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牢,官監。


    官監裏空空蕩蕩的,朱棣登基後,這裏曾滿滿當當的,全是犯官及其家眷,如今該殺的殺、該放的放、該流配的流配,家眷們的命運也大體相同,要麽重新成為官太太、官小姐、公子少爺,要麽淪為官奴習匠,雜差傭仆,或者教坊司裏唱小曲兒的。


    當然,還有些分配到功臣家為奴的,因為功臣府邸還沒建好,仍然滯留在監獄裏,比如分給夏潯家裏的兩百多人,不過他們已經由官監挪到普通監去了。


    唯一不同的,隻是牢牆上的塗鴉又多了些,無聊的犯人可以看看解悶。那些詩詞和繪畫雖然雜亂不堪,卻是從洪武初年到現在,不同時間段不同犯人的傑作,其中有些人早已作古,有些人現在還高官得做,有些人已告老還鄉含貽弄孫……


    可是當他們關在這裏的時候,沒有人知道自己明天的命運,所以那些詩作哪怕是一首打油詩,也包含著他們迴首一生的感悟和生死關頭的體會,每一首詩,都是一個人一生的寫照,而這些人的人生,莫不精彩紛呈,足以讓你花上許多時間去逐一品味、感覺。


    吏部考功司郎中周澤文、通政司右通政張安泰、歸德知府孫廣和,就在那兒端詳著牆壁上淩亂的詩詞歌賦在消磨時光,因為他們沒有別的事可做,他們不是政治犯,而是貪汙犯,為了防止他們串供,影響案情的偵破,三個人的牢房隔得足夠遠,遠到他們看不見彼此,根本無法交談。


    可是不久之後,張安泰牢房前多了一個人,獄卒的打扮,可那神情氣質,卻不像個獄卒,他和張安泰隔著柵欄,你一言我一語,悄悄地說著甚麽。


    張安泰臉色煞白,雙手緊緊抓著柵欄,掌背上的青筋都繃了起來,也不知他用了多大的力氣。


    站在對麵的人,麵孔掩在昏暗的光線下,聲音幽幽,好象催眠的歌曲一般:“張大人,你想清楚,何去何從,全在你一念之間!”


    張安泰嘶啞著嗓子道:“難道……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麽?”


    “沒有!駙馬現在也隻能自保。你知道,我們對付的不隻是一個陳瑛,他背後還站著楊旭,站著輔國公。”


    “可是……”


    “張大人!你也做了一輩子官,怎麽還不明白?要麽,你甘於平庸,不要選擇。既然你選擇了依附,得到了榮華富貴,就必然得承擔可能的後果。成王敗寇,事已至此,何必再說一些無益的話?”


    張安泰慢慢垂下頭,不語。


    牢房外麵的人似乎洞悉了他的心思,冷冷一笑,道:“張大人,不要心存僥幸,太祖遺製,貪墨六十貫,剝皮揎草;你得了多少好處?你豈止是貪墨,那份奏章一壓就是兩個月,這是任何一個皇帝也不能容忍的,放任你這等作為,皇上豈不都成了聾子瞎子,任由臣子擺弄的傀儡?”


    張安泰嘶聲道:“我為駙馬出生入死,叫我向東不敢向西,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駙馬就不能伸手搭救於我麽?”


    牢房外麵的人沉聲道:“你們這次出的事,可與駙馬沒有絲毫關係!張大人,這是你自己貪得無厭,自招災禍!


    張安泰啞然,他很想辯解,如果不是因為聽從駙馬的吩咐,對付輔國公楊旭,他這件事也不會被人揭發,可他已萬念俱灰,連辯解的力氣都沒有了。


    牢房外麵的人道:“張大人,人生匆匆,不過百年,早死晚死,終須一死。如果你肯痛痛快快地去死,你的家人可以保全,而且會受到駙馬的照料,駙馬會保證他們衣食無憂,過上十年八年,這件事已經被人遺忘了,還會想辦法安排你的子嗣作官。


    你不肯死,最後還是一死,而且將死得苦不堪言,可是你拖駙馬爺下水,哼哼!駙馬可未必死得了,不管怎麽說,他畢竟是當今皇帝的姐夫,可是到那時候,誰還管你的家人?張大人,你這條性命,已經不保了,就不考慮考慮身後之事麽?”


    張安泰麵孔扭曲,頰肉不時抽搐一下,過了許久,他才慢慢抬起眼睛,一雙發紅的眸子死死地盯著外麵那個人,啞聲道:“我……可以死!駙馬他……”


    外邊那人欣然道:“你放心!駙馬不但會保證照料你的家小,而且……時機成熟的時候,還會幹掉楊旭,為你複仇!”


    張安泰慘然笑道:“好!請駙馬爺,記得他的承諾!”


    “你放心,人無信不立!你為駙馬而死,駙馬豈能不予你的家人妥善照料?就算不在乎九泉之下的你是否瞑目,駙馬爺也不能讓活著人的寒心不是?”


    張安泰點點頭,緩緩迴到囚床前坐下,呆呆望著牆壁發呆。


    站在柵欄外的人還沒走,過了半晌,張安泰冷冷地道:“你一定要親眼看著我自盡,才肯放心麽?”


    外邊那人幹笑一聲,向他抱了抱拳,轉身離去。腳步很輕,靴底輕輕擦著地麵,發出沙沙的聲音,就像一條蛇遊過,他的下一個遊說的目標,是吏部考功司郎中周澤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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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瑛又熬了一個通宵,這一點連他手下那些人也都佩服得很,都禦使大人那瘦削的身子,仿佛就是鐵打的,一旦手頭有了案子,他就能廢寢忘食、通宵達旦地工作,一早上依舊精神奕奕,這一點,很多人可辦不到。


    隻是陳瑛這麽能幹,他手下的人就跟著遭了罪,也得陪著忙忙碌碌,徹夜不眠。


    一大清早,陳瑛喝了杯釅茶,吃了兩塊點心,正打算去刑部提審犯人,一個穿著刑部公服的差人急匆匆地走了進來,見了他便打躬施禮道:“都禦使老爺,小人奉刑部正堂雒大人之命有請老爺,馬上去一趟刑堂。”


    陳瑛笑道:“哈哈,雒尚書比本官還要性急……”


    那差人苦笑道:“都禦使老爺,雒老爺不急不成啊。昨兒晚上,張安泰、周澤文在獄中雙雙自盡了!”


    “你說甚麽?”


    陳瑛的臉騰地一下紅了,惡狠狠站起身來,盯著那差人,好象一匹餓狼,把那差人嚇得倒退兩步。


    陳瑛定一定神,立即揮手道:“備轎、備轎,立即去刑部!”


    刑部大堂,地上趴了一排獄卒,已被鞭笞的遍體鱗傷,刑部尚書雒僉怒不可遏地喝問著:“兩個人怎麽會同時自盡?本官叫你們好生照料,為何無人巡視,直到天亮才發覺有異!有沒有人擅入牢房,有沒有人接觸他們,招!給我招!”


    大堂外,陳瑛和匆匆趕到的大理寺卿江林傑撞個對麵,兩人互相拱了拱手,顯然,江林傑也知道周澤文、張安泰自盡的事了,神色十分凝重,兩人沒有多說,立即並肩走進大堂。


    “陳大人、江大人!”


    一見二人進來,雒尚書便急忙離開公案迎上前來:“昨夜,周澤文、張安泰自盡了。”


    “自盡?”


    陳瑛的目光從那些遍體鱗傷的獄卒身上冷冷瞟過,雒尚書道:“是,從目前勘察的情況來看,當是自盡無疑。牢房的鑰匙,由兩個獄吏共同持有,一個守在牢中,一個在牢外,沒有他們共同開啟,沒人進得去,周澤文兩人是用衣帶在牢中自盡的……”


    雒尚書將兩人讓到堂中,著人看座,又道:“本官正在拷問,獄卒們到了後半夜,都偷懶歇息去了,故而不曾發現。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歸德知府孫廣和還活著……”


    陳瑛表情僵硬地歎了口氣,失望地道:“一條小魚,活著又有甚麽用……”


    消息迅速傳開了,很多官員聽到周澤文、張安泰自盡的消息,第一個反應就是鬆了口氣。他們未必參與了這兩個人針對輔國公楊旭的什麽陰謀,甚至可能對此一無所知,但是他們與周澤文、張安泰卻曾有過其他方方麵麵的合作,或者互相幫忙的事情,那些未必就是能拿到台麵上來說的光彩事。


    這兩個人自盡了,也就斬斷了一切後患,忐忑不安的心情放鬆下來,他們的感激便油然而生。眼下風聲正緊,他們是不便祭奠或者到這兩個人家中慰問的,不過可以預料的是,等風聲平息下來,這兩位官員的家人隻要找到他們頭上,他們一定會盡最大可能予以幫助的,投桃報李,並不是正人君子的專利,基本的道義,他們還是要講的。


    “周澤文、張安泰自盡了?”


    夏潯聞訊後淡淡一笑,不以為然地道:“他們的利用價值已經消失了,死不死與我無關,頭痛的是陳瑛才對。現在我們要做的,隻是盯著梅殷,梅殷在幹什麽?”


    左丹答道:“小人剛剛得到消息,梅殷今日在聚賢樓,宴請皇次子煦王爺。”


    夏潯聽了一怔,臉色慢慢變得凝重起來:“宴請煦王爺?”


    “是,國公覺得,有什麽不妥麽?”


    夏潯沉默片刻,突然問道:“慈恩寺舊赴清理得差不多了吧?”


    左丹一怔,不知他怎麽突然問起了這件事情,他還真沒太關注這個,思索了一下,才道:“應該差不多了,原從金陵附近征調了萬餘名勞役,總計需十多萬人,現在正從各地陸續調來,清理的話,應該很快的。”


    夏潯點點頭,道:“你繼續派人盯著他,不過不用隨時匯報他的行蹤動作了,需要的時候,我會找你。”


    “是!”左丹慢慢退了出去。


    夏潯摸挲著下巴,輕輕笑道:“借勢用勢,拈花為劍,這個駙馬爺,不簡單啊。好!那咱們就騎驢看唱本,走著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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