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樹林的茂密掩蓋了所有的草木色變,隻有身在其中的秋葵才感覺得出那一戰的愈來愈驚心動魄。她一再後退,可那如冰火撞擊的交鋒卻一再逼得她退無可退,讓她覺得——即使自己想幫忙都無從幫起。習練了這麽久的魔音雖已有所大進,可在這兩個人麵前卻顯得如此渺小,如此無力,仿佛那一點聲息稍微起來,便會被卷入那狂風驟雨之中,消失不見。


    拓跋孤與朱雀的招式都不以巧力取勝,純已成了內力之鬥。內力張至極限時,於朱雀是最洶湧的“潮湧”般顏色,於拓跋孤,也已近了青龍心法之巔峰。一旁的單疾泉也是看得手心冒汗。他的功力較秋葵自然深厚許多,並非對這戰陣毫無左右之力。自己如果出手,必是助拓跋孤了,可若真如此做了,大概也未必是拓跋孤所願。再者,說到底,拓跋孤和朱雀——這兩人的戰局,原是他最不該插手的。


    他打定主意,拓跋孤不呈敗象,自己便不出手。場麵之上,拓跋孤的確漸漸占到上風了。此是炎夏,樹林裏本就悶熱,而拓跋孤的青龍心法又是灼熱之力,借這樣天時,將朱雀的寒勁壓至差堪防禦。隻見朱雀一身褐紅色袍子都鼓脹起來,如同蓄滿了風的帆。


    拓跋孤身形本高,略略居高臨下,已顯強勢:“你可準備好了?”


    朱雀迴以冷言:“何須廢話。”


    他們都知道——朱雀的真正實力,不到那一訣“離別意”,不會發出。可那一訣離別意,卻要他先身陷絕境。“置之死地而後生”,他已經很多年沒有遇到過這種境地了。這世上大概也唯有拓跋孤,能在正麵對決之中,逼他進入絕境。


    可拓跋孤也是驕傲已極之人,竟要在發力之前開口說一句“你可準備好了”。他要出掌,用這強硬掌力把他的“離別意”生生反激出來。那樣一瞬的反撲巨力倘若都無法奈何得了他拓跋孤,那麽,他便可以名正言順地依約:他勝了,他要朱雀的性命。


    秋葵哪知朱雀的心法有這樣的機竅,見他落於下風,緊張之下伸指及琴,屏息盯著場內。拓跋孤果然發力,雙掌平推,重壓將她的唿吸都一滯,她已見朱雀鼓起的衣衫忽然陷落下去,心中一急,不由自主腳步欲待往前踏去,冷不防身上一緊,未進反退,卻是單疾泉早見她心神不寧的樣子,擔心她真不知死活出手,飛身掠來將她一帶而後。秋葵一驚之下,隻道單疾泉是向己出手,手指一鬆,一股撥弦之力已發。單疾泉頭急急一偏,那氣勁掃中他頰側,腦中一時漲得嗡嗡作響。


    秋葵隨即會過意來,怔了一下,來不及多言,已聽見那一邊朱雀颯然一聲嘯喝。她立足之處隻覺毛發倒豎,寒意逼人。那是種從未遇到過的徹骨寒意——這就是明鏡最末訣?朱雀該已將“明鏡訣”內力用至了極致了,以至於她與單疾泉都隻覺出髓冷如冬。可斜目之際她注意到朱雀唇角的血跡。——血?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到朱雀的血跡——是了,縱然“離別意”能傷了對方,在此之前,他卻也已先受了那足以致死的一傷!


    拓跋孤竟也發出一陣高笑,隻見他屹立當地,受朱雀銳利至極“離別意”反擊之下,竟未有半分退卻。而秋葵視線卻竟似有些扭曲,兩人之間那空氣不知是怎樣的寒熱交迸,才令得整個視線都不真實了。


    隻聽拓跋孤哈哈大笑道:“‘離別意’,‘離別意’也不過如此!”他忽身形一挺,像是要以肩背額外之力來打破此刻的勢均力敵。巨大的熱浪如受指引,忽然洶湧掩至。秋葵隻覺眼前一迷,身體如被迷蒙濃霧吞沒,已分不出是熱是冷,是暑是寒了。


    朱雀,在那般高漲的氣勢之中,終於退了一步。——縱然是“離別意”,也還是當不得拓跋孤的第七層心法嗎?


    “爹!”秋葵忍不住喊出一聲,欲要掙開單疾泉,可此際場內餘力未消,單疾泉自仍是硬生生將她攔住。場上聚積的寒熱之力良久才漸漸靜去,隻見拓跋孤正凝視著朱雀。


    “你承認自己敗了吧?”他的麵上帶著絲殘酷之意。


    朱雀未語,似在調整自己內息。那一縷嘴角的血絲,秋葵看得愈發清楚,心中大慌——她可不要他真的交出性命去!


    她不敢言語,因為他們仍在對視著。四個人此刻都連唿吸都不敢放鬆,隻因這場落幕的內力之拚,總好似還有些什麽未完結的尾音仍在繼續。


    誰都沒料到會有一道銀芒在此刻刺穿這片誰也不敢驚動的氣氛。秋葵在許久以後迴想起這令她無法忘卻的一幕,也不得不在心裏歎息:若沒有這一支銀芒,今日的對峙也許真的無法了局。


    ——可那支銀芒,真的能刺穿它想刺穿的這一切嗎?


    宋矞!——黑竹會如今最銳利的一劍,那兔起鶻落的一招出手,誰曾敢小覷?這個黑色的影子如離弦之箭、掠地之鷹,撲向了今日的勝者——青龍教主。縱然是知道他在附近的朱雀,也萬料不到他會在這個時候挺劍刺向拓跋孤。


    畢竟是足以殺死一流高手的暗襲,拓跋孤亦帶了猝不及防,想也沒想,左手抬起,青龍掌力已出。那是關乎生死的一掌,他半分未曾容情——那個他連麵貌都還未看清的偷襲客,一劍已經近在了咫尺——不,近在了分毫!可如此熾熱而沉厚的掌力豈是一個小小殺手當得?掌力正擊中宋矞身體,他人從空中重重跌落,一口鮮血也從空中噴濺而出,濺汙了拓跋孤的臉頰與一身衣衫。


    縱是朱雀也不無動容。如果宋矞麵對的不是拓跋孤,或許他便可得手的;如果他不是先前受了毒傷,或許他也可得手的。可現在,他委頓於地,五內如焚。


    拓跋孤這看似隨手的一推之後,麵色也變了變,像是終於忍不得了體內翻騰,竟有一口濁血衝出了口腔——他的左掌收迴,在胸口輕捂。“離別意”究竟並非無物,他以一口氣強抗,麵若無事,隻希能令朱雀認輸,可如今受外力牽引之下,竟終究無法將暗傷隱藏。


    單疾泉才吃了一驚,飛身掠至他身側,“教主,可要緊?”


    拓跋孤隻是揮一揮手。他並不想多言——如今局麵,不言已明——他沒有勝。


    秋葵沒了單疾泉阻礙,也忙去扶朱雀。兩兩站定,相互間目光並未對視,反都向宋矞望去。


    “黑竹會的人?”拓跋孤先開了口,目光往朱雀臉上微微一移。


    朱雀“嗯”了一聲。他本不多在乎這少年的生死的,可卻也不知,這麽一個自己都沒放在眼裏的少年,難道竟真的把我當了自己人?他又憑什麽認為他能幫我些什麽?他不該不知道這樣出手是九死一生,卻竟還是選擇了出手!


    黑衣少年已經連掙紮都無法掙紮,抽搐中,口中吐出一灘又一灘的血泡。秋葵忍不住,上前矮身要檢視他傷勢,卻聽朱雀道:“不必了。”


    他知道宋矞的斤兩。他知道——他斷不可能正麵受青龍掌一擊而還有活命的。


    宋矞似乎也知道自己命已難續,聽到朱雀的聲音,用盡那最後一丁點兒力氣睜大眼睛,努力看著,目力卻似乎已及不到站著的朱雀了。他隻夠看到低過來的秋葵,那手努力地在她袖上抓了抓。


    “姑娘,我……二哥……求……朱大人……”


    秋葵心頭忽如受重擊。隻是為了他二哥嗎?他怕朱雀敗戰之後真要丟掉性命,便再無人救他二哥?她雖然一貫麵冷,可怎禁得這樣場麵,忽喉生極哽,“阿矞,你……你就放心。”她也不知除了這一句,她還能說些什麽。


    可阿矞的手已經鬆去了。他沒有聽見。年方二十的少年,隻一彈指已從此世渡去彼岸、從生去到往生。這塵世倒映在他至死未瞑的雙目裏,隻餘下慘灰慘灰。


    秋葵努力抑著自己的顫抖才將他雙目闔上,隻聽拓跋孤喟然道:“身手不錯的小子。可惜了。”


    她忽然心中激憤,站起身來,“是你殺了他,你說什麽可惜!”


    “秋葵。”朱雀微微皺眉,抬手將她攔住。


    “他先對我出的手,怎麽,我還不能殺他了?”拓跋孤冷笑。


    朱雀忽也還以一個冷笑。“這麽一個後生晚輩你還談先出手後出手——拓跋教主,虧你也說得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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