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鳳鳴眼見是要得手,此時被人攪擾著實有幾分不爽快,卻也隻得應道,“什麽事?”秋葵自是趁機躲遠了。那門外之人口氣急迫:“沈教主——那個關默他好像——好像是——服毒自盡了!”


    “什麽?”沈鳳鳴還未便信,走去開門。關默那兩個他早搜得幹幹淨淨,哪裏還得毒藥來自盡?


    門外是李文仲的手下,表情焦急。“沈教主還是趕快去看下,我們也不知是怎麽迴事,可看上去的確像是服毒。”


    “你帶我去。”沈鳳鳴眉心皺起,也隻得隨他出了門。不知這是否那伯侄兩個耍的什麽花樣。若關默當真竟服了毒,此事倒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秋葵也自心中有疑,跟了出來。甫一至庭院,兩人已隱約聽見關代語哭喊之聲。伯侄二人此時被禁足在武侯園的偏角小屋,原是不算遠,片刻便到了門前。隻見一左一右兩個大人方能按住了極欲掙紮而起的關代語,另有兩人看著關默一籌莫展,見得沈鳳鳴來,都是吐了口氣,手下稍許一鬆,關代語已然掙脫出來,撲到沈鳳鳴跟前,一把拉住他,“你快……快救救我大伯,你快救救我大伯!”


    沈鳳鳴原不想叫他近身,可見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一時間真看不出有甚作偽之處,又向關默掃了一眼,隻見他麵色烏青,雙目緊閉,口鼻盡是血汙,身上不斷打著顫兒,像是很冷——甚至不必細察,他已知中毒多半不假。“他何時服的毒?毒物在哪?服了多少?”心中不是不驚——他與關默說那一番話,不是為了這麽個結果。


    “就是……方才……我……我不知道。”關代語能答的一個也沒有。一旁人已道:“我們方才問過了,聽起來關默服毒時,他在另一頭,沒發現,等見時已是這般了。我們也搜了這屋子,沒見著有何藥瓶藥包能藏毒物的,更未尋著什麽毒藥蹤跡。”


    沈鳳鳴翻看了關默眼口症表,伸手按住他頸上脈絡,細體毒性,目光還是落迴關代語麵上,“你不要吞吞吐吐的,好好說,他服的究竟是什麽毒——你若不說,我真救不了他。”


    “我真的……我真的不知道!”關代語大泣,“你……你怎麽能救不了他,你不是教主嗎!”


    “我是教主——不是神仙。蠱毒不是尋常毒劑,要細研出了是什麽樣的蠱蟲什麽樣的毒性少說也要花幾個時辰,隻怕他等不了!”


    關代語愣愣地看著他,像是不肯相信,良久,忽將兩手握拳,“都是你!都是你!要不是你逼大伯去殺摩失師叔,他怎麽會——怎麽會服毒自盡!”忽又哭泣,“我求求你,你一定能救他的,你——你一定能救他的,我求求你,我隻有我大伯了,他不會死的,一定不會死的!”


    沈鳳鳴耐著性子:“你說他是服毒自盡——那你必是看到他服下東西了?否則,你怎知他不是受人暗算?怎知不是中了淬毒之物所傷?你到底看到了什麽,都清清楚楚說出來,若再哭哭啼啼,徒費時辰,神仙也救不得他。”


    關代語隻得收斂哭腔道:“我——就是我坐在那裏——吃飯的那裏——大伯躺在床上,卻翻過身去,朝了牆裏。我覺得他好像——好像把手伸到嘴裏過,而且,那牆上有投影,我總覺得——總覺得見到過一條,像是蟲子的樣子,但我……當時看不清楚……我們屋裏——沒有燈,就廊上有點光,也不知道……不知道是不是眼花。”


    “你一個人坐著吃飯?他沒有吃?”


    “我叫他了,他說不吃,我就自己吃了。”


    “吃飯之前呢?他說過什麽沒有?你講得仔細些,從適才離開前廳開始,都具講我聽。”


    “就是從前廳迴來,大伯問我,如果是我,會不會去殺摩失師叔。我……我說我也不知道,大伯又說,如果把摩失師叔換成了拓跋朝呢?我肯不肯殺他?那我自是說不肯。他便悶悶不樂,沒有再說話了。”關代語與拓跋朝交好,此事沈鳳鳴倒是第一次聽說。


    他也沒具問。“就這些?然後你便吃飯了?”


    關代語道:“我見大伯不說話,就扶他躺下了,想給他傷口換藥,他說不用,就沒換……這會兒就有人送飯來。我就吃飯了。”一頓,“我看過,大伯睡覺的時候,手上也沒有拿著東西的,我真的不知道他吃的什麽……”


    沈鳳鳴忽抬手,一勾便勾住了關代語的脖子,將他勾了近來。關代語嚇了一跳,“你……啊,你做什麽?”


    沈鳳鳴的手指在他脖頸上搭了片刻,鬆了開來,“沒事。”他不過想看看那飯食中可曾有什麽問題,不過看關代語的情形,又是不像。


    “那現在怎麽辦,你……你肯定能救大伯的,是不是?”關代語半期待半絕望地看著他。


    沈鳳鳴沉吟不語,一旁秋葵已道:“照這症象看,好像是冰蟾之類的冰蠱吧?我以前在泠音門,那裏偏僻苦寒,也聽說過有這類毒蟲。冰蠱——有解法麽?”她料想但凡同源之蠱大多數應有解法,不過難易之別。沈鳳鳴往日裏蠱功之修煉或許不夠,可眼下有了幽冥蛉之力,總該沒有什麽能難得倒他才是。


    沈鳳鳴知她意思,歎了一口,“雖多半是冰蠱,但卻又有幾個疑處。其一,這類毒蟲很難尋,靠近雪山處方有,即使幻生界先前在西北大漠的時候在雪山上捉到過,也不可能帶迴中原,在這南方腹地的秋天存活這麽久;其二,凡冰蠱的個頭都不小,他先前如果藏在身上絕不可能不被我發覺,尋常更不可能就這麽吞得下去——要真吞下去了,當時就該斃命,怎麽還輪得到我在這裏見得活人?其三,他渾身冰涼,固然是蠱性所致,可如是服下冰蠱,口鼻處也不該有血流出,眼下難說是不是還有旁的毒藥附同,隻是毒性不及冰蠱猛烈,所以一時探察不到,若要解毒,也不可不慮。有此三疑,我不得不追問可曾親見過毒物——如若不曾,甚至說不出半分毒物之線索,我實無法隻依冰蠱來解。”


    “那——不能一試?”


    “解蠱兇險,若錯了方向,莫說他救不活,連我都有性命之憂。”


    他說到這裏停頓了一下,“但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


    “什麽辦法?”秋葵與關代語齊聲問道。


    “……用‘吸髓’。不論是什麽毒,但凡是幻生同源,都能解。”


    “‘吸髓’……”這兩個字仿佛將秋葵的心輕輕紮了一紮。上一次的“吸髓”將沈鳳鳴置於了何等境地,她當然還記得,當下裏忙道:“那不行。”


    “‘吸髓’——是什麽?可以救我大伯?”關代語已經跟上。


    “可以一試,不過就是——他要受點苦。”


    “不是他要受點苦——你怎麽辦?”秋葵急道,“你幽冥蛉劇毒還未解,你還要吸入新的劇毒?”


    “不就是仗著有這身劇毒,否則怎麽敢輕用‘吸髓’。”沈鳳鳴道,“你放心,這冰蠱雖然還未找到源本,不過隻要是同源蠱毒,毒性必越不過‘幽冥蛉’,不會有事。”


    “真的麽。”秋葵將信將疑。關代語急急道:“要怎麽做?”


    “你先把你大伯扶起來,將他上衣除下,以脊背對著我。”沈鳳鳴道,“餘下的我來就是。”


    關代語連忙照做。秋葵攔阻不得,隻得退到一旁。沈鳳鳴又令人將燭火置於台上,將袖間一匕取出,放於火上稍許炙烤。


    “是……是要用匕首刺開脊骨嗎?”秋葵有點猶疑。


    “這迴沒有刺刺的針,就用匕首了——反正他一個男人,又不比你嬌嫩。”


    秋葵原本還未曾想得太多,可沈鳳鳴這一句話,她忽有了兩三分代入之感——上一次,自己就是這樣毫無遮擋地裸露在他麵前的嗎?那些本不曾也覺不必去想的細節忽然都自心尖綻出來——那想要忽略遺忘的舊事卻以另一種方式呈現於眼前,她忽怎樣都無法再淡然於沈鳳鳴早就那樣看過自己身體的事實,連唿吸都急促了,急促得渾身發燙。


    此時的沈鳳鳴卻無暇注意到她的心思。“吸髓”畢竟不是易事,即便已非首次而為,他也不可能分心他顧。秋葵慌亂亂不敢再看,迴過頭,避到屋角。唿吸還是靜不下來,理應已經痊愈的脊上的傷口,都傳來一陣一陣若有所指的酥麻的痛辣。


    耳中傳來關代語的驚唿和沈鳳鳴的低語,秋葵隻覺連太陽穴處都怦怦劇跳起來,不得不越發避出了屋外,明知不該卻也忍不住要去想那時的沈鳳鳴究竟做過一些什麽,可曾——可曾更逾矩地對待了自己。腦中紛亂,她無法想象這樣的自己又是如何能夠在那之後麵對他——那所有與他相對的樣子,本都該隻餘無地而容。


    也不知心思沉沉浮浮地過了多久,一名守在門口的漢子見她麵色變換不定,猶豫許久,小聲道:“秋姑娘……還好麽?”她稍許醒神,小心翼翼地轉迴頭去,看了一眼屋裏的景況。關代語還瞪圓了眼睛看著,但麵上的淚色收去了好多,顯見已看到了希望,不再大唿小叫。可是看見沈鳳鳴背影的輪廓,她又頓然迴頭。她不知該不該繼續留在這裏,還是——在不得不與他一起離開洞庭、上路迴臨安之前,都再也不要見他的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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