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似乎沒料到還有人聽到了他的說話,不由退了一步,忽然看見淩厲這一身裝束,又見他背上負著的以白布裹起的兵刃,愣了一會兒,猛地省起什麽,脫口“啊”了一聲,惶極倒身便欲相拜。淩厲抬了手臂,將他輕緩一擋,那少年隻覺一股勁力將自己往上推去,非但拜不下去,還更退了兩步。


    淩厲已道:“不用與我行禮,我問你話,你迴答我便是。”


    少年忙答道:“是,沈大哥他是說的‘洛陽’。”


    “淩大俠,我這便趕去陳州――淩大俠臨安既有要事,我獨自去便可。”君黎已是心焦,也顧不得去管淩厲與那少年還要說些什麽。


    “你去陳州,那麽誰給我與朱雀帶話?”淩厲卻不緊不慢迴了句。


    君黎一怔。他自然記得那日淩厲說要他帶話給朱雀見麵,可其實以淩厲這般身份,加上已經放了話出來,隻要他人一迴去,要見朱雀也未必定要通過自己,當下道:“我不是想食言,可鳳鳴是我至友,我決計不能棄他不顧。縱然――縱然他真是要死,我也非趕去見他一麵不可,這件事……還望淩大俠恕罪。”


    淩厲反而搖了搖頭,“我自不是此意。沈鳳鳴也算是黑竹會的人了,我既然尋他至此,總也不能半途而廢。臨安之事,便隻能讓朱雀等我一等了。”


    君黎聽他言下之意亦要同去陳州,道:“淩大俠亦去,那是再好不過了,或許對鳳鳴的情形,還能想點辦法。”


    那少年在旁聽著,也道:“既然如此,那我也便不必急著趕迴臨安了――淩公子,君黎道長,我與你們同去,若趕得快,能早些趕上沈大哥也說不定的。”


    “你……”淩厲沉吟著,“你替我送個信吧。”他忖著蘇扶風、單疾泉等還留在那村子裏,如今得到沈鳳鳴這般消息,到底是要個人告知他們一聲。便如此這般地跟那少年交代了一番。


    少年聽他如此說,自然隻得答應,言道那與自己同路的三個少年為怕沈鳳鳴的樣子於鬧市駭人耳目,不得不翻山往北而行,但料想此際往山上去追也已趕不上趟,不如去鎮上渡江。


    陳州頗遠,君黎心知確非一時能再追得上的了,何況岔路眾多,多半隻能到了黑竹會總舵裏,方能見到沈鳳鳴的麵了。


    他用力握了握手心那枚玉扣。你已遇過那麽多次九死一生之境,哪一次最後也都化險為夷了,我不信你這一次便要逾越不去。你可知你如今“雲夢神君”之名也已傳遍天下,你若現在死了,你以一己之力為雲夢教、還有為秋葵挽迴的這一切,都要枉然了啊!


    大雨在棚外落著。若非淩厲的勸阻,君黎幾乎便要衝入這雨中而去。他也知道自己早片刻與晚片刻對沈鳳鳴已經根本無異,可還是無法在這等待中靜然安穩。他坐在這裏,心中迴想起去年――在那個晴雨交歇的立秋,他在另一個岔路口的茶棚裏立一塊幡,占一塊隅,覺得人生孤獨而漫長,生命不過如此,就算這樣坐一輩子大概也沒有什麽不能。可今日一切已是不同了,他有了太多太多值得放在心上的朋友――他一個都不想失去。


    雨下了足足一晌,才算是歇了。匆匆趕迴鎮上,日已沉西,最後一隻渡江的船將將要從碼頭啟行。


    過江的人仍多。兩人上了船,舟行半江,天便全黑了。雨意去得雖快,可星月不顯,船頭一盞水燈於這滔滔江上,也隻是幽然螢火,在這片蒼茫之中,無比渺小。


    忽然有什麽氣息在身後一閃而沒。君黎與淩厲同時已覺,轉過頭去。人群之中幽幽暗暗地投了個細瘦人影,晃得一晃,還是現出身來。


    “婁姑娘?”君黎驚訝,“你怎麽在此?”


    婁千杉被他叫作“姑娘”,其實早是一身男裝。她從不無擁擠的船客中側身穿來,於近前施了一禮,道:“淩公子、君黎道長。”


    淩厲看了她一眼。他雖然知道“千杉公子”之名,但扮作男裝的婁千杉還是第一次見得,隻見她沒了女色脂粉,一雙眼睛卻越發顯得輕盈明亮,容貌當真是極美的。


    可她的麵色卻並不美,帶了幾分愁悴,輕輕道:“我也與你們去尋他。”


    君黎狐疑,“秋葵那裏呢?”


    “她有那麽多人照顧,又怎會有事。”婁千杉說得戚然,“我隻怕沈鳳鳴卻孤零零一個人,到死都……隻有自己一人。”


    一句話說得君黎竟也覺唏噓,不過他還是聽出了其中幾分異樣。“你知道鳳鳴發生了什麽事?”他試探著問。


    “我知道的……我早該知道。”婁千杉喃聲低語,“世上哪有那麽好的事情,‘幽冥蛉’之毒,哪有那麽輕易就能解去……”


    君黎聽她言語口氣總似有些詭異,皺了皺眉,“你是在碼頭等我們?你怎知我們會來渡江?”


    “我不知道……”婁千杉輕輕地道,“我隻知他除了那裏,沒有別的地方可去――若不是前麵一場大雨,過江的船到這麽晚才有,我早已過了江了……”


    “好了君黎,不必細問。”淩厲攔了還欲說什麽的君黎。“婁姑娘所言,我也甚有體會。當年我陷於絕境之時,唯一支持我未肯立時身死的,便是我還未曾迴到那個‘家’。雖說慚愧得很,我當時心裏的那個‘家’並不是黑竹,可為此以重傷之身逶迤千餘裏,心境怕也是同樣。隻盼……這一次沈鳳鳴或也可因此得以支持下去。”


    婁千杉嘴唇還是顫著,像是想說什麽,卻到底未說,轉開臉去,默默地坐著了。


    他們不會知道她也曾那樣一路奔上小山,於蟲屍處、山頂花叢絕望尋找――她甚至比他們更絕望,因為她知道一切終致於此的緣由。


    關盛最早在君山與她說起“幽冥蛉”的時候,她並沒有聽得太細,隻知那是一件“無藥可解”之物。“無藥可解”――這樣四個字,本就已經足夠了。


    她聽他說了要如何使用幽冥蛉來致沈鳳鳴於死地。關盛並不知道婁千杉欣然答應的背後,卻有自己的圖謀。他隻叮囑她,不要讓蠱蟲記錯了人,不可在洞庭附近便動手。他尤其一再說,倘若不慎讓蠱蟲記錯了人,那便要二十日方可消去,才能重新記住新人。


    婁千杉自然沒有忘。裝幽冥蛉的小匣有個細極的小孔,那是蠱蟲在被放出之前,就識別出未來宿主的通路。一滴鮮血,甚至一根發絲,都可以讓幽冥蛉記住它所要侵入之人――關盛原是想著沈鳳鳴反正手心有割傷,隻要婁千杉有機會為他包紮傷口,自然可以將他的血性通過細孔讓幽冥蛉記住;若實在無此機會,同行途中尋得他一二發絲,隻要有心,亦不算難。


    婁千杉沒有露出一絲一毫的猶豫之色便將這個小小匣子接了下來,可她很清楚自己不會用它來對付沈鳳鳴。她知道,秋葵身邊有太多保護她的人,她也許根本不會有機會正麵對她如何,而這樣一隻小蟲卻能夠輕易達到她的目的。她與秋葵太近了,拿到她一根頭發絲,又有何難?


    她原本也沒有打算這麽快動手。縱然深妒從未弱去,她也還未真正作好了準備、下定了決心,就要立時致她死命。可――若不是沈鳳鳴在船上那一曲吹得太過動情,那船頭紅日下的背影也就不會如此令人生恨!他難道不知道,每一個心懷相思而又不可得的人,都是難以承受那樣一段曲調的啊!單無意聽不下去,所以會如此暴躁不堪;而她,她也一樣聽不下去啊!


    她起身進了船艙,是因為她已經按捺不住了。她要立刻、馬上就動手,要那個她所深恨的女子自世間消生,不會再獨占有這世間所有的傾愛。她知道沒有人會跟進來的――跟進她與無意獨處的船艙。而無意――隻要她讓他安靜,讓他閉上眼,他永遠不會有半分違逆與質疑。


    幽冥蛉帶著她的快意飛出來了。它沒有找錯宿主――它停在了秋葵青蔥一般的指上,將她所有的恨都傾注進了秋葵的身體。她和所有人一起看著秋葵痛苦了三日,她覺得自己該感到快活的,可那快活卻不知為何,始終也沒有出現。


    她並不知道幽冥蛉之毒是這般兇狠可怖。她偶在夜間驚醒,甚至有點無法想象秋葵變得如此是因為自己而起。她也曾在她身邊陪守,恍惚間想起她往日裏對自己的百般迴護,也曾一時間恨愛交錯,難以名狀。


    可她也不後悔。因為,即使不是現在,終有一天――她想,她還是會動手。她隻希望她能快快死去,就不必受這樣的痛,亦不必用這樣無休止的等待來折磨自己,可怎麽這世間之事,到頭來卻終不能遂她的願呢?是不是自己的命運真的已受盡了詛咒,即使已經如此確然之事――最後卻還是要落得她最不願看到的結局?


    “我忘了……是你……”她喃喃地說。“我竟以為一切已經塵埃落定,卻忘了……你又怎麽肯眼睜睜看她死去,什麽都不做……”


    ――終於是這樣嗎?遂了關盛的願。這一切究竟是難以逃過的命中注定,還是……一個天大的諷刺與玩笑?


    “你算了那麽多的命,你真的相信命嗎?”她突然抬頭,去問君黎。


    君黎不意她忽然問出這樣句話來。“我自然相信。”他迴答。


    “那麽……是沈鳳鳴命該如此嗎?”婁千杉望著他,兩點飄蕩的燈火在她眼中遊動。


    君黎望著她眼中的火光。周圍是無盡的黑夜,江寬水緩,迷霧輕籠,始終未散。


    “我不知你所指何意。我隻是信命,但我不信他死了。”


    ――在清清楚楚看到一切之前,他什麽都不會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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