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程縣,南潯鎮。


    民間素來有“湖州一個城,不及南潯半個鎮”的說法,優雅美麗的南潯風光,就像一位高雅而美麗的大家閨秀,總是叫人念念不忘。


    眼下的南潯,同樣經受了大雨和洪水的蹂躪,可大家閨秀到底是大家閨秀,雖然飽受蹂躪,花容慘淡,那誘人的魅力,並不稍減幾分。


    夏潯在烏程縣令傅生的陪同下,先到了南潯,然後便是鎮子下邊的各個村莊。


    夏潯還沒來,烏程縣令傅生傅老爺就知道知府老爺栽了,所以見了夏潯戰戰兢兢,唯恐出什麽紕漏。那鋪張的排場自然是不敢再有了,傅縣令臨出門的時候,還特意換了一件半新不舊、皺皺巴巴的官衣,又在自家池塘邊上,刻意地往官服下擺了蹭了些泥巴。


    烏程縣是個富庶之地,為了能在這兒穩穩當當做個官兒,傅縣令也沒少巴結常英林,送銀子送女人那也是常有的,可諂媚巴結上官的,不一定就是貪官,傅縣令對地方上還是很愛惜的。他十年苦讀,高中進士,做了這烏程縣七品正常,他也想幹出一番政績來。


    然而身處官場這個複雜之極的所在,哪能一切但由本心?海瑞一塵不染,兩袖清風,隻留下個人一個清名,於國於民,一事無成。戚繼光行賄賂送美女,巴結諂媚確有其事,可他卻做出了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是實實在在的民族英雄。


    人性是很複雜的,隻有在那些思維很簡單的人眼裏,才會認為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好官必定毫無短處,昏官必定一無是處。身處複雜的環境,有時為了做事、為了自保,就不得不做一些違心的事。


    傅生就是這樣一個人,麵對一個黑心的上官,他想保住自己的官位,就不能不做些迎合上意的事情,可是對地方百姓,他還是在自己的能力範圍之力,盡可能地做到了為官者的本份。但是一些心機手段,他也是不吝運用的。


    夏潯倒也沒有難為他,見烏程縣收留了許多災民,傅縣令還號召地方士紳出麵,搭設了許多粥棚濟民,而且這迴存了小心,認真檢查,確實不是麵子工程,對他的表現還是很認可的。在傅縣令的陪同下,夏潯在南潯隻做了短暫停留,便開始巡視下麵的村鎮。


    有些村鎮受災情況很嚴重,有些村鎮如今洪水已經退卻,地方上正在清理淤泥,火化腐屍,也用了一些簡陋的法子消毒防疫,這些都是千百年來百姓們摸索出來的經驗。


    古人對於災後防疫並非一無所知,很多時候災後大疫,不是因為他們不懂這些知識,而是沒有相應的條件。千裏汪洋,一枝幹柴都找不到,一口鐵鍋都沒有,兩手空空渴得嗓子冒煙的時候,他就算知道喝開水比涼水好,又有什麽用?到處都是腐爛的人畜屍體,僥幸活下來的人走路都打晃了的時候,他就算知道應該火化或深埋屍體以防瘟疫,誰能深入災區去做?


    幸好浙東一帶在全國都是富庶之地,盡管受了大災,家底子還是在的,救災工作比貧窮落後地區要強上許多,夏潯見了心安不少。


    夏潯找到了小葉兒村,準確地說,他找到了本是小葉兒村的那片地方。


    站在小舟上,怔怔地看著那原本是一片小村莊的地方,夏潯的神情一片茫然。


    暴雨季節已經過去很長一段時間了,這裏依舊半淹在水麵下,可以想見當初這裏曾經受到了多麽嚴重的災害。


    這裏是貧民區,安置的是當年張士城的舊部,一批連務農都不允許,隻能做些雜務謀生的賤民,他們的房舍之簡陋可想而知,現在水退了一半多了,可夏潯放眼望去,愣是沒看到一片屋頂,所有的房屋全塌了,他能認出這裏來,隻因為這十年小葉兒村並沒有太多的變化,尤其是村落格局,所以從一些微微露出水麵的殘垣斷壁、從幾棵他夢中偶爾憶起的槐柳大樹,他還能隱約記起整個村莊的樣子。


    他來到這個世界上,睜開眼看到的第一處地方就是這裏,這裏相當於他的出生之地。


    當時他正臥在河邊,逮蛙捕魚謀生的胡大叔收留了他,這個莊子住的都是極貧窮的百姓,可這些掙紮在社會最底層的百姓,房子雖然粗陋、衣衫雖然破舊,甚至有些人家的女孩兒隻能進城做最低賤的流鶯窯姐兒,身子肮髒不堪,可他們的心都是幹淨的。


    他們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生活在最陰暗的角落裏,隻要能得到一絲光亮,就是他們最大的歡樂。而就是這樣一群與世無爭的人,現在一個也看不到了,看著這兒這麽大的水情,夏潯真不敢奢望其中還能有幾個人活著。


    他陰著臉,看著腳下悠悠淌過的水麵,沉聲說道:“今年這幾場豪雨,確實為數十年來所罕見,積雨成災,不是你們地方上的責任。可這裏的水患怎麽會這般嚴重呢?這也僅僅是天災麽?”


    傅縣令慌忙答道:“國公爺,這個村子本來就挨著一條河,那水太大了,水勢下來,最先受災的就是沿河聚居的百姓……”


    夏潯扭頭瞟了他一眼,眼神並非十分的冷銳,傅縣令卻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雙膝一軟,就在舟上跪了下去,哭喪著臉道:“迴國公爺的話,下官實在是……實在是沒有辦法呀!”


    夏潯冷冷地道:“你說,怎麽個沒有辦法?”


    傅縣令顧不得那常英林了,把牙一咬,全招了:“國公爺,您有所不知,朝廷撥下的河工銀子,到了知府大人那兒,壓根就一文錢也沒撥下來,不瞞您說啊國公爺,縱然下官無良,把這小葉兒村住的前朝罪民們不當迴事,可整個烏程縣,下官敢不當迴事兒嗎?


    就說這南潯鎮裏吧,這兒住著許多致仕的官員,隨便拿出一個來,下官這芝麻綠豆大的官兒就沒法比,就算下官得過且過,不想疏浚河道、修築堤防,這些致仕官員們肯饒下官麽?迫於無奈,下官也曾向湖州府提出,多多少少撥付些錢款下來。


    這烏程縣裏高官如雲,小縣哪怕收到一文錢,也是絕不敢貪墨的,勢必全要用在維修水利上麵。可是……,常大人背後是……,不要說是已經致仕的官員,就算是在朝的官員,人家也不放在眼裏,愣是一毛不拔啊!


    眼看那河道年久失修,不要說一逢大災就得出事,縱是平時灌溉農田都嫌不得用,下官迫於無奈,隻好召請本縣富紳商賈,厚顏肯請大家捐贈出來一些錢財,才得以雇傭民工,修繕水利。”


    傅縣令咽了口唾沫道:“可那杯水車薪,哪裏修繕得了全部河段?若是分散開來,處處縫補一番,那就根本無濟無事,這場大水下來,我烏程縣整個兒都要沒了,全縣百姓都要遭殃。再說那捐款者都住在城阜裏,下官不先修築人家那一段河堤,成麽?所以這裏……”


    夏潯冷淒淒地道:“所以這裏……住的隻是一些可有可無的賤民,也就隻好由得他們自生自滅了!”


    傅縣令駭得臉都青了,連連叩首道:“下官死罪!下官死罪!”


    他那頭就磕在船艙甲板上,砰砰直響,片刻功夫額頭就淤青一片。


    夏潯緩緩地道:“你起來吧,你在任上,至少是盡了自己的本份,你沒有能力去做的事,本國公不會怪你!”


    傅生大喜若狂,繼續叩頭:“多謝國公開恩!多謝國公開恩!”


    夏潯一擺手,臉色隨即一沉:“可有件事,你是有能力做的!以前,常英林隻手遮天,你也隻能仰其鼻息,現如今常英林已身陷囹圄,俞禦使正在追查他的罪證,你怎還知而不報?”


    傅縣令急忙道:“下官明白,下官明白!其中詳情,下官迴去後馬上寫得清清楚楚,報與禦使大人知道!”


    夏潯略一沉吟又道:“烏程縣裏,多致仕高官隱居,常英林尚且敢如此膽大包大,對其他地方是如何的盤剝之殘酷就可想而知了,這湖州諸縣裏,烏程算是首縣,想必你在諸縣官員當中,也是有些名望的……”


    傅生聞弦音而知雅意,立即道:“是,下官一定聯絡諸縣同僚,一起上書,檢舉常英林的罪行,還百姓一個公道!”


    夏潯點點頭,默然迴首,再度望向小葉兒村所在之處的那一片汪洋,十年歲月,恍若一夢。


    糧紳們的家被抄了,當場繳獲的糧食成了贓物,更是絕對沒有退還的道理,俞士吉頗有一點‘破門令尹’的狠勁兒,直接把這些糧食全部充迴府庫,做了官糧,堵上了那六十萬擔糧的缺口。夏原吉也不客氣,親自暫領湖州知府一職,立即開倉對市民平價售糧,又核定各縣受災百姓,撥糧過去或賑或貸,以補朝廷賑糧之不足。


    在夏原吉的發動下,湖州城裏有良心的士紳眼見大局已定,紛紛出麵檢舉常英林及其黨羽們的罪狀,這一來,湖州同知、通判等一大票與常英林沆瀣一氣的贓官紛紛落網。緊接著,以烏程為首的各縣縣令們紛紛上書,檢舉湖州府的罪行。


    俞士吉抓人的癮頭上來了,有告必抓,一抓一家,那副模樣,頗有點陳瑛、肖祖傑、紀綱靈魂附體的架勢,要不是夏潯和夏原吉有意控製規模,俞青天一定是沾邊就算,能把小半個湖州城的人全抓起來。


    俞士吉忙著抓人抄家、夏原吉忙著促進官民關係的時候,夏潯開始考慮災民們今後的生活問題了,眼下可以賑災,可是賑災不可能持續到明年秋收,湖州府被常英林這條臭魚禍害得太厲害了,難民無數。蘇鬆等府也有一些百姓受災嚴重,這些人該怎麽辦呢?


    夏潯苦思半晌,突地想起需要十多萬人服役修建的京城大報恩寺,心中頓時敞亮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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