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鳳鳴咳了一聲。“話是這麽說,可女人都是不講理的性子,就怕你這般丟下她跑了,她心裏要傷心,說不定來個因愛生恨……”


    “那不是正中你下懷?”君黎反而笑起來。


    “我好端端為了你,你卻竟來調侃我。”沈鳳鳴有些不忿。


    君黎的笑又收斂起來。“其實……我早一些日子,就有打算讓秋葵離開,隻可惜婁千杉來了。”他說著停了一停。“我見秋葵好像因此不太願走,也有些猶豫要不要去說服她,就自己悄悄地又開了一卦,想看看那時讓她一個人離開,得當不得當。”


    “那結果呢?”


    “結果……我竟沒看得懂那一卦。”君黎苦笑。“卦上是說她靜則萬安,動則有難,依此而言,她當然是暫時留下比較好;可開了變卦,卻說她一個月內必會遠離――我那時還真的沒想到,原來這個要遠離的意思,其實是我這個卜卦人要遠離她。畢竟我這個道士,原是替人算命的角色,不該替任何人去抽卦的,那次試圖去推她的運,卻到最後將自己的立場與她的立場混淆在一起,那些釋辭也都變得語焉不詳了。”


    “至少你還是關心她。”沈鳳鳴說著,笑意裏有點隱約的悵然。


    “不過我現在倒是放心了。”君黎笑道。“因為我後來又做了一件事。”


    “什麽事?”


    “秋葵曾給我看過她的八字,但我從沒有看過她的命。可那一日我看不懂卦象,推不出運來,心裏煩悶,就迴憶著她的八字來看命――運可轉,命總是不能轉的,八字排下,要混淆也混淆不得。我知道有些……有些小題大做,不過看了之後,倒也坦然。”


    “意思是她命該還不錯?”


    “也有些劫,不過都有貴人相助,得以化險為夷,看起來――的確還不錯了。”


    “不用說,她的貴人想必是你了。”沈鳳鳴有意帶些輕嘲地看著他。


    “你未免高抬了我。她幼時被她師父收養,便算是命裏第一個貴人;至於現在――與其說是我,倒不如說是朱雀還更像些。我就不必提起了――你是不知我命裏帶了怎樣的煞,我不做別人的煞人就是千幸萬幸了,還貴人?”


    沈鳳鳴反而沉默下去。那一日李曦緋對自己說的夏家長子被逢雲道長斷定為親緣淺薄以至於父子離散的故事,他並沒有忘。那一切關於君黎的往事他早就知曉了,而今君黎在自己麵前這般說著,他不知為何,也似乎能在那狀似輕巧的口氣裏,感到那一點兒微微的、深埋的痛,令他萬般後悔自己拿他去開那般“貴人”的涮。


    “好了,不說了吧,說個湘夫人說那麽久。”沈鳳鳴有點尷尬地摸了摸臉。“這個還你,我晚些尋你。”


    他將那玉扣拋迴來,君黎一抄接住。


    才子茶坊的才子還遠遠沒散,那樓上偏角落的座位也還是空著,沒人來湊這個熱鬧。君黎上去,默默然還是在那裏坐了。


    手心裏,那一片揉得已軟化的葉子,下意識地竟還是沒丟,這樣帶了迴來。他怔怔然地看,就好像這樣看著,那一整路的緊張也會隨之溫軟下來。


    他又望向窗外。遠處的山影也都是綠色一片了。春天了。這個春天真的不那麽太平,我雖然已決定盡我所能阻止這場謀殺,卻也知這是九死一生之途。不知這世間,可還有那一隻青綠的草鐲,會成為我這一次的護身符麽?


    忽然耳邊又是“咦”的一聲,其中一名“才子”驚喊道:“道士,你又是什麽時候迴來的!”


    君黎迴過頭來,故作驚訝道:“公子說哪裏話,我在這裏沒走過。”


    那人瞠目結舌,莫知所語,倒像真被嚇到。君黎肚中暗笑,卻也有點奇怪自己心情怎麽竟會輕快,怎麽竟也會與人開起這般玩笑來。


    也許――他想――是我開始厭惡那沉重的命運了。是我確信自己已經開始走一條自己決定的路,於是就算前路是一個“死”字,也不會那般不悅、不甘了。


    餘人哈哈大笑起來。一群人似覺這道士也算有趣,便也與他說幾句話,漸漸聊得熟絡起來。君黎方待吃點東西,外麵的熱鬧裏,忽然傳來一串高銳之音。


    他心中一凜。這正是方才那柳葉之聲,按照約定的暗語一一拚起,該是“有壞消息,下來一見”這幾個字。午時還遠,沈鳳鳴怎這麽快就來了?


    他便立起道:“我還有點事,少陪。”便下了樓,去到先前與他見麵之地,果見沈鳳鳴在此等候。


    “怎麽了,”他心神微轉,“不會是――特地為了考較我記沒記熟幾個暗語的吧?”


    “我倒希望是,但――真的是壞消息。”沈鳳鳴麵色嚴峻。


    “他們不肯說埋伏之地?”


    沈鳳鳴搖了搖頭。“他們死了。”


    “死了?”君黎吃了一驚。“怎麽會?”


    “服毒。”沈鳳鳴咬著唇。


    “……”君黎一沉默,“你們黑竹會是否有規矩,有些事情,便是死也不能說?”


    “可是我還沒有開口問!”沈鳳鳴道,“我才剛去,便見他們已毒發身亡――我倒不信了,那幾個人,決計也不像肯為了保守秘密就自絕性命的――我看定是葛川從中搗鬼。方才聽聞此事,他先反咬一口,說是我下毒毒殺了那五個人以期滅口,要夏莊主提防著我,說定是我與黑竹會藕斷絲連,如今隨眾前來,必藏禍心!”


    “那夏大人怎麽說?”


    “自然沒聽那般胡說。”沈鳳鳴道,“葛川是太子的人,夏莊主怎會聽他的。”


    “那就好――可你也還是小心些。說不定葛川等人就是因為忌憚你,才遲遲不露出真麵目,他們或許會先針對你。”


    “這個我自會注意,我卻擔心萬一那五個人真是被葛川滅的口,說不定葛川已經先問出了黑竹會此次伏擊的計劃,如此一來,我們一無所知,他卻知道該何時發難,我們是愈發被動了。”


    君黎也輕輕蹙眉,似乎沉吟了一下,方道:你先迴去,我來想辦法。”


    “又有什麽辦法可想?”


    君黎卻隻是將手一伸:“火筒給我,等我消息。”


    沈鳳鳴一怔,才想起將懷裏的幾支焰火機簧筒取出來,仔細道:“每一支是四層,依次是赤、黃、青、白四色,你省著點用。”


    當下將一些細節又說了,再道了別。君黎藏了焰火,將夏琛給自己的那銀兩拿了一些出來,去市上買了身尋常衣服,尋間客棧換上,將道髻拆散下來,普普通通地束起,待到再出門,已經儼然看不出與“道士”兩個字還有任何關聯了。


    ――有的時候,還是不得不舍棄自己原本的身份。


    恰好午時二刻。他去夏錚被招待的酒樓附近,自近及遠兜了兩兜。那三個先前悄悄遁走之人正坐在附近一家餛飩攤頭,雖然極力作出平常的樣子,可君黎還是輕易辨猜了出來。他不動聲色也去那攤上坐了,要了一碗小餛飩。那三人並不說話,隻是目光偶爾間,還是瞥向那不遠處的酒樓。君黎偷眼細看,果見其中一人手上,隱隱然露出了一枚鐵戒指,心中愈發肯定。


    不多時,夏錚等已經離了酒樓,一再辭謝當地知州的勸留,要早些上路。衢州府派了些人陪護,大約是要送出十裏之外,這一隊人馬顯得愈發聲勢浩大。


    這般隊伍當然誰都要圍觀看熱鬧,偏隻有那三人有些局促,目光躲閃著低頭隻是吃自己早吃得快沒有的餛飩。君黎心裏輕輕笑著,一邊抬頭看那隊伍遠遠經過。夏錚騎著馬,由那知州陪著出了城,夫人陳容容與貼身小侍則在馬車裏,葛川帶人隨在後麵,沈鳳鳴獨自騎馬走在最末。


    待到人馬出了城,看熱鬧的也自散了,那三人才站起身來,往城門而去。君黎付了賬立起,跟隨而去。


    州衛返迴後不久,前路便顯了些狹窄;那三人為避人耳目,仍是不行正道,偏選樹叢無路處悄悄躍騰窺伺,若即若離地跟著那行車。君黎眼見行人已渺,不欲再多拖延,當下疾走數十步躍起,輕巧一落,已攔住那三人去路,道:“留步。”


    三人一驚,正欲有所動作,君黎已然一抬手,“不必緊張,自己人。”隻見他手中正是那枚玉扣,“三位認得這個吧?”


    對麵的麵色一擰,哼了一聲:“原來是他那邊的。”神情頓時倨傲起來,“大爺們現在正忙著,沒空與你多說,識相的讓開吧!”


    “想來三位是去那一筆‘大生意’的了。”君黎不疾不徐道,“我前一陣不在臨安,錯過了,可又不想錯過,所以追上來看看,不知還能趕在前頭麽?”


    “憑你也想撈這一筆?”那人輕蔑。


    君黎語氣裏帶有反激之意:“適才我也在衢州城裏,三位沒敢動手,想來也比我好不到哪裏去。”


    “你什麽意思!”後首一人生怒,兵刃已拔。君黎連連搖手,道:“我的意思――我們一起,或許便有機會先下手呢?”


    “那要看你配不配與我們‘一起’了!”說話間此人刃光已至。那刃是把匕首,比一般匕首長些,卻又不比短劍,君黎目光一掃已見瑩瑩泛著藍色,顯然喂了毒,而那血槽也極深,是把暗殺利器。


    他雖然對對方的敵意有備,卻仍是有點不忿他出手就這般狠毒,幸好這出手於現在的他看來實在算不上快,他並不拔劍,指出如電――覷準招式將至未至的刹那,在他肩井輕輕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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