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努力定一定神。“你怎麽能接得那麽快?”


    君黎也收劍,微微笑道,“你要是像我一樣學了二十多年的道,也是這麽快的。”


    刺刺一橫目:“騙人!你早就把這劍法學好了――學得比我都好,你……你還不說,還要我練給你看――你怎麽這樣狡猾了!”


    “我不是……”君黎被她眼神看得慌,“我其實於此劍法,也一直有些不明之處的,不是……不是我有意隱瞞什麽……”


    “劍招相生都難不了你,還有什麽不明之處啊?”刺刺顯然覺得他不過隨口安慰自己而已。


    君黎隻得道:“就比如說,你有沒有想過,八卦劍本是寧靜和緩、以柔克剛的劍法,可相生相補卻要求變招極迅,這樣一來,整個劍法的本意豈不是失去了?為了追求那樣的招招相疊,卻沒了本應有的道家真意,豈不還是得不償失?將相生相銜練得再好,又是正途麽?”


    刺刺聽得眉心一蹙。“是哦,我還沒想過這個。”又一舒展,“不要緊,我迴頭去問問夏伯母好了。”


    “……倒不用了。”君黎有些訥訥。“我原是不明白的,但方才看你練劍――忽然有點明白了。”


    刺刺疑惑。“你怎這麽吞吞吐吐的,一次都不把話說完――想明白什麽啦?”


    “我……我的意思是……呃,我隻是猜測,夏夫人要你來尋我的本意,大概不是要你與我較量的,隻是要你與我……”


    他停頓了一下,換了個說法:“一個人沒法同時用出兩招來相生相補,又不能一直那麽快地變招,可兩個人不就可以相生相補了?原本一人要用兩招,那般趕得沒了意境,兩個人豈不是就解決了?”


    刺刺才輕輕“啊”了一聲:“你是說……兩個人分別用出一式,以為相生?”她眼珠微微動了動,唇角已經高興得彎起,“君黎哥,你好聰明啊!”


    “我隻是迴想起夏夫人那時把劍譜給我,卻又叫你去學,猜想著――也許這劍法本意如此,她也存了此念的。”


    “……可是,夏伯母怎麽都不明說呢?害我自己練了那麽久。”刺刺囔囔地不無抱怨。


    “或許也是想讓我們慢慢悟到吧。”


    刺刺凝凝然又想了半晌,忽地又一笑,“不過啊,兩人同用――可現在你學得比我好了,不會嫌我拖累了你吧?若我難以接應你的招式,那什麽相生之效,不是就沒有了?”


    “不必你來接應我,我接應你不就好了?”君黎隻正色道,“若真的遇上對手,以你用招的精準,該是先手對敵,就不必顧忌太多,我總會以相生之式與你相應的。”


    “哎喲,你當真了啊!”刺刺聽他這般迴答,鼻尖反而一皺,看不出是生氣還是嘲笑,“我說我比不上你,我說說而已,你還真以為我是那個意思啊?”


    君黎愣了一下。他哪曉得小姑娘一句話裏都藏了心思,自是不懂取巧了安慰人的。“我……我也不是那個意思……”他愈發不知怎麽自圓其說。


    “哼,又裝傻,我是再也不信你的了!”刺刺卻不無賭氣地拿起劍來,“來啊,跟我打一場,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誰厲害!”


    君黎搖頭,“我不與你打,我從來就打不過你,還拿了木劍,怎麽動手?”


    刺刺看著那木劍一時語塞。“……你就是不肯遂我的心意――你定早都算計好了會惹怒我,故意帶了木劍出來的吧?”說話間忽迴想起他方才木劍的招招相應,越發覺得他從一開始就狡猾可氣,麵上竟不由自主地發起紅來。


    “……不想與你說了。”她忽沒來由丟下一句,甩手迴身就走。


    “刺刺!”君黎已見她麵色古怪,隻怕她真氣走了,下意識手向她腕上一抓,將她一個人兒抓了迴來。


    “幹什麽?”刺刺不虞他的這一抓,猛然迴頭,表情還氣鼓鼓的,可目光這樣一對,她心反卻莫名地跳了一跳。


    “那……”君黎原還想再解釋兩句,卻也忽直視到她被那光芒照得這般明亮的臉,言辭變得一鈍,什麽話都啞住了。


    那光芒是他身後正散發著最後火焰的落陽。他沉默的注視令這一刹那變得極靜,靜得連他們的唿吸都一瞬間像要停止。他隻看到這片天空和她的麵孔都紅得像在流火,那整個城池――除她以外的整個世界――都好像變成了一片灰藍的虛無。


    他這樣握著她的腕,第一次知道她的脈搏也會跳得這麽快,可不知為何,他心裏竟沒感到半絲往日的惶恐,反而湧出股難以描摹的歡喜。一股熱望從他心底裏胡亂狂奔出來,仿佛一瞬就要吞噬浸透他這顆沉冷已久的心。


    可是多麽不合時宜――在這樣的時候,腦中竟偏偏清晰浮起了幾行字。他一時還想不起是在哪裏見過,隻是記得那黑沉沉的筆跡,那壓著他,讓他無法釋放自己內心的筆跡。是了,是單疾泉那一封信。那一句話。


    “隻盼你照看相護之際,亦知以禮相守”。這一句話平平無奇的話語,像是股冰冷冷的氣氛霎時撲滅了所有那些熱切。眼前像是暗了一暗,一切都模糊下去了,就連這傍晚陣陣的微風也都像化作了那沉甸甸的“以禮相守”四個字,一陣一陣向他撲來。他迴過神來,才發現太陽都沉落了,將這最火熱的白天毫不猶豫地交給了那個墨沉沉的夜,一如他的心也同樣重新落入沉寂。他甚至一刹那就想不起自己適才一瞬間那些紛紛亂亂的念頭究竟是要幹什麽,可無論是要幹什麽,都已不複存在――也不該存在的。


    就連握住她手腕的手,也是該放開的。他鬆開五指,那腕上青白的指印旋即消退而去,才露出那一隻青色的、她從不曾褪下的草鐲。


    刺刺也緩過神來,揉著自己其實並不疼痛的手腕,轉開了眼睛。


    她不再吵鬧,他也不再解釋。往迴走的路上,兩人都未再說一句話,像是都不知道要怎樣遺忘那個其實什麽都沒有發生、又什麽都沒有解決的短短片刻。君黎默默然將她送迴了夏府,一個人默默然迴了客棧,也沒吃什麽晚飯,隻迴房將單疾泉那一封信翻了出來,坐下,重新細細讀著。


    他讀了三遍,讀到無法再讀,整顆心都在發顫。從什麽時候開始,自己已經無法控製自己了,而竟要依靠這一封信?若沒有這一封信,今日的一切,又是如何?


    他將信緊緊捏在手心,可竟連責罵自己的力氣都沒有。他不知道是否該感到絕望,因為他幾乎清楚地知道若繼續如此下去,會有什麽樣的結果。三月相伴,積重難返。是自己還是無法自控地貪戀了她給予的輕快與歡喜而忘了保持距離――那時自欺欺人一切不過三個月,卻忘了她是那樣一團揮也揮不開的熱火,足以融化一切最最寒冷的冰霜,他根本抵敵不住啊!


    “可你是要孤獨一個人的――不能夠害她,不能夠害這世上的任何人。”他一遍一遍地對自己重複著這一句話,看著鏡子裏,那個頭頂道髻、正襟危坐的自己,到最後卻隻覺這人竟麵目可憎到無以複加。刺刺,如今是不是已經晚了?我是不是已經定要害你傷心?若我是你,也定要恨麵前之人怎會軟弱至此,竟寧舍你而擇那一根道笄相伴終身――可我也希望亙於你我之間的僅僅是這一根道笄而已啊!棄這一根道笄又有何難?縱與天下人為敵亦有何難?可我卻究竟敵不過造化、撼不動上蒼,就連要反抗,都不知從何抗起!


    他想得無法再想,忽狠狠將頭上的道笄拔下,向那鏡中摔去。他不知還能怎樣,真的不知還能怎樣。為了這凡心妄念而誤人終身,甚至要人陪自己橫遭劫難嗎?那不知埋伏在何處的命中之劫,怕不會放過膽敢那樣快樂的自己――和那膽敢讓自己快樂著的她吧!他真希望自己隻是個無名無名小卒,小得根本入不了造物的眼,卻不知自己究竟在哪一世得罪了神祗,潛心如此,仍未被這冷冷上蒼遺忘!


    迴到夏府的刺刺今晚也有些沉默,這種異於往常的樣子自然沒逃過陳容容的眼睛,隻是夏錚難得今日迴來一同晚飯,她也不便說起,直到晚間才往刺刺房裏來看她。


    “今日怎麽迴事,君黎惹了你了?”她方進屋便笑問著,“怎麽一頓飯上,提也不提他了。”


    刺刺才有點恍悟,“哦,不是,我心裏想著那劍法,忘記與你們說了。”她雖然解釋著,可嘴唇仍不免有些輕微的嘟起。


    陳容容笑道:“還想著劍法――這麽說今日有心得了?”


    “唔……”刺刺看了看她。“君黎哥說,那劍法是要兩人同使――是這樣嗎?”


    陳容容坐下。“看來你們已知道了。”


    “真是這樣……”刺刺說著,可表情卻並不興奮,反有些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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