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是樹蔭濃密,拓跋朝還是跑得一身皆汗。議事廳門並未關,他人上來早便有人瞧見,一眾人說話停了,都向他看來。


    “朝兒?”拓跋孤稍顯詫異。


    “爹。”拓跋朝見火蛾飛了進去,也隻能硬著頭皮進去了,往周圍一環顧,先便見到關代語正切切看著自己。他和關默都立在一個人身後――那一個人,雖須發皆白,卻可看得出筋剛骨健,姿態清昂,就連那臉上的道道紋刻,也如不過加深了他的厚重,而非給人老邁的感覺――反是那邊上的關老大夫,原該是小他兩歲,此際看來卻似更顯年長。


    拓跋朝心知那該就是一直聽人提的關非故了。關非故顯是見到了那火蛾,目光雖然一觸即收,拓跋朝卻並沒錯過。已聽父親道:“既然來了,去霍伯伯那裏坐著吧。”口氣並無寵溺,反顯得有些嚴厲。


    “哦,這是少教主了。”關非故卻從座間站起,一拱手。“不打緊,想來教主也還有事要忙,老朽也不便打攪太久。敝派中尚有些事務要準備,七月初一的洞庭湖之會,還望教主勿忘前來觀禮,老朽掃席相待。”


    “承蒙盛邀。”拓跋孤道,“待此間事了,青龍教倒也確有興趣前往一看,與三支奇人一交。”


    那壁廂單疾泉卻早見得拓跋朝跑來時看那關非故三人的目光略帶異色。他就坐在霍新邊上,拓跋朝一過來,他便悄聲問了,拓跋朝正欲將火蛾之事告知,忽然外麵急匆匆跑來一人,到了門口,單疾泉抬頭,那人卻是自己麾下向琉昱。


    他已知必有要事,自起身到了廳口,向琉昱先向廳中拓跋孤躬身行了一禮,轉邊還是壓低聲音,與單疾泉說了幾句什麽。已見單疾泉麵色微微一變,也說了句什麽,遣退了向琉昱,迴身道:“教主,屬下暫且告退,有些事情要處理一下――關掌門這裏,恐怕不便相送了。”


    拓跋孤自來對他信任,隻道:“你去便是。”


    單疾泉快步走向山坡之下。向琉昱正候著,聽單疾泉上來已道:“告訴許山,讓他帶人到穀口來;你去地牢把君黎帶出來,若見我信號,就帶他出穀,否則便在前山等我迴來。”


    向琉昱應了,卻並不便走,不無擔憂地道:“此事不告訴教主?”


    “不急。”單疾泉道,“我先去見他。”


    “可……”


    “不必擔心――照我說的做便是。”


    向琉昱隻得應聲去了。單疾泉腳步加快,已先向穀口而去。


    ――朱雀來了。便隻這幾個字,足以讓他的計劃毀去一半。竟是他先到――而不是黑竹會?


    他還不願拓跋孤這麽快與他相見。若可以,他還是希望有機會消弭這場火拚。如今關非故也在,他料想引開朱雀火頭的機會仍有。隻要讓朱雀先與關非故相遇,就怪不得自己坐山觀虎鬥了。


    琴聲。尚有裏許,他已聽到了琴聲。報信中提及朱雀與一名年輕女子在白霜的墳前撫琴縱歌,想來該是秋葵。於她和朱雀的關係,他隻約略聽說一些,並不確切。可兩個人都與白霜有莫大關係,會行至一路,也算不得奇怪。


    甚至應該感到一點欣慰?因為――這至少證明朱雀還一直撿拾著與白霜有關的記憶。單疾泉如今也有了八分的把握――在白霜墓前,朱雀不會輕易出手的。既然有意在那個地方撫琴,便是他也還有談判之願。


    不過他也不敢貿然孤身赴敵,許山的弓箭組已經得令隨他出穀,暗暗掩護。弓箭組未必能對付得了朱雀,可這至少是個陣勢,是個樣子。


    琴聲已變。朱雀該已聽到自己來了。單疾泉鎮靜靜地走近,在二十步的距離停下。


    “見過神君。”他的態度,仍如以往一般恭謹――甚至在拓跋孤麵前都未必能時時保持的恭謹,卻仍然留在了朱雀的跟前。


    朱雀似乎也早料到來的會是他,哂然一笑。“你來了。”


    單疾泉稍稍抬頭。“這一句話――其實該我說的。我真的沒料到神君會親自前來――來得這麽快。”


    “你知我所來為何。”朱雀並不廢話。


    單疾泉卻沉默了一下。“……相安無事了這麽久,這一次神君是真要勢逼青龍穀了?”


    “我現在無暇與青龍教有什麽衝突。”朱雀眉頭輕蹙。“說我勢逼青龍穀――可你明眼人,該知道我倒是被他逼來的。”


    單疾泉無話。拓跋孤堅持要留下關默伯侄兩個的時候,他的意思就很明白了。朱雀縱然遠在臨安,可那一層倒逼之意,他怎會感覺不到。


    他聽單疾泉並未接話,知他或許在醞釀些言語來遊說自己,不覺輕慢一笑。“這麽多年了――拓跋孤還是那般血性啊?”他語帶譏諷,亦帶威脅,“你也不勸勸他?他就不怕我叫人填平了你們這小小山穀!”


    “教主若真如當年一樣,那便不是單隻留下關默他們了。”單疾泉道,“他必早就欺上臨安,要與你一敘新仇舊恨了。”


    朱雀冷笑。“也對。他如今也懂得滑頭――萬事求個占理,要逼我先動手――這是你教他的吧?嗬,可你別忘了,青龍教再怎麽樣也不過是小小一個江湖教派,不過能稱霸這淮南一隅,勢力甚至踏不出兩路去,你以為我真會放在心上?――我縱然叫人將你們青龍穀填平了,你道真有多少人說我不占理?縱我是不占理又如何!”


    單疾泉反而一哂。“沒錯,神君如今位居高職,唿風喚雨,自然無所不能,早不是當年屈居冰川的情狀,而青龍教卻還是那個青龍教,甚至比當年還更收斂一點,你確實可以不必放在心上的――可你究竟還是來了,究竟還是要先用琴聲引我出來――我便當神君存了談和之心,這一次,我們總有辦法不必魚死網破的?”


    朱雀的殺氣卻烈烈一凜。“卓燕,你休要以為自己什麽事都料得準。那一些廢話我們現在不必說,先將我要的人交出來再談!”


    “這也正是我此來要告訴神君的――神君不必急,你要的人,很快就會出穀。”


    “他們敢出穀了?”朱雀心思一轉,想起婁千杉與秋葵皆說已看見過幻生界的人出現,“不要你們的庇護敢於出穀了――看來這次後援來得足夠強大――莫非――關非故也親自到了?”


    卓燕微微欠身。“神君神機妙算。”話語雖是恭維,可內裏意思自不止恭維而已。


    朱雀原是試探,不料卓燕真不隱瞞,他微微一頓,忽嗬嗬大笑起來。“卓燕啊卓燕,果然還是落入了你算中。你是篤信我與幻生界相爭,青龍教便可抽身事外?”


    “不敢,我原不存此念,因為神君與關非故都會親身而來,本就是我未敢想的。實不相瞞,青龍穀上下也作好了準備,要迎黑竹會這次一擊,但如今――若你們真正想要的人已經離開,再有此役,豈不無濟於事,反而多餘了。”


    他停頓了一下。“再者,關非故也稱得上世外高人,其實力難測,我暫時還看不出若神君有心留下他,還會有餘力對付青龍教。”


    他語氣平緩,可這一句話足以令朱雀雙目一睜,殺機大盛。


    “那便趁他們來之前先看看青龍教有多少斤兩!”他手隻一抬,那一股凜冽寒氣便向單疾泉撲至。


    單疾泉略出意料,下意識拔刀相衡。那一股掌力恰擊在他刀麵之上,竟如金鐵交鳴有聲,那下手竟似不容情。連那一邊秋葵的琴音都稍許錯了一錯,似乎她也未想到朱雀的驟然發難,卻見朱雀左手五指向她一伸――那卻是他與她約好的琴音變化之訊――她心中一凜:他要她動用魔音了。


    說時遲那時快,隻見單疾泉幾乎同時也向自己人發出了訊號。林中弓箭之聲忽起,她忙凝思澄慮,琴曲為底,內力為蘊,魔音擾動,層層疊疊傾遞而出。


    未有所防的木箭竟受此力而略顯飄搖,及至真到了朱雀近前,被他護身勁力一激,早已落地。許山帶的人雖遠,可又怎遠得過琴音之距,隻覺如自耳中竄入了一陣昏聵之意――那聲音不是尖銳難擋,反似溫柔,可縈迴不去,便欲要人陷入迷夢。


    許山自己功力尚可抵敵,可手下之人如何當得,那第二波箭矢,如何還過得來?


    朱雀和單疾泉卻對魔音頗為了解,音色入耳,並無減損動作之分毫。單疾泉一身功夫也早臻一流之境,信手拈來殊無阻滯,可麵對朱雀終究遜去一疇,以單家刀法欲待搶手,卻難搶至上風。


    卻不料朱雀行不過四五招,偏又收勢,那手又一抬,秋葵的魔音也消解而去。隻聽他冷笑道:“不會吧,卓使竟還真是豁出性命而來?我隻道――總有個拓跋孤遁在暗處,要出手救你。”


    單疾泉才知他不過有意相試,也將刀一收。“以教主的脾氣,他若在此,豈會隱在暗處。”


    朱雀注目於他。“卓燕,當年你在我朱雀山莊,我從未見你肯有一次吃了虧,為我作出這樣的事情來,何以為了拓跋孤你便肯連自己性命都不顧?你棄我而投他,可如今你也見到了,青龍教的局麵分毫未張,但我卻已可令動朝野,榮華富貴予取予求――你枉負一世聰明,卻也該承認自己是選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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