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一共有四個,二愣子把四人引進客廳,向夏潯引見,那四人立即解下蓑衣,露出一身織錦鬥牛過肩紋補的武官袍服來,領頭一人向夏潯抱拳施禮:“卑職侍衛上直軍明甲將軍烏傷,見過國公爺!”


    夏潯一看他那身鬥牛服,就曉得必是宮廷來人了,再一聽他自報身份,果然是宮中侍衛,不由聳然動容:“諸位將軍冒雨而來,京裏出了甚麽大事?”


    四位天威將軍雖然披著蓑衣,可是因為冒雨一路趕來,走了這麽遠的路,身上照樣濕透了,腰間佩刀的銅吞口上,雨水滴答而下。烏傷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扶刀欠身,恭聲道:“今春以來,連下暴雨,蘇州、鬆州、嘉定、湖州一帶盡成汪洋一片,百姓離散,哀鴻遍野,皇帝憂心如焚,急詔國公迴京,主持賑災事!”


    夏潯驚道:“蘇鬆一帶,水患如此嚴重麽?”


    烏傷苦笑道:“卑職隻是奉旨傳諭,詳情不盡了然,不過看皇上和諸位大學士的模樣,恐怕蘇鬆水患,比卑職所言,有過之而無不及!”


    聽這將軍言辭,還是讀過幾天書的,夏潯一聽再不猶豫,立即道:“我馬上與你們迴京!”


    烏傷一怔,問道:“國公不候今日雨歇麽,這等暴雨,國公……”


    夏潯道:“我這個國公,可不是身嬌肉貴的紈絝子,二愣子,馬上備馬、備蓑衣!”


    “是!”


    二愣子答應一聲,舉著傘就衝進了雨裏。


    夏潯迴身對謝謝道:“事情緊急,我就不向眾人一一告辭了,一會兒你告訴大家一聲,不必牽掛。孩子在這玩得痛快,我看你們也隨意些,就在這裏多住些時日吧,反正我一時也不在京裏。”


    謝謝從小沒少吃苦,自然明白連綿暴雨,對她如今這樣的人家,不過是給孩子增加了些玩樂的興趣,可是對那些地裏刨食的窮苦百姓,是多麽沉重的打擊,當即答應一聲,溫柔地囑咐道:“老爺注意自家身體,切莫勞累過度。”


    夏潯答應一聲,不一會兒,二愣子匆匆趕來,稟報說已經備好了坐騎,同時還攜來了雨具,夏潯就在廳口穿戴整齊,與四個同樣重新披起蓑衣的宮廷衛士快步走去。


    思雨站在樹下看得清楚,稚聲便問:“爹爹,你去哪兒?”


    夏潯微微停了一下,對她笑道:“爹爹去給你們抓泥鰍!”


    思祺馬上舔舔嘴唇,奶聲奶氣地接口道:“黃蟮好吃!”


    夏潯哈哈大笑:“你這饞嘴小貓兒,成!爹爹去給你捉一條大黃蟮迴來!”說著已腳步匆匆地離去。


    夏潯很急,他在社會最低層曾經度過一年多的時光,他甚至一路討著飯從湖州趕到青州,對社會最低層的窮苦百姓生活非常了解。他更在濟南城裏,親眼看著無數人活活餓死。他不是鐵石心腸,神經更沒有堅韌到鋼絲一般,那地獄般的一切,深深銘刻在他的心裏,也曾幾度被惡夢驚醒。


    他很清楚,在這四五月間,青黃不接的時候,如果遭遇一場大水災意味著什麽,百姓家裏沒有多少餘糧,一旦被洪水一衝,更是顆粒無存,那是要死人的,而且每一天都會死人,早去一刻,他就能挽救許多的生命,這已無關國運、無關朝堂、無關未來,就是為了當下那些受苦受難的貧民百姓,冒雨而行的辛苦還不能忍受麽?


    這是一個人最樸素的感情!


    何況,這受災地區裏麵還有湖州,這麽多年來,雖然他的義父早就死了,他也早就離開了湖州南潯的那個小村莊,可他從來不曾忘記過哪裏,隻是憚於被人識破身份,他沒有親自出現在那裏。當家裏發達以後,他早就授意家裏,對那裏的鄉親進行各種的慈善和捐助,這些事,一直由謝謝來做。


    如今他的“家鄉”遭了災,他自然更加焦急。


    ※※※※※※※※※※※※※※※※※※※※※※※※※


    下雨了!又下雨了!


    下雨了!又是好大的一場雨!


    河滿了,江滿了,池塘湖泊全滿了,連井水都憑空升高了三尺。


    這才四月中旬,接連的幾場大雨把湖州府變成了一片沼澤,田地被衝了,秧苗淹死了,低窪地帶已經變成了一片汪洋,有那士紳組織民船去營救災民,劃著船兒過去看,水麵上隻隱隱露出一片片的屋頂,有那僥幸存活下來的難民站在屋頂上叫喊著,哭泣著,有的不等船兒靠過去,就轟然一聲房舍倒塌,人就砸進水裏不見了蹤影。


    地勢高的地方,水淹最低也有一尺,農民以車淘水來救田地,奈何那大水一片,不斷流淌,以車救水不過是杯水車薪之舉,如何能救得了?到最後,那淘水推車的百姓精疲力竭地倒在地上,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全家的希望浸泡在汪洋裏,仰天痛哭。


    湖州城外,無數難民扶老攜幼地趕來,向城裏逃荒。湖州知府常英林處斷果決,立即下令封了城門,不放一個難民進城,然後由官兵護送著,派人在四城外放糧賑災,比水稍稠、比鏡子還亮的稀粥隻施了半天,便宣布湖州府已盡了全力,城中無糧施舍了,然後對城外百姓再也不管不顧。


    那些難民,青壯的還可勉強跋涉,再掙紮到其他地方去向善心人乞討求活,可那年老體衰者和牽著抱著孩子的婦人怎麽辦?城裏自有一些無良的富紳大戶,悄悄找到常知府,請他派兵護送,出城去難民裏挑揀,專選那年輕貌美的姑娘,當場簽下賣身契,入府為奴,也算是為難民們做些“善事”。


    這樣的家奴價錢低廉,品色又好,運氣好的說不定還能買個才貌俱佳的大家閨秀,迴去後白天指使她做這做那,晚上喝兩口小酒,對她做這做那,豈不快哉?常知府很佩服這些商人的頭腦,便叫自己的管家也跟出去,還真搜羅了幾個原本是士紳人家的姑娘小姐,買迴來做了自己的丫頭。


    當然,這些事得秘密進行,城裏還是有不少官紳,整天抗議他封閉府門的作法、要求出城賑災的,其中還有人自願捐獻米糧,這些人的腦殼真是壞掉了,常知府對此不屑一顧,他“勉為其難”地接受了這些富紳捐出的糧食,答應由官府出麵去賑災,好歹把這些人對付走了。


    至於那些捐出來的糧食麽……,他把府庫的庫底子打掃打掃,用那摻了沙子的一點陳糧去城門外煮了半天粥,就算是對士紳們有所交待了,官紳們捐出來的新糧當然送進了自家的庫房。


    那些被富紳們買迴去明為作婢,實則是通房丫頭的姑娘們已經算是好運氣了,大部分人可沒有這樣的福氣,一部分人見機得早,一見封城禁入,立即逃往他處乞討,暫時還不致死,可是老弱病殘、諸多婦人,包括一些不死心的百姓,依舊賴在城下,結果城門死活不開,又無粒米接濟,等他們想走時,已經無力逃走了。


    無奈之下,許多人以袖蒙麵,就在城頭守軍的注視之下,跳了護城河。還有那婦人,手裏牽著一個娃兒,背上背一個娃兒,指著城頭痛苦詛咒一番,然後一塊兒跳進河去,變成了至死還緊緊擁抱在一起的一家浮屍……


    常知府急呀,他是真急呀!一會兒功夫就起了滿嘴的水泡。


    這一場大水,蘇州、鬆州、嘉定、湖州一帶皆遭水患,情形都很嚴重,但是最嚴重的,要數他這兒。他這湖州府,並不是周圍江河最多的地麵,也不是地勢最低窪的地方,災情如此嚴重,緣由隻有一個,那就是工部撥來修繕河道水利的錢款,十有八九都被他揣進了個人的腰包。


    常知府急呀,他是真急了!一會兒功夫眼睛都紅了。


    湖州府的百姓上繳的糧賦被他貪墨了許多,全指著今年秋收時,再好好盤剝一番去堵塞漏洞呢,結果這一場大水,朝廷要是下旨免了遭災地區的糧賦,他可怎麽活啊?他拿什麽去堵這虧空啊?


    怕什麽來什麽,上頭果然傳來消息,朝廷要派欽差大臣巡視災區,放糧賑災了,同時還要核查各地收災情況,以便朝廷據此核減各受災地區的糧賦,這個“壞消息”傳來,“愛民如子”的常知府登時就起了一嘴的水泡。情急之下,他想起了自己的好妹婿紀綱。


    要說這妹婿,算是他往自己臉上貼金。因為他舅舅一家早幾年遭了瘟疫,一家子就剩下這麽個表妹,投奔了他來,看在表妹帶來的那麽多家產的份上,再加上拒親不救的惡名他擔待不起,常英林就收留了表妹。去年秋上紀大人到湖州公幹,常英林盛情款待,之後一杯藥酒,把表妹送進了紀大人的臥房。


    紀大人很喜歡,迴頭就把她做了妾,表妹雖然懷怨,可已失身於人,也隻得嫁狗隨狗了,就這麽著,常英林算是與紀大人攀上了親戚,衝著這門便宜親戚,紀大人還未必管他,但他盤剝的那些金銀,有一大半孝敬了紀綱,紀綱能不管麽?


    於是,常知府匆匆修書一封,著人火燒屁股般地送進京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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