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伊始, 一車又一車的屍體,在將明未明的晨光中推出皇宮,拋向了亂葬崗。


    一同被拋去亂葬崗的, 還有周皇後和裴長洲的屍首, 用破草席裹著, 沒有喂狗, 隻是一把火燒了個幹幹淨淨, 倒省了兩口棺材。


    大年初一的皇宮, 愁雲籠罩, 沒有半點新年的喜慶。


    傍晚,後宮又傳出二公主裴靈碧上吊自盡的消息。


    聽說小宮女發現的時候, 她屍首已經僵硬冰涼,腿蹬得直直的,舌頭也吐得老長,很是駭人, 把宮女太監們都嚇得不輕。


    一時間, 皇宮眾人愈發的謹慎小心, 絲毫不敢喧嘩笑鬧, 生怕惹來什麽罪過。


    這樣沉寂壓抑的氣氛持續到大年初四, 春假結束,文武百官重新上朝, 朝廷也開始運作。


    隻是新年的第一個早朝, 昭康帝缺席了。


    禦前總管李貴抱著拂塵,麵白無須的臉上也有幾分憔悴。他身形站得筆直, 先是告知文武百官,陛下感染風寒,身體不適, 無法主持早朝。


    而後,他又宣讀了一封聖旨,大致內容是周皇後與三皇子謀逆逼宮,即日起從玉牒除名,貶為庶人,與皇室再無任何幹係。


    最後,李貴看向站在金龍殿下首第一位的太子,彎著腰,畢恭畢敬道,“太子殿下,陛下口諭,在他身體恢複之前,朝堂上的一切政務暫由您代他處理。”


    裴延像是早猜到一般,俊美清冷的臉上沒有半分波瀾,略一頷首,淡聲道,“孤知道了。”


    頓了頓,他又補了一句,“李總管替孤帶句話,讓父皇好好休養,朝堂之事孤會勤勉以待,絕不辜負父皇重望。”


    “是,奴才定會將話帶到。”李貴忙不迭應下,又命人往正中央的龍椅旁加了張紫檀嵌牙團雲紋寶座。


    裴延一步步的走上精致的漢白玉台階,眼角餘光瞥過那把高高在上、金光閃閃的龍椅。


    恍惚間,他想到小時候,父皇抱著他坐在龍椅上的場景。


    那時,父皇把玉璽給他玩,慈愛又肯定的對他說,“延兒,你是太子,這把位置以後就是你的。”


    他當時是怎麽答的,如今已經記不清了。


    隻是他心裏一直記著,這個位置注定是他的,其他人沒資格覬覦。


    裴延眯了眯黑眸,收迴思緒,轉了個身,施施然坐在了那把另添的雲紋寶座上。


    他一襲太子禮服,烏黑的發束起,用鑲著白玉的金冠固定。腰間係著同色白玉腰帶,佩著香囊與玉佩,身姿挺拔,麵容清俊,年輕的眉眼間是與他這個年齡毫不相符的沉穩與威嚴。


    台下有不少老臣,乍一抬頭看到上座之人,還以為是自己眼花了——


    有那麽一瞬間,他們以為時光穿梭迴了二十年前,坐在上首的是年輕的昭康帝。


    容貌雖不算完全相似,但父子倆周身散發出來的氣場,是如出一轍的強大,強大到令人無法忽視。


    裴延漫不經心的摩挲著拇指上的玉扳指,睥睨著台下文武百官,沉聲道,“諸位愛卿,開始議政吧。”


    這份從容不迫的上位者氣勢,讓殿中眾人不敢造次,一個個開始奏對,老老實實。


    ………


    東宮,瑤光殿。


    宮中接二連三的出了這麽多事,陶緹的心情也好不起來。


    她倒不是同情周皇後和裴長洲他們,隻是這大過年的,死了這麽多人,心裏總喪喪的,不得勁兒。


    這段時日,唯一能令她高興的事,或許是冬日裏奶茶店的生意越發興盛,就算每天限量數目都提升到了兩百杯,照樣供不應求,一奶難求。


    且說陶緹知道昭康帝病得連早朝都沒法去後,麵露憂色,蹙眉問著裴延,“殿下,父皇生病,我這個做兒媳的,是不是該去探望一下?”


    裴延黑眸微動,平靜道,“不用去。”


    陶緹怔了怔,遲疑道,“不去的話,不太好吧。”


    裴延伸手將她拉坐在懷中,粗糲的指腹輕輕揉著她細嫩的掌心,嘴角繃緊,沉聲道,“父皇這會兒需要靜養。等過段時間他身體恢複了些,我再帶你去探望他,嗯?”


    他這個做兒子的都這般說了,陶緹也不好再多說什麽,隻輕輕的點了下頭,“也行。”


    裴延沒再說話,隻從後麵環抱著她,將腦袋埋在她的頸窩,疲憊的閉上眼,歇息著。


    自從他停止服用那裝病的藥後,他的體溫也漸漸恢複正常,不再冰冷蒼白,而是像正常年輕男人般,熾熱如火,格外滾燙。


    就比如此刻,他的身子就像是一床厚厚的棉被,將陶緹裹得嚴嚴實實,捂得她都有些熱。


    陶緹知道他忙了一天政務肯定累了,她由著他抱著,眼睛垂下,心中卻暗想著——


    昭康帝真的是病了嗎?


    她雖不知道除夕夜裏具體發生了什麽,但看裴延提起昭康帝的態度,明顯與從前不同。


    那份疏離與冷淡,顯而易見。


    她有好幾次想問裴延,可看到他這幾日來都忙碌勞累,到底沒忍心問。


    她隱約覺得那日發生的事肯定是令人不快的,既然會讓裴延難受,那她也不提了。


    在這之後,長安城又下了一場雪。


    裴延代管政務,愈發的忙碌起來,早出晚歸成了常態。


    陶緹漸漸也習慣了,反正不管忙到多晚,裴延都會迴到瑤光殿安置,摟著她入眠。


    這樣冷的天氣,陶緹的身子也越發的懶怠起來,每日隻想躺在榻上烤火、吃東西、睡覺,動都懶得動彈,安安心心的享受著她悠閑的冬眠日。


    這一日午後,她吃飽喝足,靠著薑黃色繡蔥綠折枝花的大迎枕上,翻著話本消遣時間。


    剛看到“狐妖在書生麵前露出真麵目”的關鍵橋段,就聽殿外傳來一道道行禮聲。


    陶緹微怔,下意識的朝著門邊看去,隻見裴延繞過那扇七尺山水紫檀木屏風,掀起水晶珠簾走了進來。


    陶緹烏黑瑩潤的眸中迸出一絲詫異,訝聲道,“殿下?你今天怎麽迴來的這麽早。”


    裴延自顧自將身上的玄色大氅取下,遞給一旁的宮女,大步走到陶緹身旁坐下,黑眸帶著溫潤的笑意,凝視著她,“你忘了今日是上元節?”


    上元節。


    陶緹眨了眨眼睛,須臾,也反應過來,“哇,這麽快就十五了?”


    她好像什麽都沒做,就稀裏糊塗的過了一個年?


    裴延見她這懵懵懂懂的小模樣,忍不住抬手捏了捏她的臉頰,“早知道你這個小迷糊把日子忘到腦後了,我就不該趕著一口氣將折子批完。趕了一上午,我的手腕都寫酸了。”


    陶緹也記起裴延之前答應的事,他說過上元節會帶她去宮外玩的。


    一想到玩,她頓時就精神了。


    她立刻將話本子丟在一旁,拉過他的手,嗓音輕輕軟軟道,“右手酸麽,我給你揉揉,揉揉就不酸了……但你得說話算話哦,答應帶我出宮玩,就不能食言了……”


    裴延垂下眼,看到她粉粉嫩嫩如蜜桃般的臉頰,還有她幫他揉手念念叨叨的模樣,隻覺得心口一片溫熱,唇角也不自覺揚起溫和的弧度。


    “不會食言的。”


    隻要是他答應她的,他永遠不會食言。


    兩人湊在一起親昵膩歪一陣,便起身收拾著,準備出門。


    冬日白晝短,天剛剛擦黑時,一輛華蓋翠帷的馬車緩緩駛出巍峨的宮門。


    馬車裏,陶緹穿著一件藕荷色實地紗暗紋海棠立領襖,領上鑲著萬字紋如意攢珠子母扣,下著素白長裙,梳著簡約不失端莊的同心髻,兩朵鑲滿寶石的珠花簪在鬢後,整個人顯得素淨清雅,氣質高潔。


    裴延與她一般,也穿了件淺色衣袍,款式雖尋常,但架不住他容貌俊美,不用更多華美昂貴的配飾,隻這般簡單穿搭,就足以顯出他的矜貴清冷。


    陶緹對他們今日的裝扮很滿意,站在一起就像穿著情侶裝,特別般配。


    上一迴出宮還是年前去驪山溫泉,如今過了一個喪氣鬱悶的年,總算可以出宮透透氣,陶緹難掩眉眼間的興奮。


    “殿下,街上好熱鬧!”她掀起車簾一角往外看,眼眸亮起。


    隻見寬敞的大街上掛滿了各式各樣的花燈,市井瓦肆鱗次櫛比,出來逛燈會的人們摩肩繼踵,手中大都提著一盞花燈,邊逛街,邊說笑,好一派人間煙火氣。


    “前麵的樓上掛著好大一條鳳凰燈,真的好漂亮啊。”陶緹興致盎然。


    這就是古代的元宵節麽,熱鬧程度真是半點不輸給現代。


    裴延側眸看她,見她清澈的眼眸中倒映出花燈瀲灩的光影,他也彎起眼眸,輕聲道,“嗯,真好看。”


    不知是在誇燈,還是誇人。


    馬車緩緩地穿行在主街道,最後在東市口停了下來。


    東西兩市是上元節長安城裏最熱鬧的兩處,坊門口就掛滿了兩排長長的花燈,在朦朦朧朧的夜色中,泛著浪漫的光。


    “到了。”裴延道,順手拿起放在一旁的朱紅色大氅,給陶緹仔仔細細的披好。


    他修長的手指慢條斯理的係著扣,溫聲叮囑著,“街上人多,待會兒我牽著你,你別跟我走散了。”


    陶緹一顆心早已飛到了熱鬧的街上,漫不經心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再說了,走丟了我可以去官府,完全不帶怕的。”


    裴延黑眸一凝。


    旋即,他伸手捏住了她的下頜,將她的小腦袋轉了過來,強迫著與他深邃的黑眸對視著。


    他薄唇輕啟,“你不怕,我怕。”


    陶緹一怔。


    裴延斂眉,寵溺的拍了拍她的小腦袋,又將那頂輕紗帷帽給她戴上,“好了,下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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