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到得徽州城內,天色已晚,灰蒙蒙像真有大風將至。幾人不得已覓一處旅棧落腳,先安頓了宋客,婁千杉借口要看著他,早便識趣退走,隻留朱雀與君黎、秋葵三人在屋內。


    室內點了燈,那燈火卻被吹得昏昏晃晃的,照得坐在桌前的朱雀麵孔愈發暗淡難測。他此際顯得精神有些不足,像是也有些疲乏於還要與君黎舊事重提,仰麵凝視這個許久未見的弟子,隻是沉默。


    “師父……這次怎麽……親自來了。”君黎反而顯得緊張,知道此際也已不可能提起沈鳳鳴的事,隻能先與他了了過往齟齬,可若要開口認錯卻也偏不知從何認起。


    朱雀哼了一聲,“口裏叫著師父,心裏想必還恨得緊吧?”


    “徒兒不敢。”君黎應得老老實實。


    朱雀冷笑:“這麽說你現在知錯了?”


    “是。”


    “既知錯了,怎不跪下!”


    君黎微微一怔。朱雀這一句話口氣嚴厲,卻並不讓他心生抵觸,反而生出些輕鬆之意來,仿佛他隱隱約約覺得――他終於是肯原諒自己了。


    一旁秋葵反而不解內中心思,上前道:“爹,君黎他已知錯了,您……您就大人大量……”


    可君黎已屈膝下跪。拋開其他一切不顧,就算不為了要他原諒,他覺得,自己也欠他實多。


    朱雀看起來麵色稍好,眼皮略動,轉向秋葵:“你早點休息,有什麽話,來日方長,盡可來說。”言下之意,便是要她今日先走了。


    秋葵隻見君黎也抬頭向自己望了眼,那意思似乎是叫她放心。她心中雖萬千言語,也隻能欲言又止,點點頭,斂衽而退。


    那一對師徒一坐一跪,君黎低著頭,目光並不與他相遇,隻又不知沉默了多久,久到膝頭都有點微麻起來,才聽朱雀道:“聽說你在梅州受了傷?”


    “是――我一時不防,差點丟掉了性命。”君黎連忙答了,口氣顯得有些訕訕。


    朱雀語氣便多了三兩分有意為之的清冷與哂笑,“那麽那個姓夏的――他可曾感念你的好意了?”


    君黎聽他提到夏錚,心頭似乎被微微一揪,不由自主抬目直視於他,“師父應該知道,他不會待薄我的。”


    這話說出口,他才覺得說得有點生硬了。果然朱雀神情一變。君黎這雙望著他的眼睛,分明是已知曉真相、洞悉了當初自己忌恨夏錚的起因了。他原本消靜下來的心火陡然又一盛,那手往桌上用力一按,“是沈鳳鳴告訴你的?”一擰眉,“早知當初便不該留他活命!”


    君黎念及沈鳳鳴此際或許正身陷險境,可卻也知現在頂撞徒增他忿,咬唇強忍了未曾言語,目視那桌麵上為朱雀手掌壓出的一道隱隱裂紋,沉默不語。朱雀情緒似乎也是難平,卻不欲隱忍,拂袖站起,冷冷道:“給我跪著!”竟獨自去了裏榻帳內。


    這一番本或可交心的談話,終究也隻有了一個來迴便告不歡而散。君黎沒有動彈。朱雀要他跪,他又焉能不跪。他隻能在心裏默默然將急慮強行撫平,他想或許朱雀仍然需要時間在心裏衡量他這個徒弟的逆與肖吧。


    然而,整個晚上朱雀都未再出現。他像是便是這麽休息了,隻留君黎跪在數丈之外,仿佛要他這樣在深夜反省自己。到得後來,君黎也隻餘了心中苦笑。


    到得天色將明,大約已是四個多時辰過去,膝蓋上的疼痛都早麻木了。君黎正欲稍稍動彈以期緩解,忽聽裏麵傳來些微響,凝目去看,榻上朱雀人似是坐了起來。他遙遙地自然也望得見這邊一個仍然跪著的人影,坐起的身形也似乎凝了一凝。


    黎明大概是酷暑的日子裏最涼爽的時分了。清冽明亮的鳥叫聲在屋外昭示著昨夜那看似要來臨的風雨終究未來。一切似是歡騰而和諧的,這氣氛也像侵入了兩人那僵持的心境,好像一切的焦躁都已為一些更溫緩的感覺所替代。


    這個年輕的道士是他幾十年來唯一可以看得上眼的弟子,朱雀明白,縱然君黎有天大的過錯,自己也不希望失去這個弟子,正如君黎也定不願失去這個此刻唯一可光明正大喊出口的師父才會跪此一夜未曾離去――何況,那些小小的過節又能稱得上什麽“天大的過錯”嗎?比起互相曾帶來的那些心境之寄托,那些又算得什麽!


    他終於微微歎息。“起來。”聲音帶些少有的平靜。


    見君黎沒有便動,他眉心微皺,語聲又已不平,“起來!”


    才見君黎好不容易扶了桌子能站得起來,原來卻也不是不想起來,隻是那膝腿一時之間也真有些力不從心。他表情又迴到些訕訕的樣子看著朱雀,道:“師父……不生氣了麽?”


    朱雀已懶於對那些往事多言,“你坐下,我再有些別的事情問問你。”


    君黎也就坐了,道:“師父要問什麽?”


    “昨日卓燕說――沒為難你,是請你去作客的――這話是真?”


    “這個……是真的。”


    “他為何邀你?”朱雀顯然並不相信,“你不必顧忌,但說實情便是。”


    “他說的便是實情了。”君黎道,“單先鋒他在梅州與我見過――他是留書邀我的,師父若不信,看這個就知道。”


    他摸出單疾泉在梅州的留信來,站起上前遞去。雖然此次情景比之當時書信所寫大有不同,不過料想信中也已有此意,口吻亦是友好,朱雀看了,自應不會再想找單疾泉麻煩。


    朱雀辨得出單疾泉的筆跡,表情雖猶疑,卻也找不到理由不信。君黎與刺刺在梅州同時受傷的事情,俞瑞也對他提過,隻是俞瑞對於兩人受傷的始末並未親見,自也未能說得太細。此信提及君黎是為救刺刺而傷,也算多少消解了朱雀心中疑問。


    可他看罷,卻並不將信見還,反而從頭再細看了一遍,方抬頭看著君黎。


    “你和這個叫刺刺的小姑娘,如今是何關係?”他問道。


    君黎未料他會問這一句,一時竟是不知如何作答。“我和刺刺……”


    他並不願否認兩人如今的相悅,卻也不知自己又能明白說出與她真有什麽樣的關係嗎?縱然他能說――他也不知朱雀問話的目的――夏錚就因與自己的父子之係而受了他忌恨,刺刺會否也因與自己有任何親近聯係而令他不喜、而陷入一樣的險境呢?


    隻是一瞬間的猶豫,已足夠朱雀知道他的答案。他冷笑,“今日你臨走時與她眉目傳情,你道我看不出來?我隻料不到原來你在梅州差點丟了性命,便是因了要救她;你久久未曾迴來,原來也是與她在一起!嗬,我看你大概是忘了當初口口聲聲說要自我這裏帶走秋葵的事情了?倒想問問,你如今――將秋葵置於何地?”


    “師父,這事情……不是這樣說的。”君黎額頭竟有些冷汗滲出。朱雀言語之中果然已露出了幾分對刺刺的敵視來,不由得他不怕。“若是秋葵的話――若是秋葵遇到一樣的險境,我也一樣要不惜性命救她,我……”


    他不知如何解釋才好,隻因他既想告訴朱雀自己不曾厚彼而薄此,卻也知道那其實是句謊言。縱然他真的會在一樣的情境之下去救秋葵,可刺刺與她,終究是不同的。


    朱雀見他忽然緊張至此,一腔冷笑反而轉淡。那一個叫刺刺的小姑娘,他記得當日在許家祠堂帶走程平,就已見她與君黎在一起。縱然不過普通相知,以君黎的性格,會舍命去救她一點都不奇怪,正如當日君黎曾在自己手下舍命救過秋葵一樣。


    ――這道士便是個這樣的人,自己不是早便知道了麽?


    他忽然已不欲逼他,轉為一歎:“你不必緊張,你的私事我管不了你,也不會管。隻是你既然肯迴來見我這個師父,我便不想見你再有什麽躲躲藏藏。”


    君黎顯得有些局促,隻道:“是,我知道。”


    “口是心非。”朱雀搖頭,“君黎,你是否覺得往日我逼你之處甚多――當日你一怒而走,除了因為夏錚,是否也因你早已積怨在心?”


    君黎搖頭,“沒。”


    “你道我真的不知你與秋葵從無一日真心有意留下?”朱雀這般說著,語氣卻平,“你走時叫囂要將她帶走,嗬,最叫我心冷之處倒不是你那般態度對我――而是我深知你那日說的才是真心話。君黎,你今日迴我身邊,我知道未必可視作假意,可終究你還是懷了有一日離開之心。我若定要將你強留於大內,不過是再次積怨而已。下一次為了任何旁的緣故,你必仍要與我反目。”


    君黎語塞。他想起那一日朱雀落寞的語氣,他實不欲加重他的落寞;可他――可他又怎麽否認得出,因為朱雀分明將一切都說得透了!


    “罷了。”朱雀忽然抬首,“哪個弟子投入師門,不是為了有一朝昂然出師的,你再是並無野心,怕也不肯甘心就此困於一個內城。這樣吧,君黎,我今日與你約法三章,在你學成我‘明鏡’全訣之前,你仍須聽命於我,不得再存脫逃之念;不過我亦不會似以前這般限你自由――你若有要事牽掛,我可以容你偶爾離開內城,也省得你心中懷恨。”


    他不容君黎言語,又接著道,“至於秋葵……她這些日子一直以你為念,不過你人沒迴來,我亦無可消解她那般執意。現在倒是可以了。”


    他停頓了一下。“這事情不妨明說――她對你的心思你清楚,你若決意不想娶她,我亦不會逼你,隻是你便不要再存任何將她帶走之心――縱然她再不想留在我身邊,此事也與你沒有關係。我已與她說了,女兒要離開父親,不過是一種情形。終究亦是有人要帶她走的,不過――不會是你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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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終於迴來更新了嗚嗚嗚嗚嗚我對不起你們……好久沒寫找不到感覺了要……我慢慢恢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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