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潯冷笑道:“你們好大的膽!”


    閆川抱拳道:“朝廷交予職等的唯一使命,就是衛護國公安全,任何人試圖傷害國公,職等都要用命去填,隻要我們還在,便不容國公受到傷害!如果意圖傷害國公的人就是國公本人,職等也要堅決阻止!待護送國公到達遼東鎮後,要殺要剮,卑職等願受國公處治!但是現在,國公要聽我們的!”


    夏潯微微垂下眼簾,半晌才道:“我若不去,於心不安!”


    張文濤聽他語氣有些鬆動,不禁大喜,忙道:“可國公如此前去,實為不智!國公,先去遼東,領了兵馬再入韃靼,要救人,也得先有自保之力呀!”


    夏潯沉默半晌,輕輕歎了口氣,黯然揮了揮手,唐楓見狀,忙叫侍衛們退了出去。夏潯意興索然地道:“做個國公,好生無趣!”


    這時候史驛丞領著一班驛卒端著大盞大碗的送進來,瞧見張文濤等四人呈扇形把國公圍在中間,有點劍拔弩張的樣子,不禁微微一呆。


    熱氣騰騰的飯菜端上來了,緊張的氣氛也就告一段落。


    沒有精致的細瓷杯碗,就是遼東地方燒製的那種粗瓷大碗,那碗一個個都跟小臉盆兒般大小,火炕上邊擺著一張大炕桌,夏潯就盤腿坐在最裏邊,背靠窗戶。窗欞糊著窗紙,剛剛過了大年,窗欞上邊還貼著紅色的剪紙窗花,頗有喜慶氣氛。


    唐楓、張文濤、何天陽三人再加上閆川,就坐在下首,五個人都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用餐。沒啥精致的菜肴,都是遼東風格的冬季燉菜,不過拾掇的很用心,肉香撲鼻。幹豆角子燉紅燒肉,冰窟窿裏刨出來的肥大的河魚、幹蘑菇燉小雞兒、大白菜豆腐熬豬肉等等,主食則是麵食為主,饅頭包子和麵條,此外還備了一壇子燒酒。


    飯吃了大半,夏潯和他們才漸漸恢複了常態,彼此對答說話,氣氛緩和下來,幾人這才暗暗放下心事。


    他們趕到驛館的時候就已傍晚時候了,冬季天短,那時天就大黑了,待安頓下來,用過晚餐,外麵已是黑的伸手不見五指,曠野裏唿嘯的風好似野狼的嗥叫,淒厲、悠長,無休無止。


    四大侍衛統領雖知夜襲驛館的可能近乎為零,但國公在此不敢大意,警哨布署依舊嚴密,四人又分作兩班,上半夜和下半夜親自值戍,巡守在夏潯所住的房間前後。夏潯晚膳用罷,叫幾個侍衛擔了大桶的熱水進去,洗了個熱水澡,然後更衣寬坐,燈一直亮到近三更時分才熄滅。


    巡守於前後的侍衛隻能從窗欞透出的身影,看到國公執筆端坐,想是又在思索赴遼東後的諸般事宜,也不敢打擾,隻放輕了腳步,靜靜地守候。


    到了天亮,值守後半夜的唐楓和張文濤見國公房門緊閉還在酣睡,便打個嗬欠,徑去找驛丞史秋生商量今日行程。


    冬季與遼東的聯係是很困難的,大雪彌漫,彼此間切斷聯係的時間長達三四個月,占了一年的四分之一,政令不達,無法實施有效統治,對遼東的控製不如其他地區得力,這也是個主要原因。夏潯經略遼東的時候就發現了這個問題。


    他當時曾大力發展驛路建設,把女真人冬季出行、狩獵最常使用的爬犁納入大明軍方的交通工具,重點進行建設,現在北方驛路四通八達,冬季交通主要就使用爬犁。像以前幾次遼東傳出消息,都是一路通過爬犁運輸,將近山海關時,才在驛館換乘馬匹,所以這驛路上一座座驛站都備有大批的爬犁。


    爬犁本是女真人常用的交通工具,可以人拉、牛拉、馬拉、狗拉,一些地區甚至還有鹿拉。其中最主要的就是馬爬犁和狗爬犁。馬爬犁適用於平原地區,而且雪不甚深的情況下,即便負重很多,要它日行二三百裏甚至都不是難事,特殊情況下甚至可以做為冬季軍糧運輸的工具。


    當然,考慮到氣候的複雜多變,和各個路段的不同,有些路段不適合馬爬犁,所以遼東一方麵自己擴大農耕生產,在生產規模還不足以自給自足之前,則在冬季來臨之前,通過海路,從關內運來足夠的糧食儲備著,很少動用這種手段。


    狗爬犁則適應各種路況了,山地、林地、深雪、淺雪……,它們的負重不及馬匹,但是比馬匹更適應環境,不但可以在各種路況下行走自如,而且照應起來也方便。狗能吃糧,也能吃肉,甚至可以自己獵取食物,野外雪地中過夜休息相當容易,同時還能起到警戒、看守、搜索、追蹤等作用,而馬則不然,要帶足夠草料,要注意禦寒措施……,麻煩的很。


    所以經過比較,各個驛站最終大量利用的就是狗爬犁,每個驛站都養了大匹的狗,夏潯下榻的這個驛站因為是承上啟下,聯係遼東和關內的第一站,所以飼養的狗尤其多,在驛站擴建出的寬敞的院子一角專門建有犬舍,養有百十條狗。


    昨兒夏潯的人已經跟史驛丞交待過,要在此更換爬犁繼續北上,反正那爬犁和狗都是現成的,史驛丞並未太往心裏去,如今一見兩位軍爺來找自己,心中不禁暗暗嘀咕:“這也太急了些吧?”


    其實唐楓和張文濤原也不想這麽早上路,但是昨天雖然力阻了國公,他們也清楚國公心急如焚,既然國公答應不再親身涉險了,還是早點趕到遼東才好,也省得大家提心吊膽,是以一早就來催促。


    史驛丞忙道:“兩位將爺稍等,我這就去安排,廚下正備著飯食,等國公爺和各位軍爺用過早餐就能上路,絕對耽擱不了。”


    一麵說著,史驛丞一麵招唿了幾個驛卒,跟他到後院去準備。牽出狗來,套上籠頭,係好爬犁,正忙碌著,突然有人奇道:“驛丞老爺,咱們養的那三頭鹿呢?”


    史驛丞扭頭一看,另一側的牲口圈裏果然空空如野,難道三頭鹿都趴下睡了?史驛丞趕緊跑過去探頭往牲口圈裏一瞧,依舊是空無一物。


    在這一側,有馬廊、牛圈,還有幾頭鹿。牛是用來拉牛爬犁進山打柴草時用的,那鹿卻是從野人女真那兒買來的,鹿爬犁和狗爬犁一樣,都比馬爬犁有優勢,但是用鹿爬犁的極少,那太奢侈了些,史驛丞買這幾頭鹿來,原也隻是想飼養著弄點鹿茸賺點錢,卻沒想到鹿竟不見了。


    門還關的好好的,這鹿竟然就沒了?史驛丞進了牲口圈仔細看了幾圈,立即想到,怕是國公爺那些侍衛搗鬼了,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否則好端端的幾匹鹿怎麽就沒了?史驛丞心中憤怒,急急就迴來找兩位侍衛統領申訴委屈。


    唐楓二人聽了隻覺荒唐,如果說是侍衛們搞鬼,他們能把鹿弄到哪兒去?難道他們昨夜還把鹿烤了來吃不成?史驛丞吃他們嗆了幾句,無可奈何,隻得忍氣吞聲離開,到了廚下越想想是不忿,揭開鍋蓋,往粥裏狠狠啐了幾口唾沫,這才氣平了一些。


    不一會兒飯菜做好,眾侍衛也都起床洗漱完畢準備用餐了,這時夏潯依舊緊閉房門不曾起來,唐楓眉頭一皺,暗覺蹊蹺。他一直擔任國公侍衛,自然清楚國公的作息,國公每天起床甚早,比侍衛們還早的多,總要打幾趟拳,練幾趟刀劍這才洗漱淨麵的,今兒怎麽睡了這麽久?


    唐楓與其他三個頭領商量了一下,便去叩門,一連喚了幾聲,房中全無動靜,唐楓幾人頓時警覺起來,又是叩門又是敲窗地招唿一陣,依舊不見房中有人應答,幾人大急,便破門而入。房門踹開,衝進去匆匆一瞧,內外房中哪裏有人,榻上空空如野,桌上卻擺著一封信,信封上寫著幾個大字:“臣楊旭敬啟,皇帝陛下禦覽!”


    “……臣有一言,發自肺腑,遼東變故,乃紀綱邀功媚上,急於求成之舉。臣無證據,亦無風聞奏事之權,但臣此去,生死未卜,故不得不言,望皇上明察!臣自知不該去!但臣不去,良心一世不安,臣非英雄、亦非壯士,更不是一個合格的臣子,一介匹夫,一個男兒,唯此而已!”


    ……


    鹿鳴呦呦,雪花飛濺,一輛爬犁正疾馳在黎明的雪原上。


    山川、平原,銀裝素裹。林中寒鴉雀猝然啼叫幾聲,尚未展翅逃開,爬犁已自樹下飛馳而過,大地依舊淒清寒寂一片。陰鬱淒淒的山色,崎嶇的山嶺之間,積雪皚皚,一片茫茫,道路都已消失,溝壑也難已分辯,唯有唿嘯的寒風,揮灑著入骨的寒意。


    爬犁在雪上滑過,發出沙沙的聲響,夏潯坐在爬犁上,裹得厚厚實實,隻露出一雙眼睛,一頭一身都是霜雪,就像一位聖誕老人。


    前麵還坐著兩個侍衛,正在全神貫注地控製著爬犁的走向,這兩人正是昨夜被他喚去擔水沐浴的兩個人,談博、彭浩,這是他安插在侍衛中的兩個潛龍秘諜,關鍵時刻,還是完全由他一人掌握的力量,才會毫不質疑他的決定,唯其命是從。


    已到圖窮匕現時刻,明軍奇襲瓦剌後方的消息一旦傳到正在前方征戰的瓦剌人耳中,大明的目的便昭然若揭,不管瓦剌人是否清楚小櫻本是站在明軍一方,窮途末路的他們殺人泄憤都是非常正常的舉動,如果他先去遼東再赴韃靼,那就是昧著良心自欺欺人,隻是去給小櫻收屍而已。


    卿本無辜,是為了他跳進火坑的,他要麽去把她拖出火坑,要麽去陪她跳火坑,這是情意,也是道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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