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易一覺醒來,已是翌日清晨,耳邊鳥鳴啾啾,寒風唿嘯。體內卻似有暖流迴旋,精神奕奕。


    睜開眼,藍天如洗,陽光在樹梢間燦爛地閃耀著。毛驢正低著頭,瞪著眼,與他四目相對,嘴裏“吧唧吧唧”地嚼著幹草。


    他忽然想起昨夜之事,驀地坐起身來,剛一環顧,心中頓時大凜,“啊”地失聲大叫。


    身在崖頂山坡,四周鬆林如海,荒墳錯落,枯草紛紛搖曳,他的身上蓋著一堆厚厚的草垛。哪裏有什麽寺廟?哪有什麽僧人?


    楚易腦中一片迷亂,難道昨夜之事竟是一場幻夢麽?


    他猛地掀開草垛,那隻白狐也渾然無蹤,但在他身邊,赫然橫放著昨夜那銀白色的絲囊!


    他心中大震,將那袋子倒提抓起,輕輕一抖,眩光閃耀,琳琅滿目掉了一地,昨夜的那些珍寶赫然在目。


    他腦中愈加迷亂錯愕,亦真亦幻,一時之間不知究竟發生了何事,看著四周荒涼的墳頭,寒意森然,突然想到:“難道……難道昨晚當真是撞鬼了?”


    定了定神,將珍寶重新收納入囊,這才驀地發現那紅玉小鼎、瑪瑙葫蘆、玉石匣子和赤紅念珠竟然全不見了!仔細迴想,明明記得自己已將這四件物事塞入囊中,怎麽會消失了呢?心頭不由又是一陣發冷。


    “啊籲!”毛驢等得不耐,叼著他的衣襟,似是催他起來。


    楚易茫然起身,將攤放在地的書卷一一收起,放進行李架裏,牽著毛驢往山下走去。走得幾步,突然發現滿山枯草中橫七豎八地躺臥著眾多野獸的屍體,虎狼鹿羊,交疊橫陳,均是膛開肚裂,鮮血淋漓。


    “難道昨夜那些和尚屍體都是這些畜類所化麽?”他陡然又是一驚,冷汗滿背,仿佛掉入深不可測的冰淵寒窖。


    這時,不遠處的山林中突然響起陣陣豪邁的歌聲,樹葉沙沙,群鳥驚飛,幾個獵戶背著弓箭,提著矛叉走了出來。


    看見遍地獸屍,眾獵戶大為驚愕,紛紛叫道:“喂,讀書的娃兒,這些野獸都是你殺的?”


    楚易思緒混亂,也不應答,高聲問道:“幾位大哥,請問這裏附近有什麽寺廟麽?”


    眾獵戶愕然道:“荒山墳地,哪有什麽寺廟?”


    一個獵戶哈哈笑道:“小娃兒,莫非你殺了這些野獸,心裏悔疚,想要出家當和尚麽?”


    眾獵戶自覺有趣,齊齊大笑。


    楚易心下森寒,知道自己果然是撞鬼遇妖了,登時一陣莫名的後怕。無心迴應,又道:“幾位大哥,請問最近的官府在哪裏?”


    眾獵戶指了指北邊山巒疊嶂處,笑道:“過了飛雲峽、仙人嶺,就是萬壽縣。小兄弟殺了這些生靈畜類,若想投案自首,去那裏便是。這些屍體就交給我們來處置善後吧。”說著又是一陣大笑。


    楚易此刻恨不得插雙翅膀離開這裏,笑了笑,拱手作別,牽著毛驢徑直往山下走去。


    山路迂迴,兩側青鬆橫斜,怪石嶙峋,桀然天半。遠處數峰聳立,橫雲斷霧,清麗如山水墨畫。


    如果是昨日,楚易必定沿途觀賞,和景吟詩,但此時毫無心緒,思潮洶湧,隻是不斷迴憶著昨夜怪事。倒是毛驢“啊籲”不絕,健步如飛,甚是快樂。


    時值臘月,寒風如割,下山時一無遮擋,原該頗為寒冷,但他體內卻暖洋洋的毫無冷意,全身仿佛充滿了使不完的氣力。


    意識到這一點,楚易心中不由又是“咯噔”一響,猜想多半是昨夜那兩顆藥丸之功。但那藥丸既是妖鬼之輩所有,自己妄服濫用,焉知會不會有什麽可怕結果?心中忐忑,惴惴不安。


    但他單純豁達,憂愁怨怒素不久長,轉念又想:“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一切世事,上蒼自有安排。我又何必杞人憂天、自尋煩惱,聽天由命就是。”一念及此,頓時大為輕鬆。


    走了片刻,看天高地遠,萬水千山,白雲悠悠,碧水遙遙,楚易的心情又漸漸舒暢明亮起來,重新吟詩誦文,聊遣寂寞。


    下了山,穿過一片山穀,便迴到了官道。西唐官道頗為齊整,每三十裏便設有一個驛站。


    昨日楚易為了尋求捷徑,橫穿山脈,這才困在紫霧峽中。經此一事,心裏發毛,不敢再孤身亂闖。當下翻身騎上毛驢,沿著官道,朝萬壽縣進發。


    到了中午,官道上的人越來越多,三五成群,幾乎都是前往長安趕考的舉人。其中大多是富家子弟,不是肥馬輕裘,就是金輪彩車,身邊還跟了不少書童仆人。


    車輪轔轔,蹄聲嘚嘚,眾人談笑著從楚易身邊經過,見他青衣布鞋,補丁錯落,形孤影單地騎著一匹瘦黑毛驢,旁若無人地吟讀詩書,無不指摘大笑,極為不屑。


    楚易微微一笑,不以為意。他家世貧寒,由寡母、族人養大,生性單純磊落,安貧樂道,對於奚落鄙視向來毫無所謂。此番進京趕考,更不是因為貪慕榮華富貴,隻是想為國效力,光耀族門,不負母親栽培養育。


    中午時分,楚易到了仙人嶺驛站。


    此處距離萬壽縣尚有三十餘裏地,正好又是兩條官道交匯之處,馬嘶人語,極是熱鬧。


    他離鄉半月,所帶的蒸餅幹糧昨晚已經吃光,這時早已饑腸轆轆,聞見酒肉飯香,更覺難耐,當下牽著毛驢朝驛站裏走去。


    驛站雄立河邊,主樓高達三層,鉤簷飛角,紅牆綠瓦,頗為壯觀,乃是來往官差休息打尖、傳遞各地公文的所在。


    主樓後是連綿數十間的房屋,多為酒店旅舍,中間橫隔了一條青石板大道。


    此刻青石板路兩邊早已停滿了馬車、駿駒,兩旁的房舍裏人頭聳動,高談闊論之聲嘈雜相聞。


    楚易牽著毛驢,在房舍前停下,正要將驢兒在廊柱邊拴好,忽然聽見裏麵傳來一聲盛氣淩人的叱嗬:“小叫花子,你的小瘦驢也敢和本公子的‘赤兔馬’拴在一起?別怪本公子沒提點你,小瘦驢兒若被我的寶馬一蹄子踢死了,你可就得走著進京啦!”


    話音未落,房舍內哄笑聲大作。


    毛驢似是聽懂了那人話語,扯著脖子“啊籲啊籲”高聲大叫,撅臀踢腿,極是憤怒。旁邊一匹赤紅如火的高頭大馬扭頭看了看,默然不屑,低頭吃草。


    房舍中人見狀更是一陣狂笑。


    楚易心裏微微有氣,摸了摸毛驢的脖頸,默不作聲地將它拴好,走入房舍。見左麵的桌子尚有空位,便走了過去。


    剛到桌邊,一個錦衣高帽的年輕公子便從座上笑嘻嘻地站了起來,伸手一攔,揚眉道:“小叫花子,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驢是畜生,不知道分辨地方也就罷了。你好歹也是一個人,難道看不出這裏不是你該坐的地方麽?”聲音輕狂張揚,正是適才發話的貴族公子。


    眾人聞言又是一陣哄笑。楚易不願與他爭執,隻微微一笑,轉身朝其他座位走去。


    剛想坐下,又有一個人起身將他攔住,笑道:“這位仁兄,不是在下不讓你坐這兒,隻是你若是坐在這裏,這滿桌之人豈不是都讓那位公子瞧不起了麽?”


    眾人轟然稱是。


    楚易忍住氣,隻好轉身尋找其他座位。豈料滿屋中人竟像是串通一氣,都有心拿他開涮解悶兒,待他一走近,便立時紛紛起身,笑嘻嘻地又是作揖又是行禮,將他趕開。哄笑之聲此起彼伏。


    那年輕公子見眾人都支持自己,一起作弄這窮書生,大為得意,笑道:“小叫花子,你耳朵聾了還是傻了?抑或你也是隻蠢驢精變的,所以聽不懂人話麽?小二,快快領他到外麵石柱,送他一捆幹草,記在我李公子賬上。”


    眾人哈哈大笑,紛紛拍案叫絕。


    楚易單純樸直,向來與人為善,一生之中從未受過這等無謂的侮辱,聽到滿堂惡意而尖銳的嘲笑,心中又是憤怒茫然,又是委屈氣苦,想不出他們為何要如此對待自己。當下一言不發,轉身朝門外走去。


    年輕公子陰陽怪氣地笑道:“哎呀,你沾了一身人氣迴去,也不知你那驢兒兄弟還認不認得你?小心被它一腳踢傷了身體。”


    眾人聞言,哄笑更甚。


    忽聽一個清脆的聲音淡淡道:“子非魚,安知魚之樂?李公子這麽了解驢的心聲,想必和它屬於同類了?”


    楚易一怔,忍不住笑了起來。


    眾人嘩然,那李公子大怒,迴身正欲發作,突然目瞪口呆,作聲不得。


    又聽那人柔聲道:“這位公子,在下和你一樣,可不是什麽驢馬之類,禽獸之屬,不知你願不願意賞光到此一坐呢?”


    楚易心中又是驚詫又是感激,轉頭望去,隻見一個白衣公子獨據一桌,臨窗而坐,正朝自己微笑示意。


    他絲巾白裳,飄飄如仙,珠簪玉帶,燦燦生光,儼然貴侯王孫;明眸皓齒,雪膚櫻唇,姿容清麗絕倫,一笑起來更如雲開雪霽,陽光明媚。


    眾人看了無不意奪神搖,自慚形穢,均想:“什麽宋玉潘安,衛玠周郎,比起此人來隻怕都遙遙不及。”


    楚易呆了一呆,心中莫名地狂跳起來,十七年來,從未覺得自己這般汙濁微渺,忽然覺得自己若是坐到此人身旁,實在是對他極大的唐突、冒犯。


    當下感激地笑了笑,拱手道:“多謝公子美意,我……我還是到外麵去吧。”轉身便走。


    “慢著!”白衣公子大急,翩然起身離座,搶到他的身邊,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嗔道:“公子,你不願和我共坐,是瞧不起我,是也不是?”


    那聲音清脆婉轉,似嗔似喜,似怨似艾,說不出的悅耳動聽。滿屋書生聽了,頓覺熱血上湧,神魂顛倒,情不自禁地想要替楚易迴答。


    楚易一愕,低頭看去,那手如青蔥白玉,纖美玲瓏,抓在自己的手腕上,滑膩清涼,舒服已極。


    他一時不知如何迴答,不敢掙脫,臉上通紅,訥訥道:“在下……怎會瞧不起你?”


    白衣公子嫣然一笑,甚是歡喜,鬆開手,柔聲道:“那好,你過來坐下。”


    見那雙黑白分明的秋水明眸似笑非笑地凝視自己,楚易心中頓時又是一陣莫名地怦怦亂跳,不敢逼視,隻得點了點頭,微笑道:“恭敬不如從命,多謝公子相邀。”隨他迴到桌前坐下。


    一時間,屋內鴉雀無聲,數十雙眼睛都怔怔地看著兩人,滿嘴醇酒都化作了酸苦餿水,均想:“他奶奶的,天下掉下塊天鵝肉,偏偏讓這隻癩蛤蟆給一口叼著了。”


    其時西唐國勢鼎盛,奢靡淫樂之風極為流行,官宦富商不但廣納美妾,更喜歡蓄養孌童,男風頗盛。


    富家公子大多有龍·陽之好,喜歡塗脂傅粉,結交美貌少年,光明正大地調風弄月。民間不以為恥,反引為風流韻事,津津樂道。


    所以眾舉子見到這美貌絕俗的少年公子唯獨對此衣裳破舊的鄉下窮書生情有獨鍾,無不又妒又恨,暗自咬牙切齒。


    白衣公子對眾人視若不見,拉著楚易衣襟一起坐下,嫣然笑道:“公子,在下揚州晏小仙,還未請教你尊姓大名?”


    楚易與他挨得甚近,隻覺一股冷寒幽香撲鼻而來。那香味奇特至極,宛如月光與流水並舞,寒梅共雪花齊開。


    他唿吸一窒,直如醍醐灌頂,神魂俱醉,呆了呆,方才恍然道:“我……在下閩地楚易,是進京赴考的。”


    晏小仙大喜,拉著他的手脆聲笑道:“這可真巧啦!我也是去長安趕考的。楚兄如不嫌棄,咱們一起結伴同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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