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是不怎麽會在意旁人的人,但那個矯健少年,她記得是淩厲自黑竹會眾人手裏連同顧如飛一起救迴來的,是以有印象;那個俊美少年,她記得是第二日早晨發了寒病走不了的,也有印象。何況那發了寒病的少年委實是生得太美,她一見之下也覺驚奇,而這畫又的確將顏色誇張了兩三分,也難怪他們要說假了。


    便再將目光轉迴到那邊少年,隻見他已經不得不聽話地將左手拿起,給官差看。左手自然是完好無缺,並無短少什麽指頭。紫麵官差也不過例行公事,便作罷迴了位子。那少年垂下的目光一抬,恰精準地射在秋葵眼中。


    秋葵一怔――這少年公子的眉眼的確生得好看,甚至這正麵忽然一對之下,竟有種不協調的媚然。她還第一次在一個男人的眼睛裏看出媚然來,就算像畫上那少年這麽完美的長相,都沒這種媚然。


    她忙將視線垂下,少年正在收迴的左手,落入她的視線。他的手指好細好長,這隻手竟也是這麽好看。隻是這麽好看的一隻手,卻不知為何在拇指上套了一枚黯淡無光的鐵戒指,像是壓抑住了本應更為炫然的光亮。


    隻見這手在桌上一撐。秋葵又抬眼――少年已經站起來,背上行囊,唇角微微一動――就連那代替道別的笑也是媚笑!


    秋葵是個很少能被人動搖心旌的人,但這少年公子的一顰一笑裏竟然好像帶有種特殊的蠱惑。她隻覺得自己腦中好像一陣留白,待少年下了樓,她忽然一激靈,才清醒過來:這少年――竟故意在眼神形容中摻雜了魅惑的功夫!自己對江湖諸家所知本不多,但因為魔音也是魅惑之學,所以相似的功夫她也略有所曉。這少年所用的,看來竟似是與泠音門原屬同源不同支的“闌珊派”心法“陰陽易位”中的惑術!


    好在他似乎惡作劇的成分多過於認真。但他又為何故意對自己這樣惡作劇?難道他看到自己的琴匣,也像當日君黎一樣,就此猜出了自己的來曆?闌珊派與泠音門失聯已久,也一樣久不聞於江湖,這少年年紀看上去甚至比自己還小些,怎麽會一個人出現在這兵荒馬亂的地方?


    隻是,人已走。秋葵背起琴匣追出樓去,卻隻見市集渺渺,再無此人蹤跡。


    雖然失察之下被這少年擺了一道,但經此一事,秋葵原本心中總是堵著君黎的那般情緒竟也被衝淡了些。跟這少年公子如此一番相逢,是不是也算緣分?如果是的話――那麽也許原本這世上的緣就很多,是自己太強求了。


    她在城裏尋了一處客棧落腳,又采買了足量的幹糧和用品,才算將去江北的準備都作完。明日便從西門出發,不去蕪湖,直接往西北方向過江,經巢湖、安豐過淮水,再經潁州、項城,便能到陳州了。


    數來,途中也盡有些大城鎮,可是那些在戰亂中牆崩渠枯的城啊,經年戰亂的血腥和屍臭味大概都還沒有散盡吧;若還有一座完整的城,那也是金人的天地了。作為宋人的自己,隻能做賊似的從山野小道悄悄上路。


    君黎比秋葵的行程要晚一天,但好在,他與沈鳳鳴已經商議好了暗號,不需要像秋葵一樣,在陳州附近小心翼翼地打探金牌之牆的所在。


    陳州雖然早早就落在金人手裏,但正因此,這幾年的戰火並未燒及。城中居民金宋混雜,衝突倒算不上很多;雖然城池有些頹落之象,但一路走來看到的破敗太多,陳州,還算很好的了。


    距離十二月初一還有四日。君黎料想秋葵若是來了,多半也是駐在這城裏,是以雖不用小心翼翼地去找金牌之牆,卻很小心翼翼地在城裏找了找秋葵的蹤跡,隻是,兩日下來,暫無所獲。


    他也就有點頹唐,又占了一次卦,占得秋葵應是在這附近有兩三日了不錯,心裏稍稍安定下來,第三日還是繼續去尋。


    這一路上,他也聽說了官兵四處搜拿兩個十七八歲少年的消息,他曉得便是程平與無意兩人。自當日從徽州快馬逃跑之後,兩個少年竟是一直流落在外了。他曾聽淩厲推測兩人已到了淮陽金境,他說在金境,宋人就不好捉人――一路走來,還真是如此,在長江以南,捉拿的聲勢最大;過了江就弱了些;過了淮水,就幾乎沒了動靜;似這陳州之地,宋人的官兵哪裏敢來?


    但淩厲能想到的,那個叫朱雀的就一定也會想到。君黎猜想,他若真的一心要捉程平,遲早也會派人過了淮水。從八月初一到近了十二月,已是四個月過去。若再不捉到程平,恐怕人人都要過不好年,誰又願意這般?


    正想著,忽見前麵不遠處狗吠人奔,卻原來是金兵跋扈,一隊人一路走便一路掀攤欺民,好不趾高氣揚。這般情形君黎在宋境金境都見得多了,鬧事的是宋兵還是金兵的都有,他如今身上這把劍也是當時伸手管了閑事,從一個宋兵手上奪來。不過陳州算是金人要府,附近是有金人軍營駐紮的,若要在這裏管閑事,代價或許會很大。君黎便隻得先冷眼旁觀,暗道他們不傷人也便罷了。


    隻見前麵不遠處正有個少年在一處攤頭挑水果,手裏還拿了個橘子。他是南朝的公子哥兒打扮,身材很瘦,從側影看全然弱不禁風。金兵這樣一整隊那昭赫赫的氣勢一路滾過來,攤主早便嚇得棄攤而跑,但少年似乎是被這般情形嚇住了,竟就站著動也不動。


    君黎便待上前兩步將他拉走,步子方抬,忽然卻見少年拿著橘子的那手指上,赫然套著一枚鐵打的戒指。君黎一怔。鐵戒指――是巧合麽?便再細看那少年,他手指雖瘦,但一直抬著橘子的手,卻連顫都沒顫動一下。


    君黎便收迴了步子,暗道,險些被你騙過了。既然是馬斯的手下,你便自己處理這局吧。


    也許是自己的“殺氣”起而又落,少年似有所覺,側目向君黎看了一眼。眼波轉過,君黎見他唇齒間露出微笑,雖然一瞬臉即轉走,但這笑的不平常已撲麵而來。


    他暗暗皺眉,心道,這人好重的邪氣。


    一隊金兵已到了麵前,那少年隻是順勢往後退了兩步,可巧便避開了一應推搡,也沒如旁人以為的跌到泥裏去,卻也沒如君黎以為的,給金兵什麽好看。一隊人遠去,少年才將那橘子擦了擦,俯身將那攤主翻倒的竹簍兒都扶起。那橘子滾了滿地,君黎也便去幫了拾,隻聽攤主連聲說謝謝,又不無擔憂地道:“公子方才怎麽都不躲,還算運氣好,沒被他們傷著了。”


    君黎這次仔細看清了少年手指上的鐵戒指,隨即抬眼看他臉。少年也正看了他一眼,這一下是正麵目光相對,君黎一怔。


    原來適才覺出他麵上的不協調與不平常,不僅僅是因為他那奇異的一笑。


    也因為――這少年公子――其實是個女人!


    虧得看相算得上君黎的老本行,這才沒被這女扮男裝給騙了。但甚至連他都有了一瞬間的恍惚,想著自己會否看錯――因為,她真的扮得太像。


    這少年――或者說,少女――還是繼續買了橘子,起身便離去了。君黎想著那鐵戒指,心道馬斯的人也來到陳州,莫非是為了妨礙沈鳳鳴來的?這女子處處透著古怪,武功深淺也是難測,還是留心些的好。想著便躡起步子,遠遠綴著她而去。


    隻見少女又去藥房抓了些藥,便向城外而去。出了城門,她左顧右盼了下,似在尋人,忽然好似看到了什麽,眼神一亮。君黎順著去看,隻見前麵不遠處迎過來一個少年。


    這少年令他心頭一震,幾欲叫出聲來:這不正是無意麽!


    還未張口,無意的聲音先喜道:“公子總算來了。沒碰到什麽麻煩吧?”


    君黎心下卻感不妙。這扮作“公子”的女子是黑竹會的人,黑竹會與朝廷正有千絲萬縷的聯係,而程平與無意又是朝廷著力在追拿的人物。如今他們不知什麽原因好像認識,而聽無意的口氣,似乎還很信任她――君黎心裏暗歎,心道一個連男女你都沒搞清的人,你竟然信她!


    隻聽那少女道:“倒沒什麽麻煩,藥我都抓好了,公子帶迴去吧。這還有些橘子,也一並給你。我這幾日都住在陳州,若有要我幫忙的,來浮生客棧找我就是,我叫婁千杉。”


    無意便連連道謝:“婁公子今日幫了這麽大忙,實不知該如何感激才好。”


    婁千杉隻搖搖頭:“沒什麽。”便告辭轉身。君黎見她迴身,連忙往城門內一閃。從她對無意的這幾句話來看,並沒有明顯的惡意。不過仔細一想,便有些端倪。


    ――無意起初叫她“公子”,他原不知道她的姓,證明他們認識不久亦不深,多半隻是萍水相逢;可是她卻替他抓藥,還買了橘子,憑什麽?


    ――她一定是知道了無意有不能夠拋頭露麵的理由,才願意幫忙。無意是不是已經跟她說了實話呢?


    ――無意說婁千杉今日“幫了這麽大忙”,若隻是抓藥買橘子,應該不至於用這樣的口氣來感謝,想必是那個大忙,讓無意信任了她而將實情告訴了她;


    ――可她手上那枚鐵戒指卻證明了她是黑竹會殺手,馬斯的手下。她是不是在等程平的出現?等程平也出現,她就能將兩人一網打盡了?


    此時婁千杉往城內走,無意卻往城外走,君黎心中猶豫了下,還是決定跟著無意為好。要捉他們的人不止婁千杉一個,跟著她還不如就跟著無意,有機會將真相告知他們,讓他們提防著些這個女子。


    隻見無意沿路獨自走了約有數十裏。這一段路不短,無意腳力算不錯,也走了有一個多時辰,才見一個小村落。君黎跟上,隻見村口斜著一塊小小牌碑,寫著“百戲”兩個字,該就是這村子的名字了。


    有牌碑,便證明這裏曾經繁華。位處陳州到舊都開封和洛陽的必經之道,這村子自然有其繁華的道理,隻是如今已經荒透了,這樣一眼望去,也望不到幾間瓦全的屋了。


    看來程平和無意這一段日子就躲在這裏。君黎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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