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到了傍晚時分,有人送來了一頓可稱豐盛可口的晚飯,才證明他並不是被遺忘了。他也由此斷定單疾泉一定早已見到刺刺了――隻是刺刺的遲遲不出現,證明了她恐怕已身不由己。


    夜幕降臨――對這地牢之中來說,也就是從昏暗變成了全暗。君黎並沒幾分睡意,卻還是躺下了,閉了眼睛,有些無聊地竟然開始與繞身的蚊蟲玩耍。它們自然是叮不到他身上的了――隻要那當日連瀝瀝而下的雨滴都不得不繞行的護身氣息在。可單是如此仍然不爽快,隻因蚊蟲嚶嚶之聲,聽著也是心煩,他便幹脆用足了耳力,辯著一隻隻蚊蟲的路徑,放逐心意散出一一擾其飛行,以無形之氣擊得小飛物飄來蕩去。正玩得不亦樂乎,忽然外麵牢門處傳來什麽聲響,似是有人來了。


    是刺刺麽?他一睜眼,原本拿捏著的“殺氣”放縱開來,早已被他攪得暈頭轉向的蚊蟲恍若受了巨大的衝擊,十餘隻盡數落了地。君黎人已坐起,可心也稍稍一明一沉:這不會是刺刺。若是她,應該早就能聽到她叫自己了吧。


    燈籠的光亮從外麵透進來,地牢漸漸亮了,為一種柔和的感覺充滿。他聽到腳步聲。一個輕盈的身體正在走來。


    “君黎?”還有幾分距離,來人輕輕開口。


    君黎微微發愣。“姐姐”和“單夫人”這兩個稱謂,就那一瞬間已在他心裏交換了十七八次。


    ――怎麽是顧笑夢來了呢?


    驚疑和猶豫,正如數月前在那個清流小縣城,隱在重傷的陳容容屋外竊聽夏錚與沈鳳鳴幾近絕望的話語時那種內心掙紮。可是某些無形之手總還是要逼著他與命運相撞的,而且不給他思考的時間、不給他第二種選擇。


    “……單夫人。”他站起身,也將對她的稱謂說出口來,仿佛隔在兩人之間的,遠遠不止了那一道牢門。


    顧笑夢卻好像沒在意,見了他已上前道:“你還好吧?我聽刺刺說了此事――我先前都不知……都不知你姐夫下了那樣的命令!”


    “我……我倒沒事。”君黎見她如此,也實在有些無所適從了。


    顧笑夢反而像是有些慚愧,“君黎,這麽久沒見你,可如今卻是這樣的情形――姐姐實也不知如何跟你解釋才好,隻因你姐夫原來與我說的好好的,說已經給你去了信,叫你們暫時別迴來,並不想你們涉入此次事情之中的――可誰知今日一聽說你們來了,他竟下令將你扣了,連我都沒告訴一聲。適才我與他鬧了一場,可他……他說此事已經稟報了教主,沒有改變主意的餘地了。”


    “他果然告訴了青龍教主……?”君黎才喃喃道,“這麽說,他真的是……”


    他停頓了一下,看著顧笑夢。她的表情,像是不知該如何將真相說出來。


    “……他是不是因為我與朱雀的瓜葛,要留我為質?”君黎重新開口。


    顧笑夢聽他此語,麵色一黯,竟低頭不敢看他。“你什麽都明白……君黎,姐姐對不住你,我沒攔得住他,也沒辦法救你出去。現在教主已經知道此事,青龍教人人都知道你是朱雀的徒弟,在這節骨眼兒定放你不得,縱然我有心放你走,我也……”


    “不要緊的。”君黎反而笑了一笑,“不必為我擔心,我是自己要來的,原該想到會有這一層。”


    “隻盼這次禍事快快消去才好,不要真到了與朱雀兵刃相見的地步。”顧笑夢仍然帶著些愁色。“君黎,我知道……我知道解釋亦是多餘,可你姐夫……他也是為了青龍教,你別要怪他、恨他好麽?他就算以你為質也是想多拿幾分勝算在手裏好壓過朱雀,卻不是針對你,定不會當真將你如何的――姐姐別的做不到,總也會保你在這裏平安無事。誰若真敢動你,姐姐就不是現在這樣了,不管他是誰,我也定拚了性命護著你的,你就放心。”


    君黎知道她言出肺腑,心中不無感動,卻也不無無奈。也許吧。也許誰也不想害了他的。不要說顧笑夢了,單疾泉、許山,若是平日無事,定也不會與他為敵。可若真到了兩軍相遇、兩勢相交,自己在那樣的對局之中也不過是一顆小小的棋子,若棄了自己可以換得一種想要的結果,誰又在意這顆棋?單疾泉那般老謀深算,將自己率先拿在手裏,再理所應當不過。


    “卻隻怕他要失望的……”他隻是輕輕地道,“他應該知道,我與朱雀的師徒關係……早便斷了。捉了我……嗬,聊勝於無吧。”


    顧笑夢聽他語聲輕慢而帶著些落寞,搖了搖頭道:“君黎,你別想這麽多了,什麽都別想,不會有事的。你在這裏要些什麽,但告訴姐姐就是。等這次事情過去了,等你出來,我定叫你姐夫向你賠不是!”


    見君黎仍是那般不濃不淡的表情,也不答話,她眉目轉低:“姐姐也有許多話要與你說,可現在這樣,什麽都說不出來。君黎,你……你可知……”


    君黎等著她說“你可知”些什麽,可聽她聲音卻竟忽然發了哽,話語盡數哽住了,說不出來。他怔了一下,心中才微微一痛。她定是想說,你可知自你那日走了之後,姐姐是如何給你擔心,如何想念你,可也許她也怕他始終不過是那樣的冷顏相對或是漠無表情――她忍了許久,卻也未敢盡吐,以至難過失態。於他來說,去夏的那次離別像是已經很遠很遠,而他在那個擲下圓牌的冬夜已經覺得自己與那個家是完全割斷了。可是割斷了那個顧家,卻終究割不斷那些顧家的人;不在那裏,也在這裏。


    自己是變得比那時心腸更硬了嗎?那時離去還曾偷偷嚎啕大哭,可如今――除了心裏這一點點痛,這樣看著自己的義姐姐,卻沒有半分要流淚的衝動。大概我已經接受了命運的這種安排了吧,已經對於一切都坦然了吧――這種程度的折磨,竟也隻是拂雲掃塵而已。


    “單夫人,你別難過。”他隻是這樣說著,語氣並不冷,卻也不軟,隻是不卑不亢,像是兩人也不過點頭之交。“你不必說――我知道你的好意。……我都知道。”


    顧笑夢猶自沒能抬起頭來,他便又道:“刺刺呢?她還好吧?”


    顧笑夢聽他提到刺刺,方平了平麵色,抬頭道:“刺刺給她爹關起來了。今日她迴家來的時候,你姐夫人在教主那裏,她就一路追了過去,到教主那裏都大鬧過了,不過,教主看在你姐夫的份上,總也不會對她如何的,比起你――她也就是關在家裏罷了。”


    君黎嘴角才動了動。“嗯。”他隻說了一個字。他所知道的單刺刺,倘若不為了他鬧,那也就不是她了。可她果然也是沒有辦法改變單疾泉的主意的。


    “若可以――能不能請你轉告單先鋒,我想見他一見。”君黎道,“不知他會否肯來這裏一趟?”


    “你要見他?可是……”顧笑夢有些猶豫,“我隻怕他……”


    “隻是與他說一聲。他若不願來,也就罷了。”


    顧笑夢才點點頭。“好,我轉告他。”


    君黎目送顧笑夢攜著燈籠的背影又一點一點遠去,看那光暈漸淡,地牢之中,終又成了一片黑暗。


    天色應該已經很晚了吧,無論如何,單疾泉總也不會今日來了。君黎雖是這般想,卻也沒再躺下,隻是默默到角落坐了,不動,不語。


    他望著這黑沉沉的一切。師父啊,若你還在,你見我如今這樣,會是高興,還是不悅呢?我原沒想過此生除了繼承你的道學還要做些別的什麽,可自離了你,就如一步步被這江湖吸入,如今沾染了江湖之亂,甚至還沾染了廟堂之腥,莫名成為別人利害之中的一個籌碼――你可也都替我算到了麽?你交待的道學我沒太多長進,卻還學了武――你定會罵我不務正業吧?可,當初那個打坐修禪沉思都鬧不端正的我,如今卻也可以定然地在黑暗中靜坐如此――我離你所說的境界,是不是也算近了一些呢?


    他想了許多許多事,漸漸也有了寐意。雖然不過坐著,倒也並不覺得不舒。


    直到醒來,他才發覺自己確是睡著了――睡著了很久。現在又是什麽時辰了?這地牢裏還是黑漆漆一片,依照遠處透光的程度來看――天應該還沒亮。那自己又怎麽會忽然醒了?


    他很快就知道自己是為什麽醒了。遠處依稀有人聲。說是天沒亮,可真的極目而視,卻能借著一丁點兒天光辨出一絲兒模糊的人影。


    人影沒有帶燈籠,隻是在黑暗中就這樣走來,不知是對這裏很熟,還是目力極好。君黎心念轉了轉。是單疾泉?這天沒亮的時辰――恐怕幾個看守都在睡覺,他卻來了?


    他振衣而起,算是對人影的到來的一個迴應。人影果然聽見了他的聲音,腳步稍稍實了一些,也快了一些,已到了近前。


    “我將你吵醒了吧?”果然是單疾泉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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