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櫻迴到總督衙門,先去廚下生火燒了鍋開水,然後便到自己的住處,汲了井水提到房間裏去。信仰清真教的人都非常愛潔,不論寒暑,沐浴都是不可或缺的,她雖不是迴教信徒,因為受了母親的影響,澡洗得也是很勤快的。


    她隻是一個侍女,沒人給她燒水,隻能自己打水,好在現在還沒到秋天呢,從井裏汲上來的水雖涼,卻也不致於無法忍受。浴桶隻有一個,是她和日拉塔等侍女共用的,先提了水把木桶裏裏外外涮洗幹淨,再將水注入,提了五桶水,再拎著空桶到廚下提了熱水來注進去,調了調水溫,便關好門窗開始沐浴。


    脫下衣衫搭在衣架上,再除去小衣,,雖然門窗關著,室內隻是微明,可那微光落在這妖嬈的身體上,卻如雪團暈霞一般,粉光致致,煞是好看。


    她踩著腳蹬上去,邁步進了浴桶,將那姣好的身子緩緩浸入水中,一頭秀發頓時飄起來,雲一般浮在水麵上,遮住了她那沃雪般潔白的嬌軀。


    小櫻便將頭往桶沿上一靠,閉上雙目,疲憊地長籲了一聲。


    她當然不叫什麽阿拉坦娜木其,她就是烏蘭圖婭,韃靼樞密副院哈爾巴拉的女兒。


    迫於瓦剌的咄咄緊逼,麵對東線的慘敗,阿魯台毫無辦法,阿魯台隻能勸她“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她不能忍,她不是君子,她隻是一個女人,所以她反過來說服阿魯台,想出了這個主意。


    樺古納部落根本沒有想到自己國家的太師會突然派兵來剿滅他們,全族無分老幼,都已經被屠光了,她要扮演的角色又不是該族族長的女兒,隻是該部落一個牧民的女兒,那麽縱然對該部有所了解的人,不知道她也是正常的。


    至於她的本來身份,或許會有被俘的韃靼將領認得,可是那些被俘的將領,會留在總督府邸,等著見到她這個總督的侍女麽?所以,被人識破的可能幾乎為零。


    夏潯是大明的公爵,遼東的總督,護衛森嚴,什麽人才能接近他?什麽人才能在他完全解除武裝的時候接近他?隻有女人!刺殺他的唯一辦法,隻有女色!


    這是自古以來就被人用濫了的計策,可是隻要男人還迷戀女色,它就一直很有效。


    阿魯台很清楚,烏蘭圖婭設計的這一計的關鍵,就是獻上自己的身體,一個男人隻有在床第之間和女人恩愛纏綿的時候,才會毫無戒備。他更清楚,即便烏蘭圖婭能夠成功,她也不可能生還,她會被那位大明國公的侍衛斫成爛泥。


    可是,他最後還是點頭同意了。他是一個真正的政客,他並不甘心放棄東部的利益,而是實在無法兩麵作戰了。盡管他很疼愛圖婭,但是相對於將要得到的政治利益,失去這個幹女兒還是劃算的。


    烏蘭圖婭來了,帶了些她本族最忠心的部下,即便如此,為了防止其中有人膽怯泄密,還是扣留了他們的家人為人質。她本想,隻要能接近夏潯,能把他殺掉就好,如果可能,最好不必獻上自己的身體讓自己的仇人褻玩,她想帶著清白的身子,去見自己的愛人。


    可是見到夏潯的第一刻,恰好就有人刺殺他,烏蘭圖婭親眼見到了他的厲害,以他的身手,圖婭根本沒有可能下手,除非……把自己的身子給他,取得他的信任,幾番魚水之歡之後,趁他沉沉睡去的時候下手,可她不甘心,阿爸死在他的手裏,情郎也死在他的手裏,再向他獻上自己的身子……,情何以堪!


    今天在青羊堡,當她看到夏潯就在自己身前,他的後背毫無提防地對著自己,侍衛們又散布在外,手邊就有一柄鋼叉的時候,她突然心動了,可惜……


    之後,夏潯說的那番話,給了她很大的觸動,在她的想象中,夏潯是一個冷血無情的劊子手,她從未想到夏潯竟是這樣的想法和立場。站在她的立場上,她從未覺得自己的族人有什麽不對,可今天聽了夏潯那一席話,再看到他在集市上善待韃靼牧民的一幕,烏蘭圖婭不禁有些茫然了。


    她不知道誰對誰錯,不知道本想適可而止、停止征討韃靼的夏潯一旦遇刺,大明是否會派來一位態度更強硬的總督,對韃靼造成更大的傷害。她更隱隱覺得,如果大明能夠平等、友善地和他們做生意,互通有無,所付出的代價未必就比搭上人命去搶更高,或許這是兩國兩族共生共存的一個好辦法……


    這些事情在她腦海裏紛紛擾擾的,過了許久,水已經涼了,她也終於清醒過來:想那麽多做什麽,那根本不是該由她來考慮的事,她的仇,隻是她的仇,她父親的仇、她情郎的仇,與任何其他人無幹,她要做的,也隻是報仇。


    “隻做自己想做的事、自己能做的事麽……”


    烏蘭圖婭的嘴角噙起冷冷的笑意:“我唯一想做的事、能做的事,就是……殺、死、你!”


    洗過了澡,長發挽了盤在頭上,提了水桶出來,沿著牆邊的排水溝倒水,烏蘭圖婭忽然聽見兩個侍衛交談的聲音“老趙,你什麽時候走啊?”


    “明天早上,皇上就要巡幸北京了,部堂下令,把一幹敵酋解送到北京去,等皇上到了舉行獻俘禮。”


    “哦,這匣子裏盛的什麽?”


    “哈爾巴拉的人頭,部堂說,這麽熱的天,屍身不易保存,拉到北京都臭了,割了人頭用石灰淹了,到時候呈上屍首就是,這是被斬獲的最大的韃子官兒,這顆人頭金貴著呐!”


    “原來是顆人頭,你拿遠點兒,晦氣!”


    “哈哈哈,死你手裏的韃子也不少吧,怎麽還怕這玩意兒?”


    “去去去,老子正要去賭錢呢,別沾我一身晦氣。”


    “你懂個屁,看見死人,升官發財,去吧去吧,贏了錢記得請我喝酒,這可是我給你帶來的運氣……”


    兩個人說話的聲音漸漸遠去,烏蘭圖婭聽到“哈爾巴拉的人頭”這句話時,渾身的力氣就仿佛全被抽走了,她軟軟地靠在牆上,突然便淚流滿麵。


    旁邊忽然有人說話,烏蘭圖婭扭頭一看,卻是薩那波娃,波娃正用奇怪的眼神看著她,烏蘭圖婭趕緊站起來,解釋道:“哦,我不小心,腳崴了。”話說出口,才省起這個羅斯女人根本不懂漢語,她不禁自嘲地一笑。


    薩那波娃嘰嘰呱呱地說了幾句什麽,搖搖頭走開了,烏蘭圖婭也起身往迴走,她緊緊地攥著桶把兒,就像攥著一把尖刀的柄。


    恨意滔天!


    她現在不隻想殺了夏潯!她還想毀了夏潯的希望!


    他不是想把遼東經營成大明困住韃靼這隻猛獸的銅牆鐵壁麽,如果能毀去他的希望,再毀去他的命,那她縱然是死,也能含笑九泉了。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她不惜付出一切!


    ※※※※※※※※※※※※※※※※※※※※※※※※※※※※


    開原街頭,人山人海。


    附近所有的人都被吸引過來了,包括一些到不遠處的集市上買賣東西的商人。


    層層觀眾中間,站著一人一馬,旁邊還有一個哭倒在地的婦人,懷裏抱著一個軟軟垂著手臂的孩子。


    站著的那人正是唐物竹。


    唐物竹從胡同口看見的那個胡服小美人兒,就是被夏潯派人送迴總督府邸的烏蘭圖婭,唐物竹遠遠一見,欣喜若狂,立即縱馬狂奔,向她追來。


    那胡同本極狹窄,唐物竹馬如飛矢,到了胡同口兒也不稍緩,筆直地衝出去,不提防有一個逛街的女真族婦人帶著孩子堪堪經過,唐物竹吃了一驚,急忙勒馬已經來不及了,那馬被他一提,前蹄騰空,衝勢卻沒止住,正踹在那童子的身上,緊接著就把他踏在了馬下。


    那小童才五六歲年紀,被這駿馬踹中胸口,緊接著又是重重一踏,一條性命就此丟了。唐物竹也知闖了禍,提馬就想逃走,那婦人如何容他,立即扯住馬韁,把他硬拉下馬來。見此情景,路人都有些忿怒,紛紛圍上來,指責不止,兩下裏已經理論半晌了。


    唐物竹雖覺理虧,其實並不害怕,以前沈永做遼東都司的時候,他也曾隨父迴過幾趟老家,這兒是漢人的地方,那些蠻夷都是賤命,有什麽了不起的?當然,他這漢人指的是家裏有人做官的漢人,尤其是在軍界有背景的人,他又不是故意踢死人,賠倆錢就得了,還能怎麽樣?


    所以被人理論來理論去,眾口一詞都是指責他的,少年人年輕氣盛,聽著聽著這臉上就掛不住了,緊接著巡街的差人聞訊趕到,要帶他迴衙治罪,唐物竹不禁勃然大怒,他用馬鞭指著那差役,驕橫地道:“逮我?你試試!你知道少爺是什麽人嗎?我爹是唐傑!”


    那差役翻個白眼道:“唐傑?唐傑是何方神聖?”


    唐物竹盛氣淩人地道:“放肆,我爹的名姓也是你能叫的?我爹是北京行五軍都督府的大都督僉事!”


    唐物竹傲慢地道:“你們是什麽東西?我隻知道開原有衛、有千戶所、有兵備道,什麽時候又蹦出個司法署?”


    他扯住麵前一個差役的衣領,抖了抖那有別於大明巡捕的製服,訕笑道:“就你們?領倆餉錢,掃掃街道、看看門戶還成,你們也配緝察法紀?哼!少爺的家就在橫二胡同,正數第二家,誰若不服,去與我爹理論!走開!”說著就要推開人群出去。


    這時一條漢子急匆匆地從人堆裏擠進來,正是那被馬踢死的孩子的父親,一見兒子果然慘死當場,老婆哭得捏捏呆呆,旁人的指責和議論聽在耳中,知道這牽馬的少年就是兇手,不由放聲大哭,他衝上去一把揪住唐物竹的胸襟,破口大罵道:“你這畜牲,好端端地怎在城裏縱馬?還我孩兒,你還我孩兒命來!”


    說著揚手就是一記響亮的耳光,唐物竹被這一巴掌打得愣往了,怔了一怔之後,臉色騰地一下脹如雞血:“他媽的,你敢打我?我爹都沒碰過我一手指頭!你敢打我?!”


    唐物竹撒開馬韁繩,一把扼住那漢子手腕,吐氣開聲,“嗨”地一聲,一記重拳就擂在他的心口。


    唐傑隨丘福征戰沙場,屢立戰功,那也是有一身精湛武藝的。他練的是“炮捶”,十分威猛霸道的一門拳法。他隻此一子,因此自幼疼愛,但是在武功一道上,卻並不縱容,從小嚴格督促,這唐物竹自幼習武,拳腳功夫是極紮實的。


    這炮捶拳出如重錘,吐力如炸雷,尤其是這一記臥心炮,若是坦開胸膛讓他把拳力打實了,就算比他高明多多的練家子,也未必能禁受得起這一拳。


    今天這唐物竹也不知是不是流年不利,若不是力道巧了,別人想要踢死個人也不是那麽容易的,偏偏就叫他給踢死了,這時被人打了一巴掌,羞怒之下出了重拳,拳頭擊出去,才有些後悔,臨時撤手來不及了,隻約摸能收了兩成力,結果這一拳“噗”地一聲,竟把那漢子一條肋骨打斷,折斷的肋骨又插進了心髒。


    那漢子“呃呃”地叫了兩聲,血從鼻孔和嘴巴裏噴出來,兩眼發直,眼見是活不成了。四下裏圍觀的百姓登時大嘩,方才隻是冒冒失失踢死了人,那也就罷了,眼下可是他大發淫威,活活打死了苦主!圍觀者立即鼓噪起來,遼東漢子大多豪爽,許多人激於義憤,便摩拳擦掌,要動手拿人。


    唐物竹一看這戶人家兒子不禁打,老子也不禁打,這禍事越闖越大,登時便想開溜,那司法署的巡檢捕快眼見他當著自己的麵打死了苦主,如何還敢放他離開,“唿啦”一下圍上來,抖開鐵鏈便喊:“老實隨我衙門裏吃官司去,若敢拒捕,罪加一等!”


    唐物竹毛了心,嗆啷一聲拔出佩刀,色厲內茬地道:“統統滾開!誰敢攔我!滾開!滾……”


    他還沒有喊完,斜刺裏突然閃出一道人影,刀光淩厲,映日生寒,這一刀快如閃電,唐物竹正遊目四顧,虛聲恫嚇,根本沒料到有人毫不猶豫地對他出刀,手中刀“當啷”一聲,便被劈落在地。緊跟著一隻大腳砰地一下踢在了他的腰眼上,踹了他一個滾地葫蘆。


    唐物竹被這一腳踢岔了氣兒,那持刀人飛步趕上,一腳踩在他的後背上,睥睨四顧,大聲問道:“這小子是什麽人?犯了甚麽罪過,竟敢當街拒捕?”


    來人正是丁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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