誰要都不準交人——倘若我不在時她出了什麽事,我定須放不過他邵府上下。說完原是要走。那夏錚偏不依不饒,質問我為何要維護一個死囚,為何更那般心狠手辣,草菅人命。原是先前他沒來時我正與邵宣也說來龍去脈,可當下裏是他問,嗬,我隻與他說,我從牢裏路過,見這女子生得不錯,死了可惜了,想弄迴去玩幾天。


    “你那爹當即便對我大罵,罵完之後拂袖去了,說要明日上朝時告我的禦狀。我雖不懼他,也是不大高興,從邵宣也那出來便徑去麵聖。臨安府這檔事又不是說不清——堂堂都城府衙,莫說什麽青朗明斷,便是把手底下當差的訓得像個人些都做不到,這事再怎麽說,最錯必不在我。這般一講,第二日夏錚上朝想扳我,那也是休想,反而——十日之內,臨安府衙門上下,貶黜無數,夏錚也受了幾分牽連,自此越發恨我。”


    “他……夏大人他……”夏琰暗咬了咬唇,“他素來正直不阿,那日他不知背後真相,所以……才與師父生了誤會。他卻也絕非小人,否則,也不會當麵與師父爭執。”


    “倒不如說他愚蠢。”朱雀冷哼,“不過後來有一件事,婁千杉有一日也是遭謝峰德之強,受了重傷,他夏家莊看見倒是把人救了。我便覺得好奇,若當日他也親見了依依那般模樣,還會不會說出同樣話來,說我心狠手辣、罔顧律法?”


    夏琰閉口不語。


    “夏錚上朝的時候多半真將我那話奏說了,自此禁城內外都傳言我喜歡好看的女人——便是死囚都不肯放過,定要占為己有。這話其實也不假。我為何要救依依出來?仔細想想,大概也確有那個意思。雖然臨安府衙門的醃臢事板上釘釘,府衙也徹頭徹尾換了人,可依依的案子從來沒翻,我將一個死囚就這麽帶走總不占理,隻不過比起殺了那許多人,這件事輕些,一個『妓』女的死活也確沒人管,皇上都避而不談,當然沒人再計較。我那兩日新入內城,瑣事繁多,也實無餘裕去看依依,一日邵宣也來說,依依醒了,當時問起怎會在牢獄外頭,受何人搭救之類,邵夫人與她實說是我——說是‘有一位朱大人救的’。她便求說要見我當麵答謝,邵宣也來我如何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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