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夏家莊的午後被一種沉悶的氣氛籠罩著,既因夏錚突然要被調離而恐慌,也為他終於將莊主之位傳給了夏琛而嘩然。


    沈鳳鳴也與莊中眾人一起,聽夏錚宣布了此事,心裏卻另有一番難受,隻如被什麽東西壓了,便要喘不過氣來一般。眼見夏錚已經轉去裏麵,他忍不住跟了進去。


    “夏莊主。”他喊住他。


    夏錚迴過頭來:“哦,沈公子。”麵色一如往常。


    “莊主……真的決定三日之後就出發去梅州?”他勉強著道。


    “聖旨可不敢違抗。”夏錚輕輕一笑道,“不過沈公子不必擔心,即使夏某不在,沈公子也隻管放心留在莊子裏,有君超在,也是一樣的。”


    沈鳳鳴心中難過,卻又無法盡吐。“蒙莊主高義,庇鳳鳴於夏家莊,一直未能為莊主效什麽力,深感……深感愧疚。如今若有難處,莊主隻管明言,沈鳳鳴若能幫得上忙,定不推辭。”


    夏錚拱手道:“不敢當,這段時日君超有沈公子陪他習練武藝,大有長進,夏某原已感激不盡,怎敢再有所求,隻是往後隻怕愈發要對這孩子疏於照顧,公子既然開口,那麽隻盼……隻盼公子仍能多多指教、協助君超才好。”


    “我說的……並非這裏!”沈鳳鳴忍不住道。“夏莊主,據我所知,往梅州這一路,福建境內,亂民結黨,匪徒橫行。這且不說,莊主難道沒想過這事情是有人在背後主使?這主使之人必定是不敢在京城裏對莊主有任何不利,千方百計地逼你離開,要在途中下手。莊主縱使武功高強,可也難敵暗算吧!為何又不與皇上力陳內中奸謀,為何就這樣讓小人得了逞?”


    “小人?”夏錚苦笑。“我不知公子心裏懷疑的是誰,但向皇上如此說的,是太子和慶王。公子認為皇上會聽他們兩人的,還是聽我的?”


    沈鳳鳴吃了一驚。他一心一意以為此事必定又是朱雀暗中唆使,卻不料有此一說。“太子和慶王?這……怎會是他們?”他略微思索了一下,道,“無論如何,在弄清楚對手的目的與要用的手段之前,莊主不應貿然上路。鳳鳴在此地還有一些朋友的,定設法替莊主打聽一些情況迴來!”


    夏錚見他似就要這般向外走,忙道:“沈公子,此事不宜!上迴淩夫人提起這段時日有人要對付你,要你休要外出;何況進不得內城,也必打聽不到太子他們什麽動靜。這是夏某人的事,公子也不必太掛心了,畢竟我在江湖上也有不少朋友,離了京城固然離了夏家之根本,但太子豈不更是離了根本,若真要對付我,也未見得便要如他所願。”


    沈鳳鳴搖頭:“我避在此處,可不是要避一生一世。莊主曾為我出過頭,鳳鳴不過是不想做個忘恩負義之人,眼睜睜看著你被人所害。”


    他隻說了這一句。因為更多的理由,他沒法對夏錚說。他不能告訴他,他還有途徑聯絡朱雀;也不能告訴他,那所謂要對付自己的那些人,不過是當初夏琝去遊說太子而來的——如今既然夏家已成了太子下手的對象,這層關係應該也不複存在了吧。


    夏錚還待阻攔他,沈鳳鳴隻對他微微一躬:“我自會小心。”


    外麵還是陰沉的淅瀝瀝的天,沈鳳鳴三步並作兩步,已經往依依的住處而來。他必須要問清楚——問清楚朱雀,這事情到底和他有沒有關係。他不信會有這樣的巧合,也不信太子會突然要對付一個根本不犯他的夏錚。


    隻是,庭院冷清,依依不在。


    他略作停留,可是也知她既然不在,定是在朱雀府裏,一時半刻也不會迴來。他心情沉沉,轉身往城郊而走。


    城東的這個小村落人並不多,來往的村民也不會知道,兩個多月前搬來的那一個年輕人,做的會是殺手的營生。


    這個沈鳳鳴習慣叫作“阿角”的少年從前年入黑竹會以來就一直追隨著他,是沈鳳鳴曾在內城總舵裏抄下過住處的幾名好友之一。諸種事變,他從未及與他們晤過一麵,可今日,沒有辦法,他非來求助於他們其中之一不可。


    天雨,村裏小路上看不見什麽人影,不過沈鳳鳴還是十分小心地瞻前顧後了許久,確定沒有人,才依近了那屋子的窗戶,依照約定的暗號,輕輕敲了幾下。


    他隨後轉去門邊。雖然敲的是窗,但依照約定,聽到窗子這樣響,卻不是循聲去開窗,而是去開門。果然才剛轉至,那門已經“咿”地一聲打了開來,阿角見到他,低低唿了一聲:“沈大哥!”


    久別重見,原是驚喜,阿角將人讓進屋裏,已道:“沈大哥怎今日才來?一直沒你的消息,我們……擔心得不得了,前陣去打聽了下,似乎是聽說沒事,可怎麽也不給我們個信?”


    “阿角,我現今身份尷尬。”沈鳳鳴道,“若不是有事,我今日也不來的。你多受累些,幫我個忙,但別把我來找你的事情說出去。”


    阿角隻覺奇怪,卻也道:“沈大哥怎麽說這樣話,有什麽事要幫忙,但說便是。”


    “你去一趟林子裏,不用刻意問,隻幫我留心今日有沒有比較大的生意。一會兒便去,若沒有,就明日下午再去一次。”


    ——所謂“林子裏”,說的是臨安城外一處樹林,最初不過是黑竹會中有人約在那裏交接過一次任務,或許是因為那地方的確陰暗隱蔽,被選作交接任務的地點次數多了,漸漸便成了會中眾人心照不宣的交換消息之地了。


    阿角有些猶疑,道:“有沒有比較大的生意……這,這旁人的生意,我若不刻意問,怎麽知道?”


    “這容易。”沈鳳鳴聲音低著。“若是大生意,自然不是一個人能做得了的,大哥派下來,必是先派給幾名銀牌,然後再往下派去。雖則通知都是私下裏,可一旦有這種事總免不了到了那邊要交頭接耳的,你隻消看到有很多人聚在一起,內裏還有那麽兩個銀牌的,必就是有了。”


    阿角哦了一聲,道:“那沈大哥現今居於何處,我怎麽通知你?”


    沈鳳鳴正待說話,忽然門上卻被敲了兩敲,顯然,也是種暗號。


    阿角眉間一緊,道:“怎偏今日——有任務來。沈大哥先避一避,應是很快就好。”


    沈鳳鳴點頭,向裏間轉入。阿角去開了門,果然外麵的人不過是看明他身份,便遞進一張紙條,隨即離去。聽得關了門,沈鳳鳴悄然出了來,道:“又有事情要做?”


    阿角點點頭,道:“不曉得這迴又是什麽人要遭殃。”便打開那紙條去看,一看之下,麵色卻是一變。


    沈鳳鳴注意到他麵色之變,道:“怎麽?是什麽人?”


    阿角卻猶豫了下,道:“我……我不知道是否能說。就算是沈大哥,也……”


    沈鳳鳴也是一默。一貫都是他教這些少年們循守規矩,任務的詳情,原是不該對外人說。他沈鳳鳴如今的身份,從官麵上來講,也的確是個外人了,阿角不得告訴自己,他自也無話可說。


    可阿角的表情卻分明已經說了這任務的不尋常。沈鳳鳴想了一想,道:“這樣,你別說,隻我問你,若對了,你便點頭。”


    阿角連忙點頭,分明不說出來也是難受。


    沈鳳鳴沉吟一下,道:“是不是一個很有名的人物?”


    阿角已經點頭。


    沈鳳鳴心裏已經一沉。“那就是‘大生意’了。”


    阿角又點點頭。


    “超過五十人參與的大生意?”


    阿角驚異地看著他,不斷點頭。


    沈鳳鳴輕輕嗤了一聲,閉目轉開。“想不到你也有份,倒不必再費心去查了。”


    阿角實在忍不住,開口道:“沈大哥就不……不猜猜是誰?”


    沈鳳鳴沒轉過來,隻低沉道:“是不是夏錚?”


    “你怎知道?”阿角訝然無比,已經忘了點頭,脫口而出了。


    沈鳳鳴輕輕哼了一聲,心內卻已極苦。他怎能不知——他原就是因懷疑此事而來的。讓阿角去調查是否有這件“大生意”,不過是他想確定,這件事究竟是不是跟朱雀有關。


    若隻是太子、慶王,他們若想在途中暗害夏錚,自有自己的人、自己的手段,而應不會去動用屬於朱雀勢力的黑竹會。如今黑竹既動,隻能證明朱雀決計脫不了幹係;而他動得這麽快,上午方下了聖旨,下午這一紙殺人的命令已傳至,足見他早已有謀,決計不是因得知此事之後才臨時起意落井下石而已。


    ——朱雀啊朱雀,我曾那般希望我是誤解了你,可你果真心胸狹窄到這個地步,夏錚已與你秋毫無犯,隻不過因為他是君黎的父親,你便要殺他?


    阿角不知他心中所想,隻見他雙手緊緊握拳,表情忽然悲憤,不覺道:“沈大哥,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沈鳳鳴方迴看向他,搖了搖頭。忠於自己的任務——這也是他們殺手的規矩,他縱然不希望朱雀得逞,可是此刻,也無法開口讓阿角放棄這個任務,何況僅僅他一個人放棄有什麽用?這樣的“大生意”,動用到的可能有數十乃至上百人,阿角在其中,隻是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角色吧!


    “你……千萬記得,不要與任何人說起與我見過麵,隻當我今日沒來過就好。”他澀澀地道。“隻是……千萬小心保重。因為,你在執行這次任務的時候,可能會遇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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