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街窄巷之中的一醉閣,論清淨比天香閣是天壤之別。


    一醉閣的門麵依舊是那個隻消一個鉤子便能鉤住的單扇門,地方也依舊是那麽幾張方桌的大小,與往日不同的是,老掌櫃不見了,換成了一個灰仆仆衣衫的酒小二。沈鳳鳴和灰衣少年走進來的時候,閣裏隻有一桌客人:一個道士和一個少女。


    “喲,小姑娘也一起來了。”沈鳳鳴毫不見外地徑直走向兩人。


    “沈大哥!”少女見了他,麵上露出笑意,抬手向他招唿,“好久不見。”


    隻有道士陰鬱著一張臉,到沈鳳鳴走近了,才半抬不抬著眼瞼向他:“什麽時候,一醉閣都成了黑竹會的地盤了?”


    沈鳳鳴大笑出聲來,“果然瞞不過你去。”便向一裏一外兩個小二使眼色。兩個少年仿佛有點不好意思,近前來衝著道士不無恭敬地叫了聲:“大哥。”其中一個越發機敏,又向那少女討好了聲:“單姑娘。”


    冷不防腦殼上反被沈鳳鳴拍了一記:“叫大嫂!”


    少年連忙老實改口,“大嫂。”另一個也跟上一聲:“大嫂。”


    “沈大哥,你們別鬧。”少女咬著嘴唇,“君黎哥有事跟你說呢。”


    沈鳳鳴坐下:“你們都吃差不多了啊。我還說,道士這迴在外麵掙這麽大麵子,迴來咱們也得動靜大點,擺它幾桌給你接風洗塵才是。”


    “方才去了你那找你,你不在。”君黎麵無表情,但已經伸手給沈鳳鳴倒了杯酒,“我就和刺刺先來這裏,一邊想等你一等――不過,你派人守在這一醉閣裏,應該不是為了等我迴來吧?”


    “你覺得――一醉閣這個地方怎麽樣?”沈鳳鳴揮退了兩個小二打扮的少年,不答反問。


    君黎微微一怔,抬目瞧他:“你是說做黑竹會的新駐地?”


    “哈哈,這個地方嘛,做堂堂黑竹會的總舵所在,當然是寒磣了點――不過,派另一個用場,我倒覺得再合適不過的。”


    他停頓了一下,“出來做生意總要有個接頭之所,隻是我們這種生意,地方大了招搖,小了露怯,太光明的不行,太陰森了也不好,臨安城裏我看來看去,隻有這個一醉閣――我是看上了,這幾天也將此地翻了個遍,位置不錯,裏裏外外的,我們的人都能看得住。你若覺得還可行,將來這裏就是我們黑竹會的門麵了。”


    君黎目光將這舊簡粗陋的空間打量了一遍。“原先的掌櫃呢?”他開口道,“你不會――將他趕走了吧?”


    “我是那種人嗎?”沈鳳鳴慍道,“老丈與我要好得很,你擔什麽心――有人給他看店,他樂得出去聽戲――這些你都別管,隻說一句,好是不好。旁的我自會料理清楚。”


    “沒什麽不好。”君黎道,“隻是――我不想弄得動靜太大。”


    “動靜小得很――這個地方看得見的,我一動也不去動它,‘一醉閣’三個字又不會給改成了‘黑竹會’,酒館還是酒館,掌櫃的也還是掌櫃的,隻不過背後放下我們的人在此,做下我們的規矩在此。不相幹的自井河不犯,相幹的也自然會知道這是黑竹會的地盤。”


    他又不無神秘:“對了,這地方還有個好處,我帶你去看――小姑娘也來。”他站起身,向刺刺也招了一招手,便走去櫃台後麵,拉門入了堂後。


    堂後原是那老掌櫃的內室,卻也並不立即是內室,還隔了一道走廊。沈鳳鳴便領了兩人沿廊走了一段。“你知道這掌櫃家的女兒酒為什麽特別好喝?”


    “不知道。”君黎道,“我對酒又無研究。”


    沈鳳鳴便低笑道,“因為他一連生了十二個女兒――看不出來吧?你想想,每個生出來他都至少得埋一壇,十二壇女兒紅埋好,怎麽的也是個釀酒高手了。現在他最小的女兒都出嫁了,不過,當年的十個閨房都還在――你自己看。”


    君黎與刺刺都愣怔地看著麵前的迴廊――從外麵看毫不起眼的一醉閣門麵,內裏竟連著這樣大一片交錯通路。


    “因為他女兒也不會迴來住,所以這邊他平日裏鎖著了,很久沒過來。”沈鳳鳴解釋道,“再往那邊走,本來有個後門可通,也早就不開了,外麵巷子裏隻能看到一道高牆,瞧不見裏麵。兩層樓,統共十間房我都看了,不愧是女兒家的閨閣,個個清淨得很,相互之間也打擾不到,小姑娘應當會喜歡,要不要看看,挑一間?”


    “……我?”刺刺聞言一怔,“我挑一間?”


    “你們應該還沒找到落腳的地方吧?”沈鳳鳴擠眉弄眼道,“你那個君黎哥靠不住,他帶了你來,自己一轉頭就去了內城,你怎麽辦?這裏至少――都是你沈大哥安排的人,有事定當顧好了你,無事也不敢來擾你――比你住客棧強吧?”


    君黎心知沈鳳鳴是有意奚落自己。他卻也並不生氣――因為沈鳳鳴此說未必不對,刺刺的著落的確是他心中所憂。繼續借住在淩厲家中當然容易,可是――此時不比往時了,刺刺與自己的關係,今時今日已算公諸了江湖,而自己在青龍穀這一番舉動,大概受到的矚目也會遠超舊日,刺刺若還與淩厲夫婦走得太近,黑竹會所謂中立一說也便必會引了會裏會外猜疑嚼舌。反而自己倒是好辦的――黑竹總舵本在內城,新的黑竹駐地未曾停當之前,他留在內城倒有十足的理由。


    刺刺正向著麵前一間房裏望去。房間出乎意料地明亮,她下意識走入,桌、椅、床、櫃都是陳的,一應細軟卻是新的。“君黎哥,我看這裏……還挺好的。”她說道,“還是沈大哥想得周到,就是……你要是不在,旁的屋裏都沒人,也沒人說話,大概怪悶的。”


    “沈大哥陪你說啊。”沈鳳鳴嘻笑著道。“要他幹什麽?”


    君黎白了他一眼,上前輕輕攏了刺刺的肩,“你放心,我就算去了內城,卻也不是每天都在那裏――但有閑暇,總還是會來陪你。”


    沈鳳鳴嘖嘖了一聲,也上前卻往君黎肩上一搭,“道士,我突然想到――你知道你這叫什麽?‘金屋藏嬌’――說出去隻怕人家都會笑,我們黑竹會的大哥,讓小弟們在這兒給藏著這麽大一個活人呢!話說迴來,你看我選的這地方好是不好?――別說一個小姑娘,再來三個五個的都藏得住,是不是?”


    君黎麵色又沉落:“你定要胡言亂語幾句才高興?”


    “好好好,那我先出去,你們……收拾好了再出來。”沈鳳鳴雖然看似退讓,言語中依舊帶著種掩不住的曖昧取笑之意,拍拍君黎的肩,出去了。


    “君黎哥,這裏還能望得見前街,那邊好熱鬧。”刺刺指著遠處,好像渾沒在意沈鳳鳴的言語,“我在這理理東西,你先去。”


    “嗯,我和鳳鳴說點事,你在此歇會兒。”君黎也便不反對。


    沈鳳鳴見他這麽快迴了出來,目中是很有點失望的。“你不會吧?你都要迴內城了,給你那麽好的地方,還不跟小姑娘多……溫存一會兒?”


    “用不著。”君黎在凳子上坐穩當,冷冷剮他一眼,“我又不是你。”


    “是是,我怎麽能跟大哥您相比,”沈鳳鳴笑道,“臨走時還沒開口,迴來就――人都帶迴來了,這手段我可比不上。”


    見君黎並不理會,他隻好又歎了口氣:“我說道士,我得你一句好話就那麽難――你以為我將這地方編整下來輕鬆麽?還不是為了你在外城能先有個安穩所在。――新的總舵隻怕沒有那麽快的。”


    君黎才道:“我知道這幾日你多有辛苦――多謝你了。”


    “那你還苦著個臉。”沈鳳鳴道,“這迴在青龍穀不是挺出風頭的嗎?小姑娘也如你所願了――還有什麽不高興?”


    “沒有,隻是在想……一醉閣這裏一共安排了多少人?”


    “十個。”


    “領頭的是誰?”


    “阿合――就是他。”沈鳳鳴指指正站在櫃台後麵的那個小二。“有什麽不妥?”


    “我想安排兩個人跟著刺刺,照應她的安全。”君黎道,“阿合的身手怎麽樣?”


    “身手――這裏的幾個都還過得去。阿合嘛,頭腦靈便,遇事多能應付――你不用太過擔心,莫說黑竹會的地方尋常沒人敢來鬧事,就算是有,這裏是咱們的據點,不是在外比武鬥法,十個人有明有暗,兼有默契就足夠了,萬一真鬧大了,附近還有其他兄弟,我也近得很。”


    “在這裏我自是不擔心的。”君黎道,“但――你也聽刺刺說了,她怕悶,定要四處走動,你總不能攔著她不讓出去。在外麵倘有什麽事,沒有可靠之人跟隨保護,我隻怕不能放心。”


    “你還真是緊張。”沈鳳鳴笑道,“小姑娘這性子,又不是湘夫人那般一路蜇著人的,出個門還能與人打起來麽?再說,她也不是手無縛雞之力。”


    “我不是擔心這個,隻是怕――青龍教和太子那邊――還不肯放過刺刺。”


    “青龍教和太子?”沈鳳鳴奇道,“又發生什麽我不知道的事情了?”


    君黎沉默良久。“我知道這次青龍穀的事外麵已然在傳,但――內中詳情,並非表麵所見。”


    他卻又停頓了,看著沈鳳鳴,“有些事連刺刺也不知曉,你莫要在她麵前口沒遮攔,否則我定……”


    “行了,我頂多也就是拿你尋幾句開心,幾時說過些不該說的。別吞吞吐吐了,發生什麽事?”


    君黎方道:“這一次我會與青龍教起了衝突,表麵上是因為拓跋孤不舍得讓刺刺輕易跟了我,其實是因我知道了他想投靠太子,他要除掉我。而我――我之所以不顧一切定要帶走刺刺,表麵上是我不想與在意之人分隔兩地,其實是我知道拓跋孤想把刺刺送給太子作了聯手之禮,而單疾泉已經沒有辦法保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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