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這接風宴雖是為了夏潯和鄭和所設,但是誰也不敢多勸酒,因為宣讀詔書等一應事物都在明日,明天才是重頭戲,若是今日把楊國公和鄭公公灌個酩酊大醉,豈不誤了明日的大事?


    因此這接風酒喝得還算輕鬆,應付了各方賀客,酒宴一個多時辰也就散了,大家紛紛告辭離去,夏潯便陪著鄭和到了後宅。


    內宅管事、下人、侍婢早已候在那兒,紛紛上前見禮,人群中一雙明亮的目光落在夏潯身上,夏潯張眼望去時,那人已垂下頭去,此人正是“小櫻”,夏潯看著她,眼神有些複雜,當然,這複雜的情緒,也隻是刹那一現,便被他完美地隱藏起來。


    醒酒湯裏有毒,這事他已經知道了。由此,他已猜出,這個小櫻必是來自韃靼一方,他現在還沒有搞清楚的,隻是這個小櫻試圖行刺他,是某個部落的人為了一己私仇,還是韃靼執政者的意思。為了掩飾她的身份,她竟動用了一百多個族人,那麽她除了行刺自己,還有沒有別的計劃,除了她和她的族人,還有沒有更多的針對遼東的破壞者。


    鄭和目光一掃,首先就看到了薩那波娃和日拉塔,這兩位姑娘金發碧眼,容貌本就突出,何況身材異常高挑,站在人堆裏頗有鶴立雞群之感,隨即又看見她們身旁的小櫻,鄭和不禁嗬嗬一笑,扭頭對夏潯道:“遼東風物,有些粗陋,偏這幾個女子,容色無雙,國公爺好福氣!”


    夏潯笑道:“公公說笑了,她們隻是歸附諸部送來的幾個苦命女子,在府裏做些雜些,給她們一個安居之處罷了。”


    說完問那管事道:“公公的寢居之處安排好了麽?”


    管事畢恭畢敬地道:“迴部堂大人,已經都安排好了。”


    夏潯點點頭,對鄭和道:“那麽公公且去歇息吧,離開遼東這麽久,我還有些事情需要處理。”


    鄭和的職位比他低得太多,夏潯便不能直接把他送到寢居之處,上下之別,該有的規矩,你若逾越了,縱然是出自敬意,也會弄巧成拙。何況明初的太監們縱然任事,也不敢囂張,追隨朱棣多年的幾個內侍更是為人謹慎,行事規矩,他就是肯送,鄭和也不肯答應的。


    鄭和方才由他陪著到後宅來時,就看見張俊、萬世域、丁宇、蒙哥貼木兒等好多官員和部落首領沒有告辭,而是候在了廳中,知道夏潯確實還有許多事情要忙,便向他拱拱手,由那管事引著,徑往自己寢居處行去。


    夏潯轉向恭敬侍立的幾個家仆和侍婢笑道:“好啦,你們都忙自己的事去吧,本督剛剛迴來,積壓公事太多,還要見幾個人、處理些機要公務,無需人服侍!”


    “是!”


    眾人紛紛應著,向夏潯行禮退下,小櫻隻是一個婢子,這時自然也不敢有甚麽出格的表現。她還道自己的表現毫無破綻,夏潯尚未對她生起疑心,所以依舊完美地詮釋著自己的角色,那一雙眸子波光一閃,幽幽怨怨地瞟了夏潯一眼,瞧那眼神,恰如其分地表達了一個未得主人寵幸嗬護的小女子模樣,襯得她那千嬌百媚的臉蛋兒,份外惹人憐惜。


    “部堂大人直到今天才迴來,那些部落長們怕是早就等不及了,要在部堂麵前告那萬大人的狀了。”


    “嘁!他們要是識相,最好別張口。萬大人可是部堂一手提拔起來的官兒,誰遠誰近呐?沒見萬大人也等在外麵麽?”


    “噯!那個沒胡子的就是皇上跟前的公公啊?不都說公公們長得模樣、說話的聲音都跟娘們似的嗎?我瞧著也不像啊!”


    “公公隻是沒胡子而已,誰說他們說話的聲音、長得模樣就像女人了?那是扯淡,有位亦失哈公公,你見過麽?與這位鄭公公一樣,也是身材高大,相貌威武的。”


    “沒見著,打到總督衙門,我就一直在後宅裏做事。”


    “我給亦失哈公公送過茶,見過他一麵,要不是沒長胡子,就給別的男人一樣。”


    “錯了錯了,公公們沒有的,可不隻是一部胡須……”


    “哈哈哈哈……”


    幾個下人你一言我一語,快樂地說笑著,薩那波娃和日拉塔的漢語稍稍有了點進步,可是聽他們說話,還是七八分不明白,三兩分靠理解,忽閃著一雙湛藍的大眼睛隻管聽著,人家笑她也笑,總歸不會錯的。


    烏蘭圖婭卻在想著心事:“看他模樣,對我並未起疑,可是前番阿木兒他們挑唆諸部暴亂一事,那姓萬的雖然斬了諸多罪魁,如今卻還在繼續追查,難保不會追到他們身上,隻要他們一露餡,我就必然引起懷疑,要動手,得及早才是。


    方才他返迴前宅,還特意地看過我一眼,這種男人都是些色狼,送到嘴邊兒上的鮮羊肉,他舍得不吃?說不定今晚迴來,他就會要我侍寢,那時……,瞧他樣子並未喝多,若是下毒,恐怕一口下去,就會被他察覺味道有異,說不得隻好用刀了。這個人為人警覺,武功又高,若想用刀殺他,為求萬無一失,就得先取悅於他,等他心滿意足、唿唿大睡的時候才好動手……”


    烏蘭圖婭想到這些的時候,目中隻泛著冷冷的冰芒,絲毫沒有女兒家的嬌羞。從她當初到遼東來,就是把她自己當成了一件報仇的武器,義父阿魯台的“冷酷”,在她心裏又狠狠地戳了一刀,她現在已經完全封閉了自己的感情,隻為報仇而生了。


    幾個下人還在說笑。


    “明兒個才熱鬧呢,皇上封賞了好多官員,消息早就由丁都司和蒙哥大人他們帶迴來了,可是還等著部堂正式宣布呢。”


    “還有鄭公公帶來的好消息,不是說遼東要設三司治理地方麽?一下子要有好多人被提拔成大官兒呢,管事大人開始準備了,府裏買迴來四十隻肥羊,特穆爾部落還送來兩頭大公牛,說是要做烤全牛呢!”


    牛是農耕的牲畜,是不準隨便宰殺的,但是在關外情形特殊,對於聚居於此、尚以遊牧為主的部落來說,不存在這條禁令,牛不但是他們可以販賣的商品,也是一種食物,所以在這裏牛肉也是時常可以吃到的。便有人吧嗒著嘴笑起來:“嘿嘿!明天咱們也能大飽口福了。”


    烏蘭圖婭把他們的對答聽在耳中,更是沉住了氣:“萬世域追索甚急,動手宜早!今晚他不找我,那麽明日,我這大仇也就能報了!”


    ※※※※※※※※※※※※※※※※※※※※※※※


    第二天,夏潯就在總督衙門,召集匯聚於此的遼東將領、幕府專署官員、地方士紳名流、部落酋長首領,宣布皇帝對遼東將士、軍民的封賞,此前丁宇和蒙哥貼木兒、阿哈出等人迴來的時候,已經把消息透露出去了,他們倒記不清那麽多官員的名字和相應的封賞,隨口提及幾個,倒引得更多人心癢難搔。


    如今夏潯終於正式宣布了,一千多人的封賞名單,由夏潯、萬世域、張俊等人接力似的一個個念下去,其中有些人是沒資格到場聽講的,自有其上司代表,但是能來到現場的,除了少部分觀禮的士紳,大多數都有封賞,就是那少部分隻是觀禮的士紳,家中也多有子侄在軍中,是以,幾乎是宣布一個,便會引起一陣歡唿,聲浪此起彼伏。


    陳壽和唐傑站在人群中,眼見聞所未聞的盛大氣勢,陳壽對唐傑笑吟吟地道:“輔國公在遼東,還真是得人心呐,前些天開原鬧出那麽大的事件來,今日居然依舊是萬眾擁戴的場麵!”


    唐傑淡淡地道:“利之所至罷了!”


    陳壽笑了笑,說道:“輔國公功德圓滿,不久就要迴京都了。”


    言簡意賅,陳壽隻說了這一句,便不再多言了。


    夏潯將迴京都的消息是夏潯與皇帝溝通之後,自己有意放出的風聲。為了把權力順利交接到由他一手扶植的萬世域和張俊手上,他正在逐步減小自己在遼東的影響,消息還沒有傳揚到民間,但是高級官員已經大多有所耳聞。


    陳壽不是雒僉的私黨,兩個人關係很好,雒僉對夏潯的觀感便也影響到了他,同時對於夏潯在遼東的諸般變革,他確實不以為然,所以才附和雒僉,對夏潯大唱反調,不過他與夏潯並沒有不可融合的矛盾。此後,在朝鮮使節索要遼東領土的問題上,他和夏潯算是同一戰壕的戰友,對夏潯的觀感便有些改變了。


    他對唐傑說這句話,是告訴唐傑,人家用不了多久就要離開遼東的,而你以後卻是遼東的官員,遼東治理的好不好、與遼東官僚們相處得好不好,與你的前程有莫大關係,卻無損於人家輔國公分毫。而且就憑人家那身份,淇國公都奈何不了他,你最好還是不要輕舉妄動。


    隻不過他是文官,唐傑是武官,兩人原本就交集不深,現在勉強能搭上線的,也隻是一同來自北京而已,交淺言深的事,陳壽是不做的,點到為止,如何理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堂上歡聲笑語一片,後宅中,烏蘭圖婭關緊房門,在桌上豎起亡父哈爾巴拉和情郎阿卜隻附的神主靈位,做著最後的告祭,雙膝跪地,眼淚長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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